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不飛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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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琅已經考上研究生了,他確實很會考試,不愧是山村裏飛出的第一隻鳳凰。他又跑到雲享這兒來,雲享奇怪他不用上班嗎?張琅說沒關係,領導不知道他在哪。這就是大國營企業,即使改革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那些存留下來的主業人員依然散漫的工作著。

    由於雲享這次租的房子離原來那個不遠,張琅仍可以去住附近的浴場。情況已經很明確,張琅已經聯絡好了導師,就讀碩士指日可待,而且他做好了隨時拋棄那個鐵飯碗的準備。

    雲享完全不知道怎麽應付張琅,先前的心裏優勢都沒了,她本來做好了準備再次麵對一個男人的退卻和背叛,但這準備卻落空了,好比一個全副武裝的戰士在戰場上等了半天,卻沒發現敵人,似乎手中的武器與身上的鎧甲都失去了意義而且變得可笑了。可是就這樣解除武裝嗎?真的安全了嗎?

    雲享還在猶疑中,張琅才待了兩天卻提出要回去了。雲享奇怪還有一個多星期就過年了,到時一起回去不好嗎?張琅卻說他不知跑來有什麽意義,反正他不想再住浴室了。兩人又來到那個小花園,張琅背著電腦包,玩著簡易健身器械,許久不說話。

    雲享看著他,他真的要走嗎?這一走也許就會徹底從她的世界裏消失,他將不再屬於那個大國營單位,聯係他們唯一的紐帶將徹底斷裂——也許她不應該再觀望了,她已經快三十了,已經嚴重超出了大院兒裏的平均婚嫁年齡,以她這種一點兒不女人的架勢如果不妥協、如果非要找到兩情相悅之人,其難度係數不是一般的高,恐怕隻能孑然一生了。

    但她還是幼稚的想確認一下“你真的喜歡我嗎?這麽久了,你應該看出我即不溫柔也不賢惠,你確定是真的要跟我過一輩子嗎?”[不記得在哪本書看過,如果你找不到喜歡的人,就找個喜歡你的人嫁了吧]

    張琅的臉衝著陰暗的樹叢“不喜歡你,我何苦等你三年!跑這麽多路!”

    雲享低頭看著地麵,幾隻蟑螂潛伏在暗影中,蟑螂是生命頑強的昆蟲,卻又是最肮髒齷齪的蟲子。不認識它的人開始會迷惑於他的外表,那鮮亮的如巧克力一般絲滑的外殼,那上天入地的能耐,會誤以為它是一隻無害的甲蟲而已,殊不知它能鑽營到你最不設防的角落,用它爬滿細菌的爪牙汙染你所有心愛的物品。它是那麽隱秘,可以無孔不入;它是那麽貪婪,可以窮追不舍。而且蟑螂和老鼠總是臭味相投、沆瀣一氣的。

    雲享渾然不覺,以為不進入那陰影就不會招惹它們,她站起來,向住處走去“你不用去浴室了。”

    張琅跟在她後麵。

    還有兩天就放假了,優秀員工已經定了,是柏所長,這沒啥意外的,此乃天朝慣例,好事永遠領導優先。同事們基本沒事幹了,即使有事也等年後再說了。所長隔三差五的找手下談話,終於輪到雲享時,雲享頗拘束的坐到所長對麵。

    柏所長單刀直入的說“馬上快放假了,你希望能拿到多少獎金?”

    雲享一時不知所措,猶豫了兩秒,她小心的說“嗯,我也不確定,不知道怎麽計算——”

    所長“一般是按產值和工作量,但外聘人員院裏規定不計算產值,而且你來工作還不滿一年。你先跟我說個期望值?”

    雲享略略陳述了她的工作量,酒吧街那麽多樓從方案到施工圖幾乎是她一個人完成的,所長點頭說他都清楚,也知道雲享加了很多班。雲享知道不能再羅嗦,一咬牙說了一個數字。

    所長追問“那麽,如果按這個數字你就基本滿意了?(雲享點頭)好,我還要向院長匯報,我會盡量為你要到這個數,大家都可以過個好年嘛。”

    雲享知趣的退出來,心裏忐忑不安,不知道剛才說的數多不多,但據她這幾天了解的情況,她應該不算貪心,這個數目相對她的勞動而言還是很便宜的,但要是論她在y院的資曆地位就玄了。

    最後一天下班前十分鍾,大家終於拿到了各自的銀行存單,雲享看著票額上的數字有點遲疑,但所長邊倒水邊說“加上你的工資正好,新年快樂!”

    雲享略一計算,果然,個月的工資扣掉後就剩這個數了,這好像玩了一個文字遊戲,雲享隻有啞巴吃黃連的份了。

    同事們的獎金(不含工資)至少是她的兩倍,不過雲享也沒什麽好抱怨的,畢竟她是第一年在y院,而且比同是外聘人員的繪圖員多拿了五、六倍呢!比起她在s單位的收入更是天差地別,現在她可以理直氣壯的回家過年了。

    回到住處,張琅看到雲享的存單也很興奮,他馬上要去念書了,不能再出工了,工資會大幅度縮水,讀研這幾年的日常花費就得靠雲享來負擔了。

    雲享開始盤算在這個城市買房子,租的房子總是又髒又舊又不能打理,還要因為漲價啊、房東變臉啊等等原因換地方、搬家,嚴重缺乏歸屬感,她多想有個穩定的家。張琅工作幾年出工掙的錢加上父母數十年的積蓄應該足夠了,回去跟媽媽商量一下,房價一直在漲,要買就要趁早了。張琅應該會出資吧?那畢竟是他們的家啊。

