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質疑辨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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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展不錯。王江寧依然背著手,一臉肅容地看著曲夫人。
徐思麗適時站了起來,雙手抱胸居高臨下地傲然說道:“曲文秀,你的老相好吳一峰剛剛在警局交代了殺害日本人吉田有司的事情,但我們覺得疑點甚多,希望你能配合。”
“這位小姐想必是代表警察廳的,”曲文秀看了看徐思麗,“我勸你還是收回這番羞辱之言。你們高廳長跟前我也是說得上話的。你想知道吉田之事,我可以告訴你們,不過,你若想從我和吳一峰的關係上下手,卻是自討苦吃。”
“你和吳一峰若無那等關係,他區區一個管家,敢動手殺你的客人?而那吉田有司一個連入境文書都沒有的日本人,你卻肯讓他住進家裏,可見你二人關係不一般,而吳一峰話裏話外都體現出他很在意這種不一般……”徐思麗沒被曲文秀的氣勢唬住,這樣虛張聲勢的場麵她見多了。
“我和吳一峰不可能有什麽關係,因為——他是太監。”曲文秀這輕描淡寫的一語,徐思麗得意的笑容僵在了臉上,“吳一峰在你們手上,若是不信,可以自己去驗他的身。”
頭一回看到徐思麗在鬥嘴上吃這麽大的啞巴虧,王江寧幾乎給逗樂了。
聯想起吳一峰的種種特點,沒有胡須,嗓音尖利,勾頭縮背,似乎能印證曲文秀所言非虛。
“皇帝跑了以後,宮裏的太監宮女死的死跑的跑。我看他會些拳腳功夫,就收留他做了下人。他是個太監,帶著他我也不擔心會出什麽亂子。”曲文秀越說越淡然,仿佛在隨意地說著家長裏短。同樣是喜歡掌控局麵的女人,徐思麗那種劍拔弩張的套路在她麵前顯得稚嫩無比。
王江寧也不由在心中讚歎一聲,卻仍然冷著聲問:“那不說吳一峰,你和我們說說吉田有司,他和你是什麽關係?又是怎麽死的?”
仿佛知道王江寧必然會有此問,曲夫人看也沒看他,隻半抬頭看著天花板,用回憶的口吻繼續說道:“我家老爺叫陳有地,光緒三十二年帶著我從山西一起去京城做生意。兩年後我們有了婷婷。沾了大清朝的光,老爺的生意做得還不錯。
“沒想到後來袁逆謀亂,皇帝退位,老爺的生意也做不下去了。老爺心灰意冷,聽說有不少大清遺老遺少去了日本,老爺也變賣資產,決心去東洋日本,為大清盡忠。我自然不放心讓老爺一個人獨去,便隨夫東渡。婷婷那年才六歲,我們都不知道日本那邊情況如何,隻得讓家中老仆帶著婷婷回晉城老家。
“到了日本後,我們才知道什麽叫人在異鄉身不由己。老爺天天早出晚歸,和遺老遺少們聯絡,組建了保皇黨,意圖複辟大清。怎想老爺積勞成疾,不過短短六年,便撒手人寰,隻留下我孤身一人。
“這時,我才發現自己竟連一張回中原的船票也買不了,因為我既不通日語,連身份也沒有。”曲文秀憶起往事,忍不住垂淚,旁聽眾人也聞之動容。
王江寧沉聲問道:“後來你遇到了吉田?”
“老爺在的時候,他那些朋友隻知道貪圖他的錢財,他不在了,他們就消失了。那吉田有司平時和老爺來往很多,老爺走了以後,他依然天天來府上,噓寒問暖,卻也從不對我無禮。見我欲回國,便出主意說,我若和他假扮夫妻,入了日籍,就能買到船票回到中原。我一個弱女子,在那裏無親無故,隻當他是老爺故交,是個好人。便聽信了他的謊言,和他,和他……”曲文秀此刻已經泣不成聲。
徐思麗聽她說得如此淒慘,正欲出言安慰,卻被王江寧用眼神阻止,繼續問道:“後來呢?”
