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長安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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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崇康十六年,孟冬。

    未止站在金碧輝煌,莊嚴肅穆的謹身殿前。

    從前她與長安,會麵不過一年一次,短短半月。

    往後,這裏將是她餘生的歸宿。

    “郡主,”內侍監趙忠自謹身殿而出,向未止道,“陛下傳您進去。”

    未止微笑,“有勞公公了。”

    趙忠忙道“不敢當,不敢當。”

    未止在趙忠的引路下,進了謹身殿,她隨身的侍女侍衛,是沒資格陪同的。

    到了內殿,趙忠稟報了一聲“陛下,無錫郡主到了。”

    聞言,坐在桌案後批閱奏章,衣著墨色龍袍的中年男子放下了手中的朱筆,抬頭看向來人。

    未止跪下,行禮,“臣女蘇辰,恭請陛下聖安。”

    崇康帝道“免禮,賜座。”

    未止起身落座後,崇康帝看著她酷似死去的故人的麵容,低緩道“小辰兒,節哀。”

    未止垂眸,語氣溫潤卻不容置喙“二王嫂一屍三命,二王兄死不瞑目,微臣不敢節哀。”

    崇康帝無奈,和善道:“小辰兒,此事已蓋棺定論,昭文世子妃的小產,確實是個意外。朕已經罰了德妃禁足一年,以儆效尤。至於未至,朕著人徹查,也確實是死於殉情。”

    未止冷哼,“陛下信嗎?”

    連遺書都沒留一封,上有父母下有兒子的人,就這麽殉情了?

    崇康帝沉默了。

    良久,崇康帝道“那你要如何?”

    未止冷冷道“既然陛下給不出一個所以然來,臣隻得親自調查此事了。”

    崇康帝歎了一口氣,“罷了,隨你吧……你母妃近來如何了?”

    未止的母親原是太後義女,崇康帝義妹,敕封嘉惠郡主。

    後因景王心悅,向當時還是監國太子的崇康帝求娶,崇康帝向先帝請旨,加封嘉惠郡主為公主,下嫁景王。

    未止歎息道“家中一連五人喪命,母妃心痛悲哀難以自己,臥病府中。”

    而她這個唯一的親生女兒,卻不能侍奉左右。

    等待她的,是無窮無盡的爾虞我詐,劍戟森森。

    崇康帝麵露憂色,關切道“琪兒她,唉……”

    實在不知道該如何說,崇康帝最終還是沉默了。

    “陛下,”未止起身,再次跪下,鄭重其事道,“臣想向陛下求一個恩典。”

    崇康帝道“你說。”

    “臣請,日後親自淩遲罪魁禍首,以報血海深仇,”未止一字一頓道。

    崇康帝怔住了。

    半晌,他妥協了,“朕……準了。”

    “謝陛下。”未止深深地叩首下去。

    未止在謹身殿待了約莫半個時辰,方才告退。

    貼身侍女鬱寧見到未止,憂心忡忡道“主子……”

    未止淡淡道“去椒房殿。”

    椒房殿。

    未止來的時候,長孫貴妃也在。

    華皇後見到未止,十分欣喜,“無錫郡主來了啊,快免禮。”

    未止對華皇後的如意算盤清清楚楚。

    眼看著淮陰王的長子都能背誦四書五經了,太子比淮陰王還年長兩歲,莫說太子妃,連良娣承徽都沒有一個,華皇後怎能不急。

    而她蘇未止,風華正好,身世顯赫,想來是華皇後心中兒媳的不二人選。

    “皇後娘娘,貴妃娘娘,”未止坐在長孫貴妃對麵,盈盈一笑,“陛下已經下旨,冊封微臣為昭世子。”

    華皇後麵色一僵。

    長孫貴妃則大方道:“恭喜昭世子。”

    未止頷首。

    華皇後顯然沒有方才熱情了,幹巴巴地也道了句“恭喜”。

    昭世子,未來的昭王,天子之師。

    有著這一層身份的未止,想要她做太子妃無異於難上加難。

    與華皇後的心不在焉不同,長孫貴妃健談,與未止相談甚歡。

    未止也清楚了長孫貴妃這個時候為何會在椒房殿。

    眾所周知,崇康帝雖在登基之初便冊封了皇後,太子,但明裏暗裏都不待見這對母子。

    華皇後入主中宮沒多久,便被崇康帝借故撤了掌管後宮之權,改由眾妃之首的長孫貴妃代理後宮。

    這一代理,便是十數年。

    華皇後本就不善持家,左右崇康帝沒有廢後的意思,她也樂得清閑,幹脆再不提重掌大權的事,全權交由長孫貴妃管著。

    長孫貴妃明麵上對華皇後很是敬重,凡事都來過問華皇後的意見。

    華皇後起不到什麽大作用,但這一份敬意甚得其心,這也是華皇後願意放權的原因之一。

    今日,長孫貴妃便是來向華皇後匯報嬪妃近一個月來的開支情況。

    聊得差不多了,未止不經意提起:“不知被禁足的德妃娘娘,俸祿是否一如往前呢?”

