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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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綿延至十月二十四的這場雪終於在未初時分停下,霾雲逐漸退散, 天空開始放晴, 冬日的天有一種清透的藍, 似水似霧, 明亮深遠。小說..

    刑部大牢之中, 一名獄卒正在牢房各處巡邏, 經過一間牢房時,他不禁停住了腳。他看見一個時辰前還是空著的這間牢房裏,不知何時卻多了一人。那人絲毫未有階下囚之態, 一身朱紅蟠龍親王服,意氣風發地負手立於北牆邊,正仰首看著牆麵高處開著的那扇小小氣窗,似是在等待。

    他在等,在等屬於自己的時刻,等著在那一刻邁出走向權力巔峰的第一步。

    可惜這獄卒並不明白,他明白的隻是刑部上下皆受此人掌控,在皇上察覺不到的時候, 此人可任意出入。他收回視線,舉步欲走,卻聽那人問他,“你聽見了麽?”

    “聽見什麽?”那獄卒一楞。

    “皇宮朱雀門城樓上召集群臣的鍾鼓聲。”楚烈回頭看他,又沉醉一般閉眼搖頭歎息,“你聽,鐺——鐺——鐺——”

    那獄卒楞楞看他, 聽著這冗長的節奏自他口中一聲聲發出,隱隱竟是覺得當真是有那鍾鼓之聲響在耳邊,可他並不明白這鍾鼓之聲意味著什麽。

    牢房陰暗的甬道中響起一陣腳步聲,有六名鷹揚衛自甬道間行來,至楚玄牢房外跪下,齊聲道,“請秦王入朝,前往紫宸殿。”

    楚烈睜開眼,緩緩笑了,他看了那獄卒一眼,那獄卒雖什麽也不明白,卻也立刻上前打開了牢房的門放楚烈出來。

    楚烈整了整身上的蟠龍服,在六名鷹揚衛恭敬地跟隨中向外走,卻是忽然回首,對那獄卒笑道,“你很快便會知道,這聲音意味著什麽。”

    獄卒拿著鑰匙不明所以地站在原地,怔怔地看著楚烈的背影消息在牢房甬道的陰暗之中。

    已是黃昏時分,楚烈行至皇宮朱雀門前,平日裏隻開左側小門的朱雀門今日卻是中門大開。其時恰逢夕陽斜落,楚烈駐足側首,向著西方天際看了一見,就見殘紅染碧,餘暉似血,鋪陳得雲興霞蔚,綺麗漫天。有金色的光芒鍍在他身上,他伸出手,看見那金光匯於掌中,仿佛輕易便可握住。

    他盯著掌中那金光片刻,忽然稍覺頭暈,便抬手摸了摸額頭,又揉了揉右額前關穴,搖頭暗笑自己真是太過興奮。他垂下手,在這萬丈霞光之中大步走進朱雀門,朱雀門的兩扇鑲滿銅釘的朱漆大門在他進入之後便轟然關上,再不允任何人進出。

    他一路向著紫宸殿方向去,到了紫宸殿的漢白玉台階前,他再度停下腳步,就見紫宸殿外每隔五步守著一名內侍官,仿佛都在恭迎著他的駕臨。而附近本該是禦林軍負責巡邏守衛之處皆已換成了鷹揚衛的人,一隊一隊的內侍官低頭經過,都有些不安地看著宮裏出現的這些生麵孔。

    不知為何,他隱隱覺得有哪裏不妥,卻又一時間想不出來,隻好繼續向著紫宸殿走去。

    紫宸殿中,突然接到追朝之令,聽見朱雀樓的鍾鼓之聲的官員正都滿臉疑惑地分成文武兩班伏首跪於殿中。大殿北首的漢白玉階兩旁守著兩名內侍,高指揮使雙手托舉著一道聖旨正立於白玉階上,他一身甲胄未卸刀兵,本是於禮製不合,可因他手中聖旨,無人敢對他質疑。

    隻是眾臣已跪了許久,卻仍不見他宣讀聖旨,便有人耐不住出聲問道,“高指揮使,你既說是有聖旨要宣讀,為何卻拖延這許久?”

