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柏舟(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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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沉思片刻,說道:“我家主人正要宴請幾位遠方貴客,正巧銅雀老先生來了。我本想安排你們先住下,明日再請示我家主人。既然這位小……小官人也來路非凡,銅雀老先生又是老相識,不如一起赴宴好了。”
“也好也好,那就同去好了。”銅雀沒想到建文會突然來這手,但既然判官郎君說可以同去,那麽同去也是好的。
騰格斯想著赴宴規矩多不願同去,哈羅德一路見到多少機械恨不得都畫下來,要求自己去轉轉。判官郎君也不攔著他們,派人帶了腰牌陪他們同去。
判官郎君做出請幾位跟隨同往的手勢,要銅雀、建文和七裏一同去蓬萊島的主廳赴宴。
剛要走出簽廳,判官郎君忽然沉下臉站著不動了,他問銅雀,“老先生,你們隻來了五人是嗎?”
“正是,”銅雀說道,“我們這裏三位,加上走了的兩位,一共五位。”
“那就沒問題了,恕在下無禮。”
說罷,沒等銅雀再問,隻見判官郎君搶過身邊武士手裏的斬馬刀一躍而起,快如閃電般朝著屋頂捅去。隻聽一聲悶哼,刀頭上留下紅黑色血來,接著是重物碾壓瓦片從屋頂滾落的聲響,然後“咚”地掉到地上。
掉到地麵上的,是身穿黑色衣衫的忍者,這名倒黴的垂死者身體還在痙攣。
“羯魔眾!”七裏看著屍體脫口而出,建文立即在頭腦裏搜索這個熟悉的名字,他很快想起了被七裏殺死的伐折羅。
“日本人怎麽進來的?”判官郎君手提斬馬刀用力躥起一丈多高,衝破瓦片穩穩站在簽廳屋頂上。三名黑衣忍者正像貓一般伏在屋頂,如果不仔細觀察,真以為他們是屋頂結構的一部分。
七裏看著幾步之外蜷縮成一團已然不再動彈的羯魔眾忍者,她雖然洞察力非凡,但蓬萊島建築錯綜複雜,是以一時竟沒發覺有忍者暗中埋伏。她伸手摸向腰間,剛才雖然交了忍者刀和一些暗器在城門口,但貼身的兵器總要暗自留一些。建文見她要動武,果斷拉住她的手向簽廳外跑去。隻見半輪明月從簽廳後明晃晃地探出來,將屋脊照得亮堂堂,四個黑色身影在月光下躥跳鬥殺,周圍很多貓在圍觀。
羯魔眾乃是日本將軍身邊的一流忍者,身手都不在七裏之下,隻見判官郎君將斬馬刀使得招數圓熟,與三名羯魔眾打鬥竟不落下風。不多時,又有一名黑影忍者中刀,緩緩倒在屋頂上。
“羯魔眾怎麽會跟來……那豈不是火山丸也在附近?”七裏的嘴唇蠕動著,萬千思緒湧上心頭。
“我們的船這些天靠虎鯨牽引前進,行駛速度奇慢,被火山丸追蹤倒並不為奇。”建文捏緊七裏的手指尖,他感到她的指尖是冰涼的,還微微顫抖著,不知是緊張還是憤怒,“我猜他們不敢在蓬萊造次,與這裏的龐大兵力對戰他們顯然不占優勢,所以才會派遣忍者來偵查。”
判官郎君越打越起勁,一把沉重的斬馬刀靈活竟不讓忍者刀,雙方在明月照耀下“叮叮當當”打鐵般打了三、四十個回合。判官郎君回身用力一刀,竟將一名企圖用忍者刀格擋的忍者連人帶刀都斬成兩段。
最後剩下一名忍者見勢不妙,回身沿著屋頂就跑。
“進了蓬萊島,還想囫圇著出去?哪裏這樣便當。”判官郎君冷笑一聲,倒提著斬馬刀緊追上去。
兩人沿著屋頂奔跑出很遠,那忍者回身擲出鐵蒺藜阻擋追兵。判官郎君揮刀來回撥打,雖說並沒有受傷,但這把刀畢竟不是他常用兵器,又兼極為沉重,眼看那忍者連連跳過三個屋頂,早和他拉開了距離。
忍者往前再跑過七、八個屋頂就能將判官郎君甩脫,前方突然出現三個穿著長袍如鬼魅般的修長身影。由於來人背對著月光,忍者不知是敵是友,隻見那三個身影左右分成鉗形迎麵,像張網似得朝著他兜過來。雖然是在屋頂上,三人腳步同步一致,踩在瓦片上竟如貓似得無半點聲音。
忍者抽出忍者刀想要迎敵,三個人抽刀速度比他還快,三把細長如柳葉的腰刀繞著他上下翻飛割了十幾刀,忍者的手腳筋竟在不知不覺中都被挑斷,身體綿軟地攤倒在屋頂。
“繡春刀,飛魚服。”
屋頂上的判官郎君和屋下追蹤而來的建文異口同聲地說道。屋頂上端立著的,可不正是三名身穿飛魚服、手提繡春刀,身高容貌幾乎並無二致的錦衣衛?