“後來我便隨他姓了吉田,改名叫吉田文秀。我確實入了日籍,成了他的太太,實際上卻成了他的傭人奴隸。我家祖上一直是晉城有名的大廚,到了我這一代,因為隻有我一個女兒,家中不忍廚藝失傳,便還是把手藝傳了給我。吉田帶我入家後,隻要喝醉酒便隨時打罵,有時候即便不喝酒也拿我出氣。唯有給他燒幾道好菜,才對我好些。
“就這樣過了幾年,他漸漸的也開始帶我出門會客。我抓住一切機會,努力偷偷學日語。日子長了,看我天天一個人出去買菜,也還會照常回來,他終於放鬆了警惕。我便趁他喝醉偷了他的銀錢,還有我的籍證,逃了出來,買船票回了中原。那時候已經是民國十一年。
“我曆盡千辛萬苦,回到了晉城老家。家裏早就衰敗了,家人和家產,均喪於閻錫山之手。隻有老爺的老仆依然忠心耿耿,在老家邊上找了個隱蔽的地方,悄悄照顧著婷婷。
“我身上帶著不少從吉田那裏偷來的銀錢,山西兵荒馬亂,吉田也知道我的情況,萬一給他尋來怎麽得了,所以山西不能再住,我帶著婷婷南下南京,心裏想著,靠這些錢和我的手藝,在南京立足不難。”
曲文秀說到這裏,動情地抓著張媽的手,張媽也激動地點著頭,嘴裏“夫人,夫人”念個不停。
王江寧點點頭:“接著說。”
“到了南京,開了文曲樓。虧得此地老少捧場,家中生活漸好,終於安定下來,婷婷也考上了金陵大學。我以為一切都回歸了正常。直到那天,我看到那個魔鬼站在家門口,我知道,這還是躲不過的宿命。”曲文秀用手帕捂著臉,痛苦地搖著頭。
“嗯,這個吉田還真是厲害,居然能找到你。”王江寧頗為同情地說道。
“是。我知道他手上有著我的各種把柄。在日本偷他的錢,民國肯定不會過問,但是他如果報官說我是亂黨遺孀……他手上有我和老爺參加保皇黨的照片,不但官府要抓我,婷婷也會受到牽連。所以他要在府上住下我也隻得由他。後來我才知道,他來南京,是想借助我的關係和身份,把自己假扮成我家老爺陳有地。
“用他的話說,這樣就能明麵上以中國人的身份,和保皇黨的那群人合作。我曾看見他和一群光頭見麵,不知在謀劃什麽。”
聽到曲文秀說起了保皇黨,王江寧和徐思麗不約而同地互相看了一眼。這條線搭上了,難怪吉田有司死了這麽久,日本人沒動靜,反倒是滿清餘孽攪得風生水起,原來症結在此。
“嗯。接著說。”王江寧心中急切,卻不能表露,裝模作樣地呷了口茶。
“那天他出去了很久,估計是和那些亂黨密談。晚上回來,他要了酒喝,還跑到我的房間,到處亂翻。我和他爭搶不過,被他打暈了,是張媽把我救醒的。這時候吳一峰也上來,說看到吉田出門了,沒追到。我急忙去婷婷的房間敲了敲門,幸好她沒事,我才放下心來,讓吳一峰不要聲張,便自己去收拾房間裏那些東西。
“那一晚上,吉田都沒有回來。我也沒睡著,昏昏蒙蒙的。到了第二天早上,我去叫婷婷起床,卻發現她不見了。我很吃驚,因為我那天晚上都沒怎麽睡,卻沒聽到婷婷出去的動靜。看她的床鋪衣物,像是都收拾好的。我以為她自己去了學校,以前她也會這樣,就沒有太擔心。隻是讓吳一峰開車去學校問問看,確認一下。
“不承想吳一峰回來就告訴我,說婷婷沒有去學校,我當時就慌了,心想不會是這些亂黨對婷婷怎麽了吧,就讓張媽、吳一峰和所有下人都出去找。他們說報官,我說不能報,萬一牽扯到亂黨的官司,婷婷反而凶多吉少,所以隻能暗暗尋找。我下了死令,找不到婷婷就不要回來了。
“再後來,晚上半夜快十二點,吳一峰先回來了,他看到吉田在宅子門口探頭探腦鬼鬼祟祟的,又想起頭天晚上吉田打暈了我,就懷疑是不是吉田對婷婷不軌,他打暈了吉田,卻沒問出來婷婷的下落,一不做二不休,幹脆就勒死了吉田。他本來想把吉田拋屍到江裏去,卻開錯路去了將軍山,隻得將錯就錯把屍體拋到了將軍山去。
“我聽他說完隻覺心驚肉跳,吳一峰是很謙和的一個人,這次為了我和婷婷,對吉田這個渾蛋痛下狠手……我……”曲文秀說著說著眼睛又紅了起來,眼瞅著眼淚要落下來。
徐思麗最看不得人哭,忍不住開口道:“若是這麽說,吳一峰雖然殺了人,那也是為國除害,亂黨餘孽人人得而誅之。眼下……”
