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七章 原來是她(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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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葉檸已經無心計較為什麽會在這裏見到她,隻覺得滿心的憤怒找到了發泄的窗口。
    因為這個人,她提心吊膽,險些喪命,可是,憑什麽呢?這一切該她受的嗎?葉檸的手指一點點收緊,心口的憤怒就要噴薄而出。
    ——以下稍後改——
    這一年,青城殿下二十歲,按照紀元,是她喜歡上狀元郎雲琅的第二年。
    長公主每日起榻,總有兩樁事要辦。
    第一樁,對鏡梳妝貼花黃,努力打扮成世間最美的姑娘。第二樁,走到太液池盡頭的尚書閣,等待入閣的少年雲琅。
    等到他拒絕自己的愛意,青城便沿著霧氣終年不散的河畔走回太液池的源頭,這一天便結束了。
    太液池河畔有許多垂柳,綠蔭伴著日光,望過去,是天與地的恒長,瞧不清楚遠方。
    青城這一路走得十分無聊,便時常與宮女在青石板上比賽。劃拳分勝負,小公主常常輸,瞧著宮女一雙白兔般的小腳,乖巧認真地往前跳著一格又一格。她慢慢就離自己很遠了,隔著風,揮著帕子仰頸道:“殿下,這裏能瞧見雲郎。”
    青城常常直呼雲狀元的名字“雲琅”,到最後卻惹得身旁一眾芳心都跟著她喊了“雲郎”。說不清,喚他的名字,到底是因為驕傲,還是卑微了。她覺得自己很驕傲,可是,那些了解她的女孩兒們,聲聲喊著“雲郎”,卻無意識地讓她隻能這樣卑微。
    倒也不知為何這樣喜歡雲琅,可是,這種感情,似乎如一朵花,栽到了再合適不過的土壤之上。她時常夢見他,時常假裝不經意地邂逅他,也許是在橋邊,也許是在花間,也許是在宮宴,也許是在朝堂。這宮中朝中總在發酵,哪一年哪一日她又不顧規矩,振振有詞地罵走了番邦求親的王子,或者挽起袖子同求親的世家子幹了一架,臉上掛了彩。青城是世間最不懂規矩的姑娘,少年雲琅常常對這死皮賴臉的邂逅顯得無奈,卻隻能對她微笑。她並不時常想起雲琅,因為隻要一想起他並不喜歡自己的事實,心裏便難過得快要窒息死亡。
    雲琅字白石,是福州雲氏嫡長孫。雲氏已經許久沒出這樣出類拔萃的人才,一族都視他為希望,可是他卻自幼喜道,目下無塵,眼中除了君王百姓與朝堂民間,從未花費些微時間思索過這些人情瑣事,尤其是男女之事。
    母後為人溫柔敦厚,時常委婉提醒道:“忍冬,天上的星星月亮也很好看,你為何隻想著看看,卻從沒有想過得到呢?”
    那些,是太過遙遠的東西,隻能仰望著、欣喜著,卻永遠無法得到。故而,如同雲琅呢。
    父親理宗陛下拔出鋒利的禦劍,扔到她腳下,怒氣衝衝道:“我成家從未出過這樣窩囊的公主,也從未出過這樣不識抬舉的閣臣。你要麽殺了他,要麽自刎!”
    青城覺得腳邊冰涼透骨,捂住了眼。她許久才露出一個指縫,偷看父親的臉色。父親並沒有生氣,平靜地瞧著她。
    殺了雲琅,她便活不成啦,可是殺了自己,雲琅定然還好端端地活著,穿著渥丹色的朝服挺拔安靜地站在那裏,更可怕的是,也許第二日他便忘了自己。
    “父親,我需要好好想想這個問題。”忍冬愁眉苦臉地拾起劍走了。
    當日下午,陽光正好的時候,內侍有些為難地回稟道:“陛下,太液池旁的兩棵小樹不知被誰給砍倒了,又不知怎的,埋成了小土丘,上書,上書……”
    “上書什麽?”理宗邊批折子邊問。
    內侍捏著嗓子,餘音繞梁道:“忍冬與雲琅之墓。”
