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籌碼(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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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渾身癱軟的建文被蘆屋舌夫按在膝蓋上不能動彈,他的嘴也被對方死死按住。轎子裏空間狹窄,又一顫一顫的,使他渾身不自在得幾乎要吐出來。
    他可以聽到轎子外嘈雜的人聲,大約是在穿越蓬萊的交易市場,轎子前引路的錦衣衛嗬斥著將路人趕開。建文努力想叫,但蘆屋舌夫捂得很緊。其實就算對方不捂著自己的嘴,建文也叫不出來,他的舌頭完全處於麻痹狀態,根本無法發聲。
    小轎“吱呀吱呀”地顫動著前行,很快,建文聽到了海浪聲。
    “這不是李千戶嗎?要出海啊?”聽聲音大約是碼頭上和錦衣衛認識的蓬萊軍官。
    “是是,奉指揮使大人鈞旨,有些許公務早一步回去。”這聲音是帶路的那名錦衣衛李千戶的。
    “啊呀,可惜可惜,兄弟們還說請你喝兩盅,如何走得這般急?”
    “改日改日,那……要不例行公事搜一搜?”
    建文睜大眼,想努力鬧出點動靜讓蓬萊的軍官發現,他估計這是自己最後一次逃生的機會,否則隻要上了海船,隻怕就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他剛要努力扭動身體,一隻冰冷的手按在自己後腰上,身體便如同被壓了鐵砧一般,再也不能動彈分毫。蘆屋舌夫看著瘦弱,不料竟有這樣大的氣力。
    “不不,指揮使大人命李千戶先回,怕是甚緊急公務。指揮使大人是我家大王的貴客,轎子就不必檢查了。”
    蓬萊軍官萬萬沒想到,隔著道薄薄的轎子簾,建文已經把他祖宗十八代都罵了個遍。隻因他習慣性玩忽職守,錯失一次建功升官的好機會,也讓建文的小命就此徹底落到了蘆屋舌夫手裏。
    轎夫抬著轎子晃悠悠上了海船,李千戶和蓬萊軍官又閑聊幾句才辭行。蓬萊軍官親自指揮人幫錦衣衛的海船撤去跳板、解開纜繩,海船走出很遠,還能聽到李千戶和蓬萊軍官倆人大聲寒暄道別。
    建文在轎子裏感到顛簸逐漸變得強烈而有規律,看樣子船已經駛上海麵,正不知朝著哪裏而去。又過了許久,隻聽有人來掀轎簾,李千戶在外麵說話,“蘆屋先生,到地方,可以出來了。”
    話說完,李千戶將簾子完全掀開,撩到轎頂,自己退在一邊。蘆屋舌夫放開捂著建文嘴的手,建文從轎子裏朝外看去,他們所在的這頂轎子正放在海船的船頭位置,前方情況看得清清楚楚。
    李千戶殷勤地命轎夫將轎子後部抬起來少許,蘆屋舌夫夾著建文,低頭從轎子裏走了出來。水手們收了帆,將船錨拋進大海,讓船停住。這艘海船並不是很大,船身狹窄,不過是條中型海船,船上連錦衣衛帶水手隻有十幾人。船隻停泊的海域很是僻靜,距離蓬萊也頗有段距離,四麵茫茫都是海水,別說島嶼船隻,除去幾隻海鷗,連個鬼影沒有。
    就在此時,海船的船艙門忽然打開,有人推門走出來,邊走還邊喊道:“怎麽回事?怎麽回事?誰把倭人放到船上來了?”
    那人顯然是看到了建文,又驚呼起來,“唉?怎麽這小子也在?還在倭人手裏?”
