第六章 海沉木(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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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第二天,建文返回海淘齋,什麽都沒說。齋主知道他隻要賺到錢,一定會失蹤一整晚,也懶得問他到底幹什麽去,簡單地交代了一下鋪子裏的事,然後出門去了。
    建文一個人呆在鋪子裏,擦擦閣架,擺擺古玩,然後趴在櫃台上發呆。昨天那位船主的話,讓他頗有些心神不寧。大明追捕前太子的力度減輕了,這本是好事,可船主那幾句對父皇不經意的評價,卻不那麽中聽。
    他給自己泡了一杯武夷山的大紅袍,捧起杯子正要喝,忽然門外“當啷”傳來一聲清脆的鈴鐺聲。這是懸在門內的一個銅鈴,隻要有人推門進來,就會撞動它發出響動。建文一抬頭,看到進門的居然是一個姑娘。
    這女孩子跟他差不多年歲,披著一件灰色長袍罩住全身,眉宇間帶著一股勃勃英氣。尤其是那雙眼睛,如同她腰間懸著的那把日式長刀一般鋒利。她的頭上別著一簇珊瑚飾物,除此之外沒什麽裝飾。建文看了一眼,便知道這是個有來曆的人,趕緊擱下茶杯,態度恭謹。
    她進門之後,先警惕地掃視了一眼整個海淘齋的布局,然後才走到櫃台前,用不太熟練的生硬中文道:“聽說這裏可以鑒定奇物?”
    這個姑娘五官清秀,可表情卻很僵硬,似乎很不習慣這種與人交流的場合。建文擺出一個職業微笑:“正是,請問您有什麽要鑒定的?”
    “這個。”
    一樣東西被扔在了櫃台上。建文拿起來一看,這東西隻有巴掌大小,形狀似是一塊不規則的木塊,重量卻不輕,色澤烏黑鋥亮,能看清一條條的紋理。仔細一看,這紋理似能構成一個玄妙的佛像。佛像持跏趺坐,雙手結印,十分精致。
    這木塊的表麵很光滑,還帶著淡淡的暗色亮澤,應該是常年被人盤著的老物。
    “您這個東西,叫海沉木。”建文解釋道。
    百年以上的上好真木沉入極深的海底玄陰之地,被高壓揉搓與海水侵蝕,會有很小的概率形成海沉木。這玩意兒質地極緊密,浸潤著豐沛的海氣,陰氣十足。如果擱進魚缸裏,可把清水轉成海水;若是做成發簪吊墜,可以在夏天感覺稍微涼快一點。
    這些用處雖然有趣,卻隻是聊勝於無,玩的人圖個新奇而已。所以別看海沉木數量罕見,價格還真不算高。
    “就這樣?”女孩子麵無表情,語氣卻有些不甘心。
    建文又拿起海沉木,在手裏摩挲了一圈,忽然心中一動。海沉木對別人意義不大,對他卻不同。
    自從建文逃到泉州港以後,發現青龍船能自動吞噬木料,越上等的木料,它痊愈速度越快。這海沉木也算是海中一寶,如果喂給青龍船,說不定能讓它更早痊愈。別看海沉木隻有巴掌大小,這裏麵濃縮了木屬精華,效用比尋常木料強出十幾倍。
    一念及此,建文對姑娘展顏一笑:
    “這海沉木的樣式倒挺別致,不知是誰雕成,應該還能多賣點錢,怎麽也得——五兩銀子吧。若您覺得合意,小店現在就可以收。”
    他說完以後,偷偷觀察女孩反應。不料她絲毫不為所動,反而又追問了一句:“裏麵會不會有什麽機關或者字跡?”
    建文頗為驚訝。機關?字跡?他一轉念,不由得笑了。
    機關藏物,字跡藏寶。姑娘既然這麽問,顯然是以為這海沉木上留著什麽寶藏的線索或地址。要知道,每年流入泉州港的藏寶圖少說也有幾百種,什麽樣式的都有,九成九都是假的,拿來騙騙外地人罷了——這姑娘恐怕就是最新的受害者。
    “實話說吧,這件東西上不可能有機關,也刻不下什麽字,就是一塊實心的木頭罷了。”建文委婉地提醒道。其實按規矩,鑒定奇物的人,不應該明言真偽,不過建文存了吃下這塊木頭的心思,又見這姑娘孤身前來,心生同情,忍不住出言提醒一句。
    誰知女孩卻直接反問道:“你是說這是假的?”