“哈哈哈哈,小郎君,好久不見啊。”
隨著大笑聲,隻見街道上老何殷勤引著一名身著華麗蟒袍的明朝官員,帶著七、八名和屋頂上一般打扮的錦衣衛走過來。路邊的蓬萊士兵們紛紛停下手裏工作看這一隊人。
判官郎君縱身從屋頂跳下來,將手裏帶著血的斬馬刀扔還給趕來的武士,朝著官員拱手道:“褚指揮使,既然說是以使者身份會見我家主人,如何破了我家規矩,帶兵刃進大黑門?”
褚指揮使也不還禮,笑道:“倭寇忍者都能帶刀潛入不被發覺,我等錦衣衛都是萬裏挑一之能士,又怎會差過倭寇忍者?你看,虧了我們沒交出繡春刀,要不如何助你擒獲此賊?”說著,他一指屋頂,三名錦衣衛將失去抵抗能力的忍者從屋頂拖下來,交給判官郎君身邊的武士。
“權做見麵禮好了,小郎君就饒恕我手下私帶兵器之罪吧。”指揮使哈哈大笑,判官郎君也隻好作罷,讓隨從去追查城內有無殘餘的忍者,然後說破軍大王已在正堂擺下盛宴,專門招待指揮使大人。
建文從認出屋頂上的人是錦衣衛後,趕緊和七裏閃身進暗處。這錦衣衛本是他太祖爺爺創立的,隻對皇帝負責。太祖爺爺晚年時裁撤錦衣衛,盡燒衣冠器械,後來聽說燕王登基後又恢複了這個組織,不問可知,是專門用來對付他的。
萬萬沒想到破軍竟會在蓬萊宴請錦衣衛指揮使,建文不覺驚心,“何以大明來使不是文官而是錦衣衛,莫非破軍已然投靠了大明?若是如此,我方才以言語刺激判官郎君,他會不會當場將我供出來?”
他望向銅雀,隻見銅雀麵色如常,沒有絲毫擔心,內心也不禁安穩許多。判官郎君和指揮使又說了會兒話,並沒有泄露建文的任何信息,中間還抽空給老何眼色示意,老何朝著他點點頭,然後找機會湊過來對銅雀附耳說道:“你們那船我早藏好了,你盡可放心好。”
說罷,兩人又擠眉弄眼,相視輕笑一番。
“銅雀老先生,我想去宴會上聽聽錦衣衛的人和破軍說些什麽,你可有辦法讓他們認不出我來?”
建文見銅雀毫不擔心的樣子,知道他有辦法,趕緊去求他。銅雀見建文來問了,這才又從胯下撈出銅雀來,用手擰擰雀尾的銅嘴,喊聲“閉眼”,雀嘴對著建文的臉吹了幾下。隻見雀嘴裏冒出紫色的煙霧,建文的五官隨著煙霧漸漸扭曲,等煙霧散去,他的臉竟變得連自己也不認識了——麵色略黑,鼻梁塌陷,隆起的厚嘴唇上還有小撮老鼠尾巴樣的胡須,像是南洋爪哇人的模樣。
“我也要去。”七裏說道,銅雀將銅雀嘴對準七裏要吹,七裏看著建文古怪的外貌堅決拒絕。雖說是忍者,七裏畢竟還是年輕姑娘,像雀鳥憐惜羽毛般珍愛自己的姣好容貌,她可不想被銅雀變成建文那樣怪裏怪氣的模樣。
“萬一變不回來怎麽辦?”這是七裏心裏想說的。
“讓我自己來,忍者易容乃是基本功課。”說罷,她便蹲到牆角無人處自己去化妝。不多時,七裏再走出來,已變成十五、六歲俊秀的小廝模樣,隻是麵色略微蠟黃,好像大病初愈。
銅雀和建文都對七裏的易容術讚歎不已,建文忍不住後悔去求銅雀幫忙,要是早點求七裏,大約也能將自己變得好看些。
“待會兒若問,就說你是我遠方內侄,她是跟班小廝。”
銅雀才囑咐完,果然判官郎君向指揮使引薦銅雀,雙方寒暄幾句,一起前往蓬萊島的正堂赴宴。建文和七裏扮演的身份略低,隻能和諸錦衣衛同行,這讓建文忐忑不已,他總怕自己臉上露出蛛絲馬跡,會被這幫比猴還精明的家夥發現。
一行人轉過好幾條街道,又過了好幾道門,遠遠看到一座宏偉建築。這建築橫七豎八支出許多尖刺,看樣子搭建很是隨意,都是圓木搭成,木頭的粗細各不相同,外形像座大船。
“我以為蓬萊如何了不得,沒想到蓋個正廳連尺寸相同的木頭都不湊手。”
建文將想法告訴銅雀,銅雀未置可否,笑道:“你待湊近了再看。”
又走了一會兒,近到那船形建築前,隻見搭建建築的圓木根根長大光滑,像是曆經風雨的模樣,每根圓木上還用刀刻著字。
建文走近看了那些字頓覺愕然,將自己原本產生的那點點輕視都拋到九霄雲外,剩下隻有敬意。
“三年冬,沙魚島海戰破敵船十三艘,得主艦阿達特號主桅杆”