    理宗頓筆,好大一滴墨滴落下來。
    她好有出息。提著劍,卻隻敢拿樹泄憤,一殺殺兩棵,死了埋一起,一個叫忍冬,一個喚雲琅,公主淚題書,再做**妻。
    陛下沒脾氣了,打定主意不管這姑娘了。那座墓成了太液池盡頭翰林院和尚書閣的笑話,無聊時說起,沒人覺得膩。
    雲琅腳下生風,入前三宮回稟政事時,偶爾也瞟見過那個小土包,卻未放在心上。
    忍冬貓在好似磕掉牙的斷樹後,瞧著那個挺拔的背影,長籲短歎起來。唉一聲,掉一滴淚,歎一聲,抹抹眼。
    忍冬自從兩年前在薔薇叢中磕著頭,失去過往記憶之後,再也沒哭過。她不知道人在什麽時候會掉淚,可是瞧著“忍冬與雲琅之墓”,橫看豎看,真真絕望得沒辦法了。
    二十歲的小公主覺得絕望是這樣的,可是,人這一輩子,選擇了什麽樣的路,就得受什麽樣的苦。按照紀元,她二十三歲,喜歡雲琅的第五年時,絕望又變了另外的模樣。
    這一年,二十一歲的雲白石已從尚書閣中挪出,坐穩了九卿之首奉常的位置,離開了太液池的盡頭。月光清疏,照亮了那一叢叢閣樓,可青城麵朝著閣樓,在夜晚安靜的太液池畔倒退奔跑時,卻再也瞧不見日日坐在閣樓之中、一身渥丹色長袍的少年。他是那樣一絲不苟,在燭影搖曳中翻閱著一疊又一疊文書,卻從未抬頭瞧著遠方柳樹下的自己。忍冬覺得自己的脖子定然是曆代公主中最長最挺的。她得這樣這樣抬著脖子,這樣這樣踮著腳,才能瞧見雲琅。公主高貴優美的螓首這樣練就,想起來怪難為情的。
    可是,現在,再抬起頭,那裏空洞洞的,一片黑暗。
    忍冬討了陛下的旨意,開府建牙。
    長公主府挨著奉常寺。隔著院牆,忍冬伸長耳朵,都能聽見雲琅的聲音。她就整日坐在院牆旁邊繡花種花,困倦時,便躺在榻上,沒什麽儀態地發呆,陽光中有許多飛塵從眼前飄過,她總是在想,自己這樣一動不動,也許有一天會被灰塵淹沒,也許有一天,忽然就沒這樣喜歡雲琅了。
    那一天,一定是個頂頂美的美夢。
    二十三歲的老姑娘了,偶爾帶著狐假虎威的鸚鵡在內城晃蕩,那些高高的頂戴都已開始對她視而不見。饒是她有三國之勢,又如何呢?一個古古怪怪的老姑娘,陰暗些想,也許明兒就憋不住,瘋了呢。
    皇室也開始刻意回避“青城”二字。青城成了陛下跟娘娘會臉紅的話題,尋常人輕易不敢提。忍冬喜歡收集長得奇形怪狀的小動物,偶爾碰到在奉常院門前,按節氣晾曬祭祀用具的雲琅,便把搜羅來的小貓小狗放到雲琅麵前。
    “雲卿。”
    “是,殿下。”
    “你覺得我這隻狼買得如何?聽說是隻雪狼的幼崽,到了冬日,滿身的黃會變成雪色,威風凜凜,一口可以咬斷豬的頸子!”
    “殿下,臣覺得此物通體發黃,毛發垂地,耳朵尖尖,鼻頭圓圓,舌頭垂在下頜,應是隻狗,且是隻長不大的獅犬。”
    忍冬經常抱著小狗灰溜溜地悻悻回府。雲琅有時候挺討厭的,因為他隻說真話。
    忍冬過了韶華,可二十一歲的奉常卿炙手可熱。
    聽說太尉家的二姑娘與司空家的幺女當街打了起來。兩個嬌滴滴的大美人兒,發起狠來,比潑婦都不如。太尉平素便瞧司空不順眼,兩家又是對門的鄰居,太尉大人站到院牆上,握著火把,隔空跳罵:“狗娘養的兔崽子,我說戰你說和,我說賑災你說國庫空虛,老子好不容易瞧上個女婿,你他娘的還來搶!隻管放馬過來,今兒我不燒了你家,老子明天禦前改你的姓!”
    司空本是文弱人,這會兒也不幹了,扶著梯子搖搖晃晃地爬了上來,拿著一團黃泥咬著牙往對麵就扔,“我……我扔死你!對我還敢挺草包肚子!當年你一家土匪草寇賤人,被齊王軍隊打得抱頭鼠竄,還是你祖爺爺我拿著皇令保的你。這會兒撅什麽腚?別當旁人不知道你的底細!這個女婿我要定了,你敢燒你祖爺爺的家,你祖爺爺明兒就挖了你家祖墳!”
