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謀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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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正中央掛靈幡,被布置成了靈堂的帳子裏出來,穆寧戈走在第一個,頭也不回地大步走出代州軍營,一路上緊咬著牙關,臉上的神色分外不平靜。
他在進入燕州軍的營地前站住了腳步,粗重的呼吸聲沒有了腳步聲的遮掩後越發清晰。
跟穆寧戈一道往代州軍營中的靈堂去的,隻有孟佑和穆小鴻,此時這兩人都落在了他身後,隻是比起情緒起伏頗大的穆寧戈,孟佑要平靜得多幾乎看不出變化,而穆小鴻雖然十分驚訝但注意力多在穆寧戈身上,並未細思多想。
在穆寧戈停下後,穆小鴻有些憂心地趕了上來,在穆寧戈身邊張了張嘴,卻又不知道能說什麽好。
穆寧戈卻是突然張口出聲“小鴻。”
“是,將軍。”
“你去安排拔營,不是必要的東西都留下,最晚一個時辰之後,我們出發回燕州。”
“是。”
穆小鴻離開後,穆寧戈微轉了方向,往燕州營外不遠的山坡腳下走了過去。
那裏有一處新墳。
孟佑頓了一下,緩步跟了過去。
與這墳塋剛被立起的那一夜一樣,身著甲胄的年輕將軍站在那墳前,不說不動,背脊挺得筆直。
孟佑放輕了腳步走過去,無聲地歎了口氣。
他的心中,也不免回想起片刻之前在那隻有他們三人與甘楠城的營帳靈堂內,甘楠城的話。
‘我們守了代州十幾年,哪一次不是拚了一身的熱血,將那些個蠻族的畜生和戎羌的小人阻在關城外?北地苦寒,本就過得艱難,戰事又頻繁,一代一代,幾乎所有的青壯男丁都耗在了戰場上,村裏地裏幹活的都隻能是老弱婦孺……我們仍是咬著牙挺住了,為整個大景守住半個北境。可我們得到了什麽?朝廷是怎麽對我們的?主公一次一次不知往雍州京都送過多少信,上過多少折,求朝廷的援兵,求朝廷的糧餉……可你們看到了,你們都看到了,常年要與外族對戰守邊的代州軍隊,手裏的東西連你們燕州的一半兒都不如!’
‘是,朝廷也不是一點兒都沒撥過,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多少還要那麽點兒臉,在主公想盡辦法求遍京中所有認識的官員多說好話之後,確實曾經給代州撥過幾次餉銀兵甲。可是,朝廷號稱撥給代州十萬,主公真正拿到的甚至不足兩千!押送的隊伍從冀州過,王明泉那個黑心爛腸的畜生,仗著與陳家那個廢物大將軍交好,明目張膽地克扣代州好不容易求來的救命錢!那最後剩下的兩千都是為了羞辱主公,特地讓朝廷的押送隊伍聲勢浩大地送過來,想讓天下,想讓代州軍中都以為主公收了足額的東西!’
‘去年北地大旱,這片地貧,本就出不了多少糧,遇到天災更是慘烈。我們幾乎散盡家財想從富庶些的冀州糧商那裏買糧,難得有兩個願意低價賣給代州應急,還是王明泉那個畜生,他得了消息竟擋在邊境劫了送往代州的糧車!還下令不許任何人往代州賣糧送物,幾乎堵死了代州的生路!若不是代州守著邊關,擋下了所有外族的侵襲,他冀州怎麽可能安穩這麽多年,怎麽可能富庶地起來?代州人流血流淚守住了他們的太平,可他卻要代州人去死!’
‘對,我們是要報複,報複不給代州活路的冀州王明泉,報複對代州不聞不問的朝廷!憑什麽……代州人流盡了熱血,他們卻能什麽都不做,過得心安理得?憑什麽……憑什麽呢!就讓他們看看,沒有了代州,沒有代州軍給他們賣命守邊,他們還能不能繼續踩著代州人的屍首過好日子!’
‘代州軍盡是傷殘,瞎了眼睛不能退,斷了手腳也不能退,因為我們身後沒有人了……代州的熱血兒郎,快要死光了!可他們該死麽……他們不該死!他們也該去過過旁人那樣的好日子!’
‘最後一次,數月前最後一次,主公向朝廷求援兵,那姓趙的坐在皇位上隻顧著給他母家的那個廢物加官進爵,還想讓他領幾十萬大軍去對付區區流民匯成的亂匪,根本不管代州的死活。’
‘他們不在乎代州,不在乎邊關,那代州也不必在意他們了……亂就亂,破就破,不論如何……代州的兒郎,不能再死了!’
