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山，雷雨交夾。
    遠遠的，一高一矮兩個人身穿蓑衣，一跳一跳的，很像僵屍。
    這二人，高的是馬芳芳，矮的是馬老太。馬老太的懷裏還抱著睡熟的馬伊伊。
    如果說人心都是肉長的，馬芳芳和馬老太的心則是石頭做的，區別在於，一個越來越硬，一個有風化的跡象。
    後山有一片酸棗林，大部分酸棗長到杯口粗細便自然幹枯，由根部生出嫩芽，然後連根生片。酸棗極少長成大樹，而這一大片酸棗叢中，卻有一棵酸棗樹。
    瘸腳半仙說它是酸棗樹王，有五六百年了。他警告孩子們不許爬上去摘酸棗，隻能拿竹竿打，或者揀掉在地上的酸棗吃，否則酸棗樹王就會讓孩子們肚子疼或者尿床。
    酸棗樹王在一片酸棗灌木裏很是突出，它高高地聳在那裏，像一隻魔鬼吸引著心懷叵測的人去祭拜它、臣服它最後被它同化。
    其實，瘸腳半仙不過隨口說說，它是怕孩子會弄壞這棵長得不容易的酸棗王。對有些畜牲來說，這裏成了他們幹壞事的絕佳借口與場所。
    二人穿進酸棗灌木叢，也不管身上是否刮了口子，直接來到酸棗樹王樹底下，互相看了一眼。
    馬芳芳個子高，跳起來找了個較低的樹幹壓下來：“嬸子，快！”
    “誒！”馬老太心裏突突的，其實她出門的時候就後悔了。可是馬芳芳一直催促她，她隻能硬著頭皮過來。而且，她如今上了賊船，還能怎麽樣呢！
    “伊伊呀，別怪奶奶，要怪就怪那個狐狸精吧！”馬老太將一個籃子掛上去。來之前，她給馬伊伊裹了小薄被子，在外麵裹了紅布。
    馬芳芳一鬆手，籃子隨即輕輕地彈了上去。
    馬老太又撐開一把傘，別在了樹上，正好擋住了籃子上。
    “咱們回吧！”
    “誒！”
    “轟隆隆……”二人沒走多遠，突然一個雷劈在了不遠處，幾乎要炸裂二人的耳朵。
    馬老太順勢捂了耳朵，回頭看了一眼，籃子晃蕩著像是馬伊伊在衝她招手，她心裏有一點兒柔軟被撥動了。
    這孩子一見著她就笑，而圓圓小時候見著她就哭。江晴都說，馬伊伊和她有緣分，上輩子一定是認識的。
    一想到馬伊伊瞪著圓溜溜的眼睛衝著自己笑，馬老太崩不住了：“芳芳啊，我後……”
    “嬸子，我馬克哥和馬勇哥的命還抵不過馬伊伊一條命？”
    馬老太“悔”字尚未說出口，就被馬芳芳冷聲打斷。馬芳芳知道馬老太是個外強中幹的人，早算準了她會反悔，也提早起好了對策，強行拉著馬老太往下走。
    這話聽著似乎也有道理，馬老太被說服了，隨著馬芳芳一起下山。
    走到半山腰，馬芳芳突然停下來。
    馬老太以為她也後悔了，想說“咱們還是把伊伊拿回來吧”，誰知馬芳芳壓低了鬥笠：“嬸子，我肚子疼，你先回去吧！記得回去之後按我說得做，晴兒不會懷疑你的。”
    馬老太燃起的希望，又如火星子瞬間被馬芳芳吹滅：“誒！”
    待馬老太消失在視野當中，馬芳芳咧嘴一笑，似鬼如魔，轉身狂奔向那棵酸棗樹王。
    她好不容易等到可以收拾江晴的機會，怎麽可能輕易放過。那天村長媳婦找她，直接告訴她，如果她有辦法治死江晴和柳眉，那麽，她就可以嫁給程錦哥哥。
    她是六指，程錦哥哥半邊臉都是胎記，他們都有殘缺，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是老天爺定下的。
    否則，為什麽這十裏八鄉的，隻有她是六指？
    馬芳芳身高165，穿著寬大的蓑衣，如鬼一般疾行在山上，很快，她來到籃子底下。
    這時，突然傳來一聲貓頭鷹的叫聲，在這風雨中尤為突兀。
    馬芳芳渾身一震，但是一想到江晴看她六指的樣子，一想起她程錦哥對小野種癡迷的樣子，那僅有的一絲猶豫在嫉妒心的驅使下蕩然無存。
    馬芳芳邪惡一笑，伸出右手，亮出她在人前從不敢亮出來的六指。
    在這風雨之中，在亂葬崗之中，在這樹木森然之中，她像一隻惡鬼，大方地亮出了她的六指。
    “哈哈……”馬芳芳的笑聲更加可怖，如果這世上真的存在鬼，那麽鬼也會怕她。
    六指有什麽見不得人？它隻不過是上天偷偷給她的禮物，希望她更加靈巧聰明。凡人是不會知道這些的。馬芳芳也不配知道。
    就是那顆酸棗樹上，都生得出一兩顆形狀不同的棗子來。這不過都是自然而然生出來的。生於宇宙，法效自然，這就是人類的生存之道。
    **
    馬老太走出去沒多遠，一個炸雷又炸在她身邊。
    突然間，神思清明，她想起了她的二妹子也是才出生沒兩天就被她爹扔了。那時候她才五歲，想攔也攔不住，還被爺爺打了好幾巴掌，罵她“賠錢貨”。
    小時候的她曾發誓，將來一定要保護好她的女兒和孫女。隻是，她現在在做什麽？她和她的爺爺跟爹有什麽區別？
    馬老太打了狠狠地打了自己一巴掌：“你這老不死的。”打完轉身往山上奔去，她要去救回伊伊。
    伊伊有什麽錯？她還是個孩子。
    錯的難道不是那個要附在人身上的狐狸精麽？
    躲在不遠處樹上的瘸腳半仙將這一切看在眼裏，他要揚起的桃木劍又按了回去。
    隻說馬老太趕回去的時候，正看見馬芳芳舉著石頭要砸向地上大哭的馬伊伊，她突然間有如神助，一下子撲倒了馬芳芳。
    石頭滾出去老遠。
    馬芳芳被撲了一個措手不及，愣神的功夫，馬老太已經把馬伊伊抱進貼身的裏衣裏麵。
    而馬伊伊立馬不哭了。
    “你是個魔鬼！”馬老太哭了起來，為她的二妹子，也為馬伊伊，也為了她自己。
    她真是個混蛋啊！
    在這漫長的歲月當中，馬老太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也許是從她爹醉酒打她開始，也許是從她被一個老光棍兒欺負、她娘幾乎打死她開始，也許是從婆婆把她的小姑子溺死在便盆裏開始，也許……
    後來，她最終也成了她討厭的人。
    馬老太也經常說：女孩子都是賠錢貨，如同一塊抹布，可以隨時被人扔掉。男孩子是家裏寶，即便是個畜生，也比女孩子金貴。
    江晴曾經無意間問過她，是誰最開始說女孩子是賠錢貨的？
    當時馬老太隻當她瘋言瘋語，現在她心裏也有了這個疑問，到底是誰？誰是那個始作俑者？
    不遠處的密林之中，有一撐傘的少年，他全沒了往日的陽光燦爛，臉上陰雲密布。
    沒錯，他正是程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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