她一句話還沒說完,王江寧飛快地打斷道:“徐小姐說得對,眼下啊,咱們不但要給吳一峰正名譽,還要深挖狠挖,把亂黨一網打盡!給吳一峰討一個民族英雄的嘉獎。”
他一邊說一邊在背後衝徐思麗悄悄擺了擺手。
“不過,我現在更擔心了。那些亂黨若知道吉田死在吳一峰手上,不知道會對我家做出什麽事來,也許婷婷現在就在他們手上。我隻希望婷婷沒事,至於吳一峰,他早有覺悟,人都殺了,本來也沒打算再留著性命……”曲文秀越說聲音越小,低著頭揉著手帕。
“這件事徐小姐會調查清楚的,您不用擔心。曲夫人,之前吳一峰說,他在後廚取了一把菜刀,幾個麻袋,您能帶我們去後廚看看嗎?人證物證俱全,才好結案啊。”王江寧踱著步,仿佛也覺得沒什麽好問了,迫不及待想結案。
“也好。吉田還有些衣物留在客房,你們要看看嗎?”曲文秀望了望張媽,張媽也點了點頭:“對對對,他還有個箱子在客房。我一直沒動過。”
“一起查,一起查。這樣的,徐小姐和張媽去客房看箱子,我和梅教授隨曲夫人去後廚看看,節約時間,節約時間,早點結案大家都舒坦。”王江寧打著哈哈。
“好,張媽,帶徐小姐去客房查看。二位,請隨我來。”曲文秀站起身來帶著王江寧和梅檀往後廚走去。徐思麗則跟著張媽去了客房。徐思麗臨走前看到王江寧用口型說了兩個字:
“後廚。”
後廚正對的就是後院,旁邊停著一輛小汽車,還有一些堆放整齊的柴火等雜物,難得的是這裏依然用草木點綴,看起來雜而不亂,仍如花園庭院一般。
王江寧讚不絕口:“曲夫人真是會生活,這後院,怕是比官老爺的花園還漂亮。”
“王先生說笑了。請,這裏便是後廚。”曲文秀推開門,引二人進去。
王江寧頭一回看到私宅裏居然有這麽大的後廚。屋裏擺了兩張長桌,四個火灶,灶上那大鍋簡直可以裝下一個人。鍋上麵還有一根大鐵管橫穿整個房頂,吊著幾個大滑輪。一根粗繩穿過,垂直拴在地麵的鐵鉤上。感覺像碼頭上卸東西的那種滑輪吊車,但是看起來更加精致複雜。
“很精妙的滑輪組,是否產自德國?”梅檀欣賞道。
“教授好眼力。這是一個德國朋友從商船上拆下的。牛羊肉是文曲樓的招牌,我常用這個掛些牲畜,去毛洗淨,蒸煮上鍋也方便些。”曲文秀說。
王江寧點了點頭,趁曲夫人說話的工夫四處察看,見左牆邊有個碩大的方形洗池。
“刀一般都掛在這裏。中間缺的那一把,就是吳一峰拿走的。”曲文秀又指著灶台對麵的牆,那裏有個空掛鉤。旁邊掛著各式菜刀,其中兩把尖銳無比,一看就是剔骨刀。此外還有大勺鍋鏟等物,還有四根不同粗細大小的擀麵杖。
王江寧對刀隻掃了一眼,卻對擀麵杖興趣很大,拿起一根來,擺弄兩下:“曲夫人,這擀麵杖可夠沉啊,使起來方便嗎?”
“我現在做的也少了,這些東西都是下人用得多些。”曲文秀隨意說道。
咣當,又有人推門進了後廚。三人回頭一看,原來是徐思麗和張媽也來了。
“那箱子裏就幾件換洗衣物,別說證件了,連張紙都沒有。估計要緊的東西他都帶在身上,給吳一峰燒沒了。”徐思麗有些懊惱地說。
曲文秀歎道:“唉,吳一峰太莽撞,若是能生擒了吉田,說不定能連鍋端了那些亂黨。”
“哎呀這廚房可真幹淨,曲夫人,您這廚房平時都不用的嗎?”徐思麗也被這檔次頗高的廚房給震驚了。
“天天用,我隻是見不得髒,下人手腳也勤快,收拾得好。”聽到徐思麗的讚歎,曲文秀第一次露出笑意,“廚房就是這樣了。吳一峰拿的那把是大菜刀,大小的話,您比比左右那兩把就知道大概了。”
“嗯。對了曲夫人,吳一峰說,他還從後廚隨手拿了六個麻袋……”王江寧伸頭縮腦地到處看。
“麻袋的話,碗櫃下麵有一些,其他大部分都放在外麵的柴棚裏。”曲文秀指了指外麵不遠處的一個柴棚。
王江寧顛顛地跑了過去,在柴棚翻找片刻,拿著幾個麻袋進來。王江寧也不多話,放下麻袋,又打開碗櫃下麵的櫃門,裏麵很整齊地擺著幾個黃麻袋,比柴棚裏那些幹淨多了。
王江寧抽出兩張看了看,笑眯眯地對曲文秀說:“曲夫人,你們這大戶人家就是不一樣,這放這麽多麻袋是幹什麽的啊?”