“七年春,仙尼苦老島海戰破敵船六艘,得主艦長白雲號主桅杆”
“十二年秋,蓋海大戰破海盜聯軍三十艘,得主艦蕨草主桅杆”
……
這座被謙遜地用《詩經》上的“柏舟”命名的大廳,竟然是用曆次海戰繳獲敵人主艦的桅杆搭建。這樣的桅杆有數百根,因為長短粗細各不相同,是以搭建出的房屋並不會像統一采購的木料搭建出來的好看。建文撫摸著每一根桅杆上的文字,似乎能感受到蓬萊水師在勢力複雜的南洋奮戰,一次次擊敗敵人,斬獲敵人桅杆的壯烈場麵。他每摸到一行文字,都能感到字是滾燙的,他的身體血脈賁張。轉念一想,這蓬萊島本是海盜起家,在海麵上卻和大明水師一般叱吒,真是令人又奇又畏。
“他會是個什麽樣的人?”建文對與破軍會麵的渴望更加強烈。
“快走啦。”銅雀見判官郎君帶著錦衣衛們進了柏舟廳,建文還在摸牆,忍不住催促他。
建文這才將自己從幻想裏解放出來,趕緊跟上去。
柏舟廳裏陳設極為簡單,但空間極大,能坐下上千人。用齒輪作成的牛油大吊燈冒出黑褐色煙霧,將大廳所有角落都照得巨細靡遺。廳中擺了幾十張桌子,早有許多客人席地在各自位置上坐下,隻有正中間的台階上兩個主座還空著,褚指揮使在其中一個主座坐了。
建文和七裏跟著銅雀最後走進大廳,隻見原本嘈雜的大廳突然安靜下來,許多原本攀談甚歡的外國人都慌張地望著銅雀,其中有幾人趁機溜到別人身後,似乎是怕被銅雀看到自己,還有意圖奪路而逃的。
“這些是什麽人?為何見了你這般神情?”建文看在眼裏覺得好笑,忍不住問銅雀。
“這些人嗎……”銅雀盤著手裏的銅雀,不停地和那些看起來忐忑不安的外國人們主動打招呼,“都是蓬萊羈縻下的一些小國土王,島嶼公侯,還有部落酋長。”
“他們為何見到你都顯得異常驚慌?”
“唔……貌似他們中許多人都欠我的高利貸,欠債的見到債主自然有些張皇。”
“那他們若是不還你錢,又會如何?畢竟他們都是一方豪強啊?”
“這個嗎……”銅雀摸摸胡須,微笑著扭過頭來,示意建文附耳過來,“曾經有位國王欠我們商團的錢逾期不還,老夫要他們交出一、兩座港口抵債,國王抵死不肯。後來,這個國家現在的國王是原來的宰相了,老國王不知為何死於宮廷政變。”
“真的假的。”建文表麵上嘀咕,暗地裏卻是毛骨悚然。他近日與銅雀相處,以為他隻是會搞笑而已,竟忘了騎鯨商團有這般手段。他心裏暗自恐懼,想著切切不要欠他財物。
銅雀在右邊第一的位置坐了,建文坐在他身邊,七裏因扮成小廝模樣,所以站在旁邊伺候。
“破軍大王駕到!”
老何站在台階下高聲喊道,大廳中的眾人都伸長脖子,朝著後堂通向大廳的門望去,建文也屏住呼吸,等著看破軍是何等人物。
“咚,咚,咚,咚。”
不緊不慢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地傳來,這人似乎像是在花園裏閑庭信步,而非出席什麽重要活動。
“咚,咚,咚,咚。”
腳步聲漸近,判官郎君走到門邊。隻見黑漆漆的門裏走出一位身材高大、肩膀寬闊的中年男人,他五官棱角鮮明,嘴唇和下巴上都留著飄逸的黑色胡須,細長的雙目略帶懶散,頭上戴的金冠和身上穿的衣服都很隨意。他左手輕輕曲在身前,用袖子抱著什麽。
判官郎君脫下身上的大氅從後麵披在那人身上,自己單膝跪在旁邊,低下頭來。那人朝著判官郎君略微點頭表示謝意,再抬起頭來,眼神變得剛毅。他眼神掃過眾人,在場的國王、公侯和酋長們無不低下頭,向這位海上的王者行禮。
整個大廳裏隻有建文仰著頭在呆呆地直視著對方,旁邊銅雀拉他袖子行禮他也沒感覺到。
突然,破軍曲著的左手袖子裏一動,鑽出一隻不到半歲的小白貓,小白貓的左腿受過傷,新用繃帶包紮著,還上著夾板。
“喵……”
小白貓嫩嫩地叫了一聲,破軍站在階上輕垂眼瞼,竟露出一絲父親般的慈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