    建文聽聲音覺得有些熟悉,他掙紮著伸長脖子去看,隻見沈緹騎帶著幾個小錦衣衛從船艙出來,正指著自己。
    “住口,如何對蘆屋先生這般失禮!”李千戶職務比沈緹騎大出兩級,是這次行動的主管,他見沈緹騎大呼小叫,嗬斥道,“這都是胡大人和指揮使大人商定的事,你盡管聽命就是,哪那麽多話。”
    “不是,這倭人……說好了是讓我準備海船,抓住這小子去胡大人那廂,可這倭人……咱錦衣衛好歹是承蒙皇上恩寵的天下第一衛,怎麽能和倭人勾結?再說了,私結倭人,可是剝皮實草夷三族的罪過,李千戶你這要……”沈緹騎指著蘆屋舌夫,舌頭有點兒打結。
    自從上次將發現建文的密函發去胡大人那裏,他很快得到嘉獎,並讓他同這位李千戶共同設法抓住建文送往胡大人所在之處。李千戶負責抓人,他負責準備船隻。胡大人還給他發了張告身,上麵名字職務都填好了,唯差一個公章。隻要將建文送到胡大人那裏,他就是和李千戶平起平坐的千戶老爺。
    李千戶鼻子裏發出聲悶哼,扶著腰間的繡春刀,一撩飛魚服前襟,邁步走到沈緹騎跟前,抬起手連著三個大嘴巴。
    這三個嘴巴“啪啪啪”抽得極響,沈緹騎兩邊臉上頓時都腫出五指印來,人也被抽懵了,鼻血順著鼻孔直流。
    “沈緹騎,別說你還不是千戶,就算你真當上千戶,老子也會升官,照樣壓你一頭。識相的老實閉嘴,這條船上說話算數的還是我。”李千戶氣勢淩人地用食指戳著沈緹騎的腦袋,咬牙切齒,雙眼瞪得溜圓。
    沈緹騎的氣勢頓時衰下來,他雙手捂著臉,任憑李千戶在自己腦袋上戳來戳去,低著頭不敢回話。
    “找日本人幫忙是胡大人和指揮使大人的意思,你個小小的緹騎跟著做事就是,哪來那麽多廢話?再多說一句,老子把你扔進大海喂鯊魚。”
    說完,李千戶轉過身,又去蘆屋舌夫身邊說話。看著李千戶的背影,沈緹騎嘴裏不出聲地罵了幾句,身邊的隨從小錦衣衛遞過手絹,他用手背將手絹推了開。
    “千戶大人,日本幕府的船到了。”有個水手對李千戶喊道。
    李千戶和蘆屋舌夫一起朝著水手指示的方向看,船右舷果然駛來三艘怪模怪樣的大船,當先一艘黑船比錦衣衛的海船要大出四、五倍。
    黑船身上架著好似方木箱的多層巨大船艙,其上又高聳著裝飾有巨大扭曲組件的木質華麗建築,整條船都被刷成黑色,關鍵部分釘著鎏金黃銅件。建文開始以為是火山丸,駛近了才發現雖然船形相近,卻不是一條船。他知道這種船叫做大安宅船,是日本特有的海船,但是此船比一般的大安宅船要大出許多,當然尚且不及火山丸大。
    大安宅船後跟隨的兩艘黑色船隻和建文所在海船大小不相上下,是被稱為關船的中型船隻,三艘船上都飄揚著幕府將軍家的黑色龍膽紋旗幟。
    大安宅船船頭站著兩名麵帶紅色天狗麵具的天狗眾,他們見錦衣衛的海船靠近,相互說了幾句什麽,招呼海船停在他們側舷。
    蘆屋舌夫單手結著法印,口念咒語,雙腳下騰起一陣黑雲,竟夾著建文飛起幾丈高,穩穩落在大安宅船的甲板上。接著,船上扔下繩網,李千戶帶著幾名手下爬了上去。沈緹騎揉著被打得生疼的臉,心裏暗罵李千戶狗仗人勢,隨從小錦衣衛上來問道:“大哥,咱上不上。”
    沈緹騎見四下無人,幾個水手又都在忙著船上的事,小聲對小錦衣衛說道:“我跟著上去看看,你速速發信號給鄭提督,告訴他咱們現在的方位。昨日他的水師已到了二百裏外,現今估計隻在五十裏內。”說罷,他望著大安宅船上正和蘆屋舌夫說話的李千戶的背影,恨恨地說道:“老子拚了不要什麽千戶做,也好過跟著這狗殺才,被他壓上一頭。再說了,鄭提督那邊想必也虧不了咱哥倆,做這勞什子鳥官,不如來點實惠的。”
    說罷,沈緹騎抓住繩網,也晃悠悠地爬了上去。
    大安宅船頂層甲板是在方盒子般的巨大船艙上,甚是平坦。李千戶正在和蘆屋舌夫說著,“我家胡大人想必已和貴國將軍大人說好了,這小子乃是我家欽犯,又偷了你家的什麽寶物。你們從他身上搜出那寶物,人我們自是要帶走的。”
    “千戶大人且把心放在肚子裏,我們隻要丟的寶物,不要人。”蘆屋舌夫咯咯地笑著,慘白的麵孔即使在陽光下也沒有絲毫血色,“今後貴我兩方合作的機會還多著呢。”