    長孫貴妃委婉道:“德妃並未廢妃,又是侍奉陛下多年的老人兒了,膝下還有兩子一女,陛下隻是讓她禁足,俸祿還是一如既往。”

    那位據說是害了昭文世子妃的罪魁禍首,德妃寧氏,入宮多年,根基穩固。

    長孫貴妃又道:“其實昭世子當節哀才是。德妃禁足一年,出來後還不知道是什麽光景,她也並非有意加害昭文世子妃。”

    這點未止清楚。

    後宮嬪妃,最看重帝寵。

    寧德妃本就到了色衰愛弛的年紀,等她出來,後宮裏基本也沒她什麽事了。

    不過德妃已經這個位分了,又有個深得今上寵愛的好兒子,有沒有聖寵好像也不重要了。

    華皇後則幸災樂禍道:“德妃是不是有意為之還兩說,不過她確實倒黴。”

    未止忍下心頭那抹不悅,道:“說來,臣也當拜會一下德妃娘娘才是。”

    華皇後求之不得,“昭世子想去便去,隻說是本宮準的即可。”

    未止微笑,“多謝皇後娘娘。”

    華皇後笑道:“謝倒不必了,日後昭世子若能多多照拂清雲,就該輪到本宮謝昭世子了。”

    未止笑而不語。

    未央宮。

    不同於方才去謹身殿和椒房殿的低調,未止來之前,特地吩咐鬱寧先回承明宮調了些人手,一行人浩浩蕩蕩圍了未央宮。

    未央宮守門的侍衛得了令自然不會阻攔。

    未止帶著幾個人進了內殿,寧德妃身邊的宮女鈴兒正慌張稟報,見未止來了,驚恐道:“娘娘,景國的小郡主來了……”

    寧德妃正在寫字,見未止直接闖進來,譏諷道:“蘇郡主果真是在邊關待久了,宮裏的規矩都忘得一幹二淨。”

    未止冷冷道:“對你,用不著規矩。”

    無論昭文世子妃的死是不是寧德妃所設計,她都難逃責任。

    未止一開始就沒打算跟她客氣。

    寧德妃冷笑,“蘇辰你可別忘了,本宮還是一品德妃,你嫂嫂的死本宮背了這個鍋本就冤枉,你哥哥的死更是跟本宮毫無關係!”

    未止突然笑了,意味深長地看著寧德妃,悠悠道:“德妃娘娘這禁足還真是時候啊……”

    寧德妃握筆的手微微一顫。

    未止繼續道:“眼看著六殿下即將加冠,德妃娘娘這個做娘的卻不能親眼看到兒子的成年禮,嘖嘖……”

    寧德妃死死地瞪著未止。

    未止微笑著,迎上寧德妃狠戾的視線,“還有五公主,快要出嫁了吧,德妃娘娘也看不到女兒出閣了,真是可憐啊……”

    寧德妃憤怒地摔了筆,怒道:“蘇辰,你夠狠!”

    未止笑道:“怎麽會……幾位殿下不是活得好好的嗎?哦,對了,六殿下加冠後要封王的,屆時封地的選取,皇子妃的人選,還有五公主未來的駙馬人選……”

    “你住嘴!”寧德妃怒道,“有什麽事衝本宮來!本宮都受著!”

    未止很滿意寧德妃的反應。

    蛇打七寸,如寧德妃這般人老珠黃的婦道人家,子女就是她的天。

    現在,寧德妃害怕了。

    懂得害怕的人,才會好好說話,才會說實話。

    未止笑得愈發燦爛,“德妃娘娘這說得是什麽話,我不過,是想問您幾句話罷了。”

    寧德妃冷靜下來,冷哼一聲,“你問。”

    未止道:“第一個問題,昭文世子妃,是怎麽從台階上摔下來的?”

    寧德妃深吸一口氣,一五一十說了。

    九月初九,重陽節。

    華皇後按慣例,設賞花宴,邀各宮嬪妃,命婦貴女就宴。

    那日,昭文世子妃比寧德妃先到一步。

    昭文世子妃的娘家嫡姐,崇康帝的嬪妃蘭婕妤與她同行。

    蘭婕妤興致勃勃地誇讚著昭文世子妃穿鵝黃色的衣裳美麗動人,昭文世子妃笑著應承。

    隨後而來的寧德妃聽了蘭婕妤恭維的話語,心情頓時不美妙了——偏巧,那日她穿的也是一身鵝黃。

    寧德妃嫉妒昭文世子妃比她年輕,便拿她的出身說事。

    平時拿出身諷刺昭文世子妃的人不少,一般她都不會搭理。

    偏偏寧德妃道了一句:“這蘇家的男人眼光可真稀奇,一個娶了賤商之女,一個娶了小門庶女,白白讓人笑話。”

    可以說寧德妃這話說得相當大膽,且她說完就後悔了。

    維揚蘇氏是大昌權勢最大的鍾鳴鼎食之家,諸侯之首,景世子和昭世子都是手握兵權,貴不可言。

    寧德妃若不是被嫉妒衝昏了頭腦,是萬不敢與之作對的。

    昭文世子妃見寧德妃羞辱自己還不夠,連兄嫂和夫君都一起嘲諷上了,再好的脾氣也難以忍氣吞聲,當即不客氣地指責寧德妃。

    寧德妃沒想到平日溫聲細語的昭文世子妃竟當眾給她沒臉,也不管得不得罪蘇家了,半分不讓地跟她吵了起來。

    最後衛昭儀和蘭婕妤勸了許久,才結束這場爭執。

    按規矩,眾人要先入椒房殿拜見皇後,隨後才去禦花園賞菊。

    參拜之禮過後,華皇後因有意拉攏昭文世子,故而給足了昭文世子妃的臉麵,讓昭文世子妃與她同行,位列眾妃之前。

    昭文世子妃的身份本就比肩四妃,如此倒也不算逾矩。

    寧德妃縱然心有不甘,也不能說什麽。

    走到正殿外的台階時,寧德妃突然腳下一滑,下意識向前撲去。

    而走在寧德妃前麵的,正是昭文世子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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