‘此事,張天元那臭小子並不知情,他那個愣頭青知道多了隻會闖禍,我們都沒讓他知道。主公,杜先生,還有我甘楠城,一切,皆是我們三人的安排。’
……
穆寧戈三人離開後,眼睛通紅的甘楠城深吸了一口氣,轉頭看向靈堂上擺著的牌位。
劉維希和杜津在北境邊城離陽關殉城而死,他甚至並不能去為他們二人收屍。
不是他不想,而是不能。
他還有事,沒有做完。
甘楠城麵對著自己親手刻的牌位,慢慢抬起手,從胸口摸出一封信。
這些日子以來,他已經不知看過多少遍的一封書信。
再次慢慢地展開信,上麵的筆跡仍舊那樣熟悉,甘楠城在一瞬間,仿佛還能透過這點點筆墨看到那個雖武力不行,卻智計過人的代州軍師,氣定神閑地坐在桌案前,筆下行雲流水,寫下極具風骨的墨色文字。
劉維希曾不止一次地感歎過,若不是困在了代州,以杜津的能耐,足夠他在代州之外的任何地方出人頭地,錦繡榮華。世道已經漸亂,各地州牧權柄日盛,大部分都做出一副求才若渴的模樣,杜津離開了代州能夠過得很好,甚至能更更好地一展抱負,可代州,若沒了軍師杜津百般算計萬般謀劃,在這樣惡劣的環境情勢之下,怕是早就會被蠻族衝破屠戮了。
也正是因為這樣,與他們一起在代州一呆就是十年的杜津才格外令人敬佩。
這一回,這麽做,他們三人沒有一人能夠做到真的坦然無愧。
不然,劉維希不會堅持全家老小留在離陽關不退,杜津也不會明知尚有事待安排卻還是義無反顧隨劉維希赴死……
但……
甘楠城閉了閉眼,再次看向他已經能夠默出的內容——
‘邊關大開後,戎羌窺到難得的機會必不放棄,蠻族也會願意在破代州後的南下攻冀州時有同目的的幫手。冀州與代州不同,多年富庶,蠻族戎羌若能攻下冀州收獲必定頗豐,當是他們劫掠首選,如此代州東西兩側騎兵不易出入的山地便可暫時安穩。但山地可一時阻敵,卻終非安全無虞之所。靜待破關後初亂平息,蠻族戎羌開始集結兵力全力攻冀州之時,便是代州幸存軍民可離之機。’
‘邊關一開,代州再難維係,蠻族戎羌虎視眈眈,受挫後冀州既不會放過代州殘兵與百姓,已不可留,切勿多念,軍民皆如此。’
‘代州西鄰涼州,南為冀州,東南小段險峻山脈可通海州。涼州薛英,海州鄭勉,俱是正直公義之人,若蠻族戎羌集兵力攻冀州前,代州境內無一外人之兵,可自東西兩側分別入海州涼州,以代州軍尚能在涼州協助抵擋匈奴,在海州參與剿滅外寇之用求收留生路。’
‘若大舉進攻冀州前,有他州軍隊入代州之境,可稍加試探。代州並無可算可求之處,此時入代州應為有意助代州之人,不論多少,心意難得。觀如今大景各州局勢,最可能於此時出兵相助者,唯燕州李瑉。李瑉雖無燕州牧之名,卻有燕州牧之實,名聲不顯出身低微,卻屬心有大誌之輩,若燕州軍入代州有相助之意,或可成為涼州海州外另一托庇之所。代州軍雖殘缺者眾,亦是悍勇之輩,可盡投入麾下。’
‘杜津已再無為代州謀算之能,臨別惟願,將軍諸事順遂,願代州兒郎,尚有生路。’
甘楠城一字一字地將這封,杜津最後留給他的書信看過,閉上眼時,眼角有一滴濁淚滑過。
這是他們的杜先生為還活著的留下的代州人做的最後的安排,也是甘楠城認了十幾年的兄弟留在這世上的最後一樣東西。
“又叫你個老小子猜中了,竟然真有人來,而且,來的真的是燕州人。我看了幾天了,還真真兒是來幫著殺敵的……你說說,我跟你打了這麽多年的賭,一次也沒有贏過。以前我總想著,以後還多得是機會呢,不著急的,總有一天的,我覺著我總能在自己閉眼之前,好歹贏你一回,要不,那真是下了黃泉都得在心裏惦記著。你是不是猜著了?才故意的再不給我這個機會了……”
“主公,你也是的,你跟老杜結著伴兒,一塊兒走了,下去見咱們的弟兄們了……可就是扔了我一個,喝酒都找不到人了……”
“主公,老杜啊,你們可得走慢點兒,別光顧著去跟兄弟們見麵忘了等我一等了……咱們這麽些年的交情了,在這地上當了兄弟,在地底下,也得一樣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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