    建文被扔在甲板上,他活動活動手腳,看樣子蘆屋舌夫已然解除法術,他的手腳和舌頭又都變得靈活了。他站起來數了數甲板上的人頭,除了李千戶、沈緹騎和六名手下外,周圍還站著兩名天狗眾和七、八名黑鎧武士。
    湊近了看,甲板上的頂層建築層台累榭、畫棟飛甍,隻是整幢樓都被漆成黑色,藏在深邃的廣簷下的兩扇包鐵大門也是黑漆漆的,看著那麽滲人。
    蘆屋舌夫站在門邊敲了三下門,隻聽門內響起一陣沉悶的鼓響,兩扇大門緩緩打開,四名高矮胖瘦各不同、跨著雙刀的天狗眾排頭走出,在門兩邊分列左右站好,伴隨鼓聲,齊齊地用古怪腔調唱起陰森森的歌來。這歌聲與其說是歌,倒不如說是如和尚念經一般,完全沒個韻律,建文感到腦袋都要炸開了,趕緊捂住耳朵。
    門內一陣沉重的腳步聲,出來的人身材極其魁梧,竟在一丈開外,身穿華麗的獅子兜紫威金大鎧,臉上戴著猙獰的鐵麵具。門框對他來說顯然是太矮了,以至於他出門時還要低下頭,以免被門框撞壞頭盔上的獅子裝飾。跟著這人出來的還有名眉目清秀,但麵色慘白、修著蟬眉的薄嘴唇侍童,手裏抱著柄裝飾華麗的巨大野太刀,腋下夾著馬紮。
    身穿大鎧的人走到陽光下,麵對建文站住,侍童趕緊在其身後放下馬紮,請他坐了,自己抱著野太刀跪在旁邊。
    “爾等還不快快參見武田幕府將軍大人!”
    蘆屋舌夫高聲厲喝道,甲板上的天狗眾和武士們都彎腰向將軍行禮,李千戶和沈緹騎等人也都跟著雙手抱拳行了禮。隻有建文直挺挺地站著,既不行禮,也不作揖,他雖然落魄,但怎麽也是堂堂大明太子,這人又是七裏的滅族仇人,自己斷斷沒有向他行禮的道理。想到這裏,他將手負在背後,故意仰起頭,隻用眼角看幕府將軍。
    幕府將軍坐著也要比建文高出半頭,像座紫色的小山。他見建文不肯給他行禮,倒也不動怒,叫過蘆屋舌夫耳語幾句,蘆屋舌夫對著建文喝道:“小子,海沉木在不在你身上?那是七裏那小蹄子從我家將軍這裏偷去的,乖乖交出來饒你不死。否則……”
    對於蘆屋舌夫的威脅,建文似乎充耳不聞,兩眼望天,嘴裏嚅囁地反複念叨著,“孔曰成仁,孟曰取義,唯其義盡,所以仁至。……”連著念了幾遍,李千戶沒讀過什麽書,聽著也不知他在說什麽,沈緹騎頗通文墨,知道這是文天祥被元廷殺害前留下的絕筆。建文內心顯然是軟弱的,如今身處險境,他是想從文丞相的詩句裏汲取到力量。看著還沒直起腰的李千戶,沈緹騎不禁更覺得這廝實在醜惡,便也站直了身子。
    幕府將軍聽不懂建文說的是什麽,看樣子他也不會說中國話,用日語嘰裏呱啦和蘆屋舌夫說了一通,蘆屋舌夫跨前一步,用扇子遮著嘴,對建文說道:“不要念這些沒用的,你不是文丞相,我等也不是元廷。你的性命於我們並無用處,隻要你交出東西,任憑你去哪裏。”
    “任憑我去哪裏?”建文冷笑一聲,“我若是真有那東西交給你們,你們又大發慈悲不殺我,這些人難道會放過我?再說了,海沉木並不在我身上。”他說的確實是實話,如今七裏偷出來的那塊海沉木正寄存在銅雀身邊。
    “無妨,我猜到你會有這手,所以我給七裏留下了一封信,告訴她,你在我們手上。帶著海沉木來交換還能放你條生路,但若是膽敢告訴蓬萊的人……哼哼哼。”蘆屋舌夫此時臉上露出了綁匪們撕票前常有的那種陰森邪氣。
    建文知道七裏和銅雀等人知道自己被日本人綁票,反而覺得心裏稍安,他相信他們不會放任自己去死。他側過臉瞟了李千戶、沈緹騎等人一眼,心機一動,說道:“這些人身為朝廷命官,定是要殺我這個名正言順的大明太子,你們倭人不好好在日本島呆著,倒要給他們做爪牙不成?你家將軍好歹也是一國之主,這位千戶不過是五品小官,你們竟要替他賣命,豈不可笑!”
    建文知道日本人肯定是和胡大人有合作關係,卻故意說他們是給錦衣衛做爪牙,是想要激怒日本將軍。他的腦子高速運轉,想著如何才能脫身,雖然不知道激起錦衣衛和日本人的矛盾是否有效,但哪怕能拖延時間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