    大年三十,雲享和張琅趕回了大院兒,不用商量,張琅自然而然就住在了雲享的家。爸爸完全沒了脾氣,溫和得象聖誕老人,也許是礙於張琅在場。

    媽媽悄悄告訴雲享,爸爸把雲享要回來的日期在日曆上圈個大記號,天天念叨“還有三天就回來了!”“還有兩天就回來了!”……雲享簡直不敢相信,那扇破裂的房門雖然修好了,但仿佛還在眼前震顫,也許她應該感謝爸爸逼她走出決斷的一步,但以後她沒有多少機會再與爸爸對峙了。年初六她要和張琅趕回南方,因為y院每年都組織員工免費旅遊,不去白不去哦。

    在家的日子安排得很緊湊,年初四民政局上班後,雲享和張琅就要趕去婚姻登記,辦一堆手續。

    今年,老媽的小妹、姥姥最小的女兒、對雲享最親厚的小姨攜全家來她家過年加旅遊。小姨見到張琅讚不絕口這小夥兒長的又端正[雖然不是很帥],又聰明,研究生說考立刻就考上了[小姨也知道雲享四考敗北的偉大戰績],對人又有禮貌,接我時那麽重的行李都一個人拎了,家裏是農村的咋了,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別以為咱們是城裏人就看不起人家,人家可是村裏第一個大學生~怎麽?雲享還不樂意來著?哎呀!咋想的啊!錯過了多可惜!多虧你媽當初抓住了,不然跟了別人有你後悔的!還好還好,雲享總算嫁出去了,不像我~~嗬嗬,要珍惜啊!

    雲享知道小姨一直拖到33歲才結婚,這個歲數在她們那代人裏簡直就是罪惡,不可饒恕!為了不成為老處女,小姨毅然以黃花大姑娘之身嫁了個二婚帶12歲女兒的老男人,而且小姨父又矮又胖又醜,跟高挑漂亮的小姨反差極大,就是收入還不錯。她經曆的痛苦與非議當然不希望雲享重蹈覆轍,看到雲享找到個比小姨父強百倍的自然欣喜。

    其實,冷暖自知,誰能判定老醜二婚男就不會是個體貼溫柔的好丈夫呢?誰又能預測人模狗樣兒的追妻癡男就不會是個翻臉無情、冷酷吸血的僵屍呢!

    初二,雲享和芳等幾個好友歡聚一堂。雲享當初落魄出走,如今衣錦還鄉。相比之下芳自買斷後醫院效益每況愈下,她的工資已不足一千了。雲享說起當初張琅的領導曾說過讓她去張琅所在的部門,她壓根就沒考慮。芳她們幾乎是異口同聲的說“那幹嗎不去?!多好啊!我們想去主業還去不了呢!”

    雲享笑而不語,沒有爭辯的必要了,看來雲享與她們已經是兩個世界的人了,她們彼此的價值觀已如此不同。雲享的心裏不禁微微悵惘,多年的好友眼見已隨時間、空間的橫亙而隔膜了。

    初六,雲享和張琅匆匆趕回南方,隨著所裏的旅遊團飛去了雲省。雲享第一次坐飛機,興奮極了,在s單位那個副業科室她怕是永遠沒有這種公費旅遊機會的。

    旅行途中,柏所長悄悄向雲享透露,來年一上班,y院將進行改製,部分多餘人員將被要求買斷遣散,而雲享這種有能力的人將與原編製人員等同待遇了,或者說所有員工——不論有沒有編製都變成聘用人員了,公司將變成股份製市場化經營了,人員的進出再不受主管部門限製了,大家的各種福利保險都一樣了。

    雲享驚喜的又聽到“買斷”這個詞,所謂的改製大概跟s單位等國企的改革一樣吧。改革風暴終於刮到這裏了,這改革使她丟了一個飯碗,卻使她另外找到個更適合她的飯碗,命運弄人,禍兮福至呀!

    柏所長還說他準備自己成立公司,問雲享有沒興趣加入他的隊伍,他的公司將主要做公共建築工程,比y院成天呆板的做住宅樓要有意思多了,那才能真正發揮建築師的創造力。全院他準備策反的大概隻有三、四個人。

    雲享很感激柏所長竟然如此器重她,如今抉擇又擺在她麵前,大而安穩但無聊的y院,挑戰與機遇共存的新公司——無論哪個她都將成為骨幹,不再低人一等,到底該如何呢?

    美麗的雲省,湛藍的天空,清澈的湖水,令人流連忘返。在聞名遐爾的蝴蝶泉畔卻一隻蝴蝶也看不到。隻有成堆的賣蝴蝶標本的小攤。

    雲享看著這些美麗的蝴蝶標本,那些曾經醜陋的毛毛蟲,經過痛苦的蛻變好不容易生出飛翔的絢麗雙翅,它們本該翩飛在鮮花叢中,如今卻被釘在玻璃板後麵,莫非它們找到了安穩的居所嗎?它們將永遠不再飛舞了嗎?世人將隻能隔著玻璃板欣賞那些羽翅上多彩的紋路,而不能在花叢間、枝葉梢捕捉那顫動的稍縱即逝的美麗了嗎?

    雲享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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