    “因為人還沒到齊。”高指揮使淡淡回答。

    眾臣各自掃了殿中一眼,就見九品以上文官和不當職的武官已然全在殿中,實在不知高指揮使說的是誰。卻見高指揮使看著紫宸殿門外,笑道,“他來了。”

    眾臣轉首看去,就見紫宸殿外霞光半天,金鍍天地,楚烈正帶著這一身金光踏入殿中。眾臣心中更疑,楚烈是待罪之身,本應被關在刑部牢中,高指揮使等的竟卻是他。還未等眾臣釋疑,高指揮使已是含笑高聲道,“秦王楚烈接旨。”

    楚烈滿麵笑容地行至殿中跪下,高指揮使展開手中那道七色聖旨,高聲宣讀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失明於天地,誤信奸讒,今察秦王烈清白,赦其無罪。朕慮萬國之本屬在元良,主器之重歸於國本,所以固社稷正邦統古之製也。皇三子秦王烈,孝友莊敬,慈仁忠恕,博厚以容物,見明而愛人,職兼內外,彝章載敘,遐邇屬意,朝野具瞻,宜乘鼎業,允膺守器。於開平二十一年十一月二十四日,授秦王烈以冊寶,立為皇太子,正位東宮,代朕監國——”

    眾臣皆是一楞,楚烈已伏首拜道,“臣謝主隆恩。”

    隻一刹那,整個紫宸殿沸騰起來,不少大臣心中生疑,楚烈先前封鎖金陵城幾乎欺騙了整個朝廷,差點害死了成王楚玄之事,他們都還記憶猶新。三法司會審還未開始,怎麽一轉眼就楚烈清白無罪,還被冊立為太子?

    而那些原本就是支持楚烈的官員早已是向著楚烈大喜跪拜,“臣等參見太子殿下!”

    楚烈沒有看他們一眼,目光一直貪婪熱烈地盯著高指揮使手中托舉著的那道聖旨,綾錦的七種色彩匯於他的眼中,那光芒,那色彩,就連紫宸殿外的滿天晚霞都不能與之相比。他莫名就覺得心跳急速加快,整個人似乎都因興奮而發熱,那股熱直衝進他的頭顱令他感到暈眩。

    那高指揮使已托著那道聖旨從玉階上走下來,緩緩行至他身前,將聖旨遞向他。隻要他接下這道聖旨,確立了太子身份,便可完全掌控金陵城,到時候再將皇上接回皇宮,逼其下禪位詔書,登基為帝。那時就算是玉山別宮裏的官員全放了出來,也無力回天。

    他抬手就要去接——

    “且慢!”都察院的一位禦使卻是站起身來提出質疑,“立儲乃國之大事,必經內閣六部商討,此道聖旨為何會至高指揮使你的手中,不是應該經由閣部再下達至禮部麽?”

    高指揮使拿著聖旨的手一頓,向著那名禦史冷笑道,“你難道不知玉山別宮之中瘟疫泛濫之事?內閣幾位輔臣和六部諸位主官盡皆病倒。非常之時,自是當行非常之舉。皇上不忍拋下玉山別宮中染病眾卿,故而才會傳口諭命我今早前往玉山別宮,下了這一道中旨讓我帶回金陵城中,命秦王以儲君身份代行天子之令,主持金陵城大局。”

    他又將那道七色聖旨往那禦史麵前一遞,“這道聖旨可是皇上親筆手書,你若認得皇上筆跡,可親自驗看!”

    “這——”那禦史看著那遞至麵前的聖旨,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若是這聖旨為假也就罷了,倘若當真是皇上手書,他卻質疑等同於褻瀆天子之尊。

    楚烈微垂的眼中露出輕蔑之色,他早已料定這金陵城中剩下的這些官職微末的官員無幾人當真敢質疑聖旨之事。

    眼見那禦史不敢接,高指揮使冷笑了一聲,便又將那道七色聖旨再度奉於楚烈麵前。楚烈剛剛抬手,紫宸殿外卻有一蒼老威嚴的聲音打斷道,“他不敢驗看,我敢!”

    楚烈抬起的手一滯,諸臣一起回頭看去,就見葉閣老一身禦賜蟒服玉帶肅立於紫宸殿大門之外,正冷冷看著高指揮使和楚烈二人。那些對這道聖旨心中存疑的大臣都是大喜,“葉閣老!”

    葉閣老雖已退隱,但諸人見他依舊尊稱他一聲“閣老”,且因他當時退得及時,皇上念著他從前的好處,給他官加太子太師,位列三師之首。是以當年雖是事出有因,但葉閣老到底是帶著皇上與天下人的敬重而退。平日裏,他在朝中未必能有話柄權,可當這等非常時候,六部九卿皆不在時,他挺身而出主持大局自是無人不服。

    楚烈微微皺眉,葉閣老隱