    聽說這場罵戰酣暢淋漓,十分熱鬧,聽說京畿兵馬司李將軍過來調解時淚流滿麵,這邊挨了一巴掌,那邊吃了一踹,到後半夜才算消停。
    聽說,他們要的女婿,便是新任的奉常卿雲白石。雲白石素來目不斜視,顯見得沒什麽勾搭姑娘的心思。這女婿,八成是老丈人們先相中的,姑娘們被爹媽蠱惑了,便覺得那是個私人的物件了,又皆是飛揚跋扈慣了的頂級豪族,乍一聽聞有人搶,可不就掄著板磚上了。
    第二日,太尉與司空因為治家不嚴,被罰了三個月月俸,陛下想起了自己不爭氣的女兒,臉上也不好看,便把此事含糊過去了。
    又過了幾日,福州雲氏老封君太陰殿請旨皇後娘娘賜婚孫兒雲琅,配的則是世家明氏之女明瀾,百國聞名的美人,今年方滿十四歲。
    雲封君陳情道:“雲、明兩家是世交,明瀾自幼傾慕雲琅,雲琅與她青梅竹馬。”
    皇後想起自己快到二十四齡的女兒,歎了口氣,應允了。
    旨意下到奉常院的時候,忍冬聽得一清二楚。幾步之遙就是雲白石,可是這幾步之中,隔了幾千塊磚石。
    她的侍女站得很遠很遠,傳旨的太監好似念不完這段話了,“佳偶天成”其實隻有四個字,忍冬覺得他把每一個字都拖得氣力十足,好像不震死隔壁的她,便不肯罷休。
    血滴在了她的長裾上,浸透了一層層湖色的綢。
    那一塊磚紋絲不動,忍冬捶了半晌,血肉模糊,卻哭了。她把自己的臉貼在了那些滾燙得能燒死人的磚上,努力不讓自己發出任何哭泣的聲響,全身毛骨悚然,用盡所有的力氣警惕,就怕不遠處的雲琅聽見一絲一毫。
    所有的人都知道她卑微地愛慕他,這件事,她從不肯讓步。她若是不維持自己的尊嚴,讓他覺得自己其實是個愛得十分驕傲、活得十分灑脫的姑娘,讓他知道自己離了他依舊能得到這世間快樂,恐怕,她就活不下去了。
    可是,這世間,除了風寒咳嗽無法抵禦,還有哭泣無法忍耐。她把十指咬得鮮血淋漓,喉嚨中發出的壓抑到極點的喘息卻無法抑製。
    她知道他們定然都聽到了,因為隔壁的院子驀地一片沉默。忍冬全身冰冷,手腳發軟,完全走不動了。她隻能趴在地上,瘋了一樣伸出雙手,扒著泥土,像昆蟲一樣,朝前爬去。
    這是她這輩子第一次這樣卑微,那些鹹的苦的淚水全落入了泥土中。
    那一段路是她自從嬰孩起走得最費力的一次,她覺得自己幾乎快被途中的每一根草葉打敗,它們似乎柔軟,卻那樣傷人,如同自己的心。能傷害到她的,一直隻有自己這樣明白赤忱的心。
    她在公主府消沉了好些日子,後來,才聽說雲琅拒婚了。
    雲琅捧著聖旨到禦前,如是說道:“臣一生向道,從無男女之思,若勉強成就姻緣,不過害人害己。祖母一片慈心,殿下、娘娘美意,白石實不敢遵從。”
    陛下估計也考量到了自己那沒出息的女兒,擰了會兒眉,淡淡應了。
    忍冬的一畝三分地變晴了。她本該歡喜,卻陷入另一種痛苦之中。二十三歲的忍冬,所能想到的最大的悲劇,不是雲琅從未喜歡過自己,也不願娶自己,而是,他不會喜歡任何人,不願娶任何一個女子。任她們從十八歲喜歡到二十三歲,還是從二十三歲喜歡到幾歲,無論她們怎樣努力或者假裝不努力,都沒有用。
    忍冬並不願意認命,可是命運這樣捉摸不透,在她自鳴得意還依舊堅持什麽的時候,已拖曳著她的生命遠遠離開了最初的夢想。她懵然不覺,每日早上依舊含著竹鹽水好大一會兒,就為了遛貓遛狗時笑得白牙晃眼,被他遠遠地瞥一眼。
    忍冬時常覺得,她要是個爺們兒,這世上的小姑娘便沒有不上鉤的。可是雲琅這麽個長年被李聃勾搭的男人,上輩子是吃了秤砣投胎的,打從生下來,便以教成忍冬從龍退化成毛毛蟲為己任。
    她二十五歲的時候,陛下和娘娘已不大搭理她,由她在內城撒歡兒。偶爾宮中春日祭祀,她進宮請安,正瞧見奉常卿大人為各家的姑娘兒郎分福,拿柳條蘸了春天的第一場雨水,拂在年輕人的額頭,冠旒從容,益發顯得麵色如玉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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