“各家商鋪買東西時帶來的吧,有時候要拿來裝些原料菜品,便洗了些幹淨的放在這裏,隨手也好用。”看王江寧對麻袋感興趣,曲文秀不經意間眉頭皺了皺。
“這吳一峰,外麵這麽多大麻袋他不用,偏偏要跑到這裏來拿幹淨的,你說他是怎麽想的呢?”王江寧扯著一個麻袋,還是笑嗬嗬地說。
曲文秀倒是一臉茫然,說:“那便不知道了。興許他拿了菜刀之後,順手便在這裏取了幾個袋子,也是合情合理。”
王江寧點了點頭,若有所思地說:“有道理。這麽說,吳一峰是早就準備要把吉田有司給切了,所以才在這裏又是拿麻袋,又是拿菜刀的。”
“他是這麽給我說的,他這也確實做得有些殘忍了。唉。”曲文秀又歎了口氣。
“這就奇了怪了。按照吳一峰的說法,他本來是打算把吉田的屍體扔到江裏去,後來心慌走錯路,才誤上將軍山,又因為時間來不及,迫不得已才在將軍山上就地分屍,裝了六個袋子,扔到山溝裏。
“如果打算把屍體扔到江裏去,那隻需要給屍體綁個大石,沉底就完了,又何必準備大菜刀和六個麻袋呢?如果是打算在江邊分屍,再把屍體裝到六個袋子裏扔到江裏,這也未免太多此一舉了。”王江寧慢悠悠地踱步到了餐桌旁,坐了下來,四根手指噠噠地來回敲著桌麵。
此事確實蹊蹺。
如果真打算在江裏沉屍,沒理由再費勁把屍體切開分裝。吳一峰所說的一開始就帶著六個麻袋和大菜刀,就必然有問題了。
曲文秀麵無表情,直盯著王江寧的側臉,張媽卻在一旁手足無措,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過了好一會兒,王江寧停下了敲桌麵的手,繼續道:
“第二個疑點。如果照吳一峰所說,他是到了將軍山上才動手分屍,那這用刀的本事也未免太好了,大刀王五怕都要甘拜下風。法醫說,這分解屍體的手法很是高超,所有的切口,一刀不多,都是從關節處剜開,除了脖子那兒的脊椎骨多砍了幾下,別處都專業得如同屠夫一般。當時法醫和我開玩笑,說這樣的切口,別說他切不出來,屠夫也切不出來。
“想那吳一峰,深更半夜,開著車跑到了將軍山,黑燈瞎火的能把屍體切這麽好,他就不叫吳一峰,要叫大刀吳五了。難啊,真難,不但難,而且夜黑風高,他敢開著車燈分屍,這心也未免太大了,他就知道周圍沒一個路過的能看到?我想腦袋正常的人都不會做這種蠢事。”
曲文秀不為所動。
“這第三個疑點嘛,如果按照吳一峰所說,他在將軍山上分屍拋屍,咱們就算他是用刀高手,也不怕有人看到大車燈,在山上分屍成功。他卻怎麽能把血跡清理幹淨呢?我們驗過屍體,屍體被放過血,還被清洗過,所以分屍後並沒有多少血流出來,甚至沒有多少血濺到麻袋裏。如果真是吳一峰在山上分屍裝袋,必然血濺四處,這種黃麻袋吸水效果這麽好,直接就變血袋了。就算吳一峰還有空在山上給屍體放血,他卻如何在野外把屍體上的血跡打理幹淨的?整具屍體居然連點泥土都不沾?他在野外還能給屍體洗澡?將軍山上連條像樣的河都沒有。所以這是不可能的。”
曲文秀的臉上終於泛上了一層冰霜。
“所以真相就是——吳一峰,還有你,都在撒謊。”王江寧一字一頓,終於扭頭看向曲文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