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擺手，“舉手之勞罷了，話說，你怎麽成了這幅模樣？你去了哪裏？”

    蓮生笑起來，眼中神采閃動，“我身無分文去了城裏，原以為我會餓死，沒想到，遇見了一位好心的大哥，他讓我去他的工地上幹活，我晚上邊和一群大男人擠在一個小宿舍裏，他們聊吃的、聊打牌麻將、聊女人，我從來沒想過，真正有煙火氣的生活，竟是這樣的！”

    我打量著他黝黑的皮膚，默默片刻，原來是搬磚去了，難怪黑的這麽厲害。

    “你還回金亭山嗎？”

    蓮生搖頭，“不回了。”他眼中露出惋惜之色，“我一直把金亭山當做我的家，直到我走出山，接觸了外麵的生活，我才曉得，原來我一直引以為勝地的地方，充滿爾虞我詐，竟滿是臭水溝裏的汙穢！”

    他恨鐵不成鋼，如今的道士，隻怕沒幾個有他那樣熱愛金亭山。

    可他越愛，就越覺得那汙濁的髒穢令人作嘔。

    我不禁想起那天柏山師叔曾對我說過的，在他們師門，許多師兄弟都選擇了還俗，不再繼續苦修之路。

    隨著成神的人越來越少，修道這條路便越來越看不到希望。

    金亭山，原是一群心懷正義之人創立修建，隻為降妖除魔，修煉成仙。

    但到了這一輩手裏，金亭山卻從懷揣夢想的地方，變成了一群人勾心鬥角爭奪的利益。

    蓮生若是不生在這個時代，或許能在金亭山坐化。

    我揚了揚眉，“你不做道士了？”

    蓮生一隻腳隨意地踩在石頭上，“怎會？修道是一輩子的事。又沒人規定，隻有當道士才是修行。你看外麵坐化成仙那位，不也穿的是普通人衣服？”

    姑娘小聲嘀咕，“說得好！可是，情愛也是修道之人的必經之路。”

    蓮生額頭青筋直跳，“你閉嘴！”

    麵對這姑娘時，他明顯沒有對我那般客套。

    姑娘委委屈屈地低下頭，雙手緊緊攥著衣角，眼眶發紅。

    “你們來此，也是為了求仙人坐化時那一絲福緣？”

    “不是，路過的。”蓮生一本正經地道，“仙人坐化時，的確可以蹭到福緣，但修道一事，更多的還是靠自己的領悟和努力。”

    姑娘連忙點頭附和，“說的對。”

    蓮生頓了頓，又補充，“我雖不求福緣，卻也不想擾了他人之路，待他們離開，我再繼續趕路。”

    我不禁納悶，“你不是安定下來了嗎？還要去哪裏？”

    “金亭山。”

    “嗯？”

    蓮生欲言又止。

    他看樣子不太想說，但目光落在我臉上，糾結了一會兒，他還是解釋道:“那天你就藏在小師叔房間裏，想來你已經明白了正軒師叔與那狐妖的關係。我也就不藏著掖著，他們育有一子，天生狐耳，整日躲藏，我想回金亭山把他接走。”

    我微微愣住。

    蓮生以為我在驚訝道士與狐妖私通之事，甚是慚愧，“正軒師叔其實是個很好的人，唯有在與狐妖這件事上，他做錯了，還害得無南小師叔落入如此境地……”

    我閉了閉眼，悲傷的情緒在心中緩緩蔓延開。

    隻要一想到那日風和日麗，長著狐耳的小孩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樣子，我就沒由來的一陣心揪。

    我艱難地開口，“你回去吧，你接不到他了。”

    蓮生一怔，“嗯？”

    “他……死了。”

    沉默，長時間的沉默。

    山洞裏，誰也沒說話，彌漫著一股讓人喘不過氣來的氣氛。

    半晌，姑娘微微張開嘴巴，輕聲喃喃:“蓮生說那小孩很乖呢，我還打算做他媽媽……”

    蓮生抹了一把臉，垂著腦袋，一語不發。

    氣氛實在過於沉重，我坐立不安。

    深深歎了一口氣，我起身離開此地，“後會有期。”

    蓮生耷拉著腦袋，有氣無力地點頭。

    身體貼著石壁，我輕手輕腳地離開山洞，盡量不打攪到那些領悟天地福緣之人。

    但，當我經過大師兄身邊時，他忽然睜開眼睛，也跟著我站了起來。

    我正要說話，他比了個噤聲的手勢，示意我往竹林那邊走。

    踩上枯枝敗葉，腳下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

    今日的竹林靜謐得可怕，但凡有些靈智的動物，都去大師兄身後跪坐求福緣了。

    大師兄停下腳步，我也跟著停下。

    他的視線落在我臉上，細細打量，片刻後，眼中流露出幾分驚訝，“你竟然抗住了僵毒？”

    我沒好氣地盯著他，“你先解釋解釋，你為什麽要咬我？”

    他神情平靜，“我沒有咬你，咬你的是陳覆水。”

    “你們倆不就是一個人麽？”

    “不，他是他，我是我。”

    我撇撇嘴，“所以，這就是你對新娘始亂終棄的理由？”

    大師兄一頓，“你也覺得，我太狠心了麽？”

    我別過頭，沒有說話。

    陳家村新娘曾給我留下很深的陰影，但她灰飛煙滅那一刻的場景，我卻始終無法釋懷。

    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

    她會變成那幅模樣，全是她的情郎造成的。

    雖說，今世的大師兄是無辜的，他什麽也不知道，但這……不正是前世的陳覆水想要的麽？

    將自己的情感剝離，讓下一世輪回的自己潛心修道，拋卻情愛。

    大師兄……很難不令人埋怨他。

    我忽的說:“其實你心裏比誰都清楚，你放不下新娘，所以你才會丟棄一魄，以此慘烈的方式追逐成仙。但，你越是這樣強求，就越領悟不到天道。”

    “到最後，不過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大師兄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一月不見，師妹倒是聰慧了許多。”

    我大大方方地承認，“這些日子，我都跟在柏山師叔旁邊。喏，就是坐化成仙那位，他是咱們師父的師兄。”

    “他算出你與陳覆水的事，會造成生靈塗炭，因此，我們來到陳家村，沒想到，陳覆水竟然有了神智。”

    大師兄猜測著，“所以，你們被他算計，而你被他咬了？”

    見他疑惑的模樣，不似作偽，我不由得疑惑，“那晚的事，你一點印象都沒有？”

    大師兄搖頭，“一點印象都沒有。”(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