    建文聳聳肩,還是一臉笑意。既然客人把話挑明,他也不必再繞圈子:“您若隻當它是一塊海沉木,它就是真的,但也不值什麽錢;若指望它還有點別的用處,那還是別多想了。”
    女孩冷冷道:“虧你們海淘齋名聲在外,眼光卻這麽差勁。這東西乃是幕府將軍的心頭愛物,時刻不離手,到你嘴裏卻一文不值。”建文眼睛一眯:“哦?幕府將軍的心頭愛物?那為何會落到您手裏呢?”
    女孩噎了一下,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連忙閉上了嘴,轉身匆匆離去。建文嘿嘿一笑。在泉州港,這樣神神秘秘的人實在太多,每個人都有那麽一段真真假假的隱秘經曆。隻要與己無關,便不必去多想。
    等到她想通了,早晚會折回這裏出手的。到時候給個公道價格,把海沉木收了就是。盤算已定,建文坐在店裏,再度拿起那杯熱茶。
    嘴唇剛感受到茶水的溫度,沒想到突然銅鈴又“當啷”一聲。抬頭一看,那女孩去而複返。建文放下杯子,讚了自己一句料事如神,正要起身詢問。不料她一把揪住建文衣襟,往回一拽,兩人鼻尖幾乎碰到一塊。
    “那件東西,你真的看不出來其中有什麽奧妙?”女孩問。
    建文莫名其妙:“恕在下眼拙,實在看不出來。要不等我們老板回來再說?”
    “那算了。”
    女孩鬆開他,一甩頭再度離去。建文沒想到女孩子的手勁這麽大,剛才那一揪幹淨利落,一看就是個練家子。
    一大早碰到這麽個怪女人,真是晦氣。建文把衣襟整了整,抱怨了一聲,重新回到座位上。沒過多久,銅鈴“當啷”一聲,第三次響起。
    建文啪地把茶杯放下,今天這口茶,看來是喝不上了。他本以為那女孩又回來了,沒想到卻不是。從外麵進來四五個人,為首的一人長臉麵白,一副陰陽師的古怪裝扮,身後都是腰挎長刀的倭國武士。這些人身上殺氣凜然,一進來,店裏溫度霎時冷上了幾分。
    那陰陽師扭動脖子,用蛇一樣的眼神盯著建文,開口的聲音尖利而粗魯:“剛才是不是有個小姑娘來過?”
    “啊,對。”建文答道。
    “她是不是帶了一樣東西給你鑒定?”
    “沒錯。”
    “是什麽?”
    建文麵帶笑容:“這個可不能說,我們得替客人保密。”陰陽師從袖子裏拿出一塊小金餅,扔在桌子上:“她到底拿什麽東西來了?說出來,這就是你的。”
    建文絲毫不為所動,搖了搖頭:“這是海淘齋的規矩,確實不能說,說了我就沒法在這一行混了。”一個武士大怒,拔刀就要動手。建文卻一點也不畏懼,這裏距離最近的武侯鋪隻有五十步,一扯嗓子就能驚動官府。
    陰陽師顯然也不想在泉州港把事情鬧大,他讓武士靠後,皮笑肉不笑:“鑒定什麽物件不能說,那麽,那個小姑娘去哪裏了?這總能說吧?”陰陽師一邊說著,一邊用長長的烏青色的指甲在木案上劃了劃,發出瘮人的聲音。
    建文老老實實回答:“她剛離開這家鋪子不久,至於去哪裏,我就不知道了。”陰陽師對這個回答不太滿意,他注視著建文,嘴裏發出幾聲古怪的音調,裂開的嘴裏,依稀可見他伸出絳紫色的舌頭,舌尖發出玄妙的光芒。建文注視了一陣,覺得頭昏目眩,陰陽師那張難看的臉變成了兩張,然後兩張又變成了四張,每一張臉都變成不同顏色,來回變幻,五彩繽紛。他的精神開始變得恍惚,腦袋裏好似塞了棉花似的。
    “她拿了什麽東西讓你鑒定?”
    “海沉木。”
    “你看出什麽了嗎?”
    “普通貨色,沒什麽特別的。”
    “然後她去哪裏了?”
    “她離開鋪子,出門向右走去。”
    “她提過要去什麽地方嗎?”
    “沒有。”
    在陰陽師的催眠下,建文全無防備,幾乎是有問必答。可他的回答,還是讓陰陽師不太滿意。施展這種催眠術需要消耗很大精力,如果什麽都問不出來,那就虧大了。
    於是陰陽師又問道:“你還有什麽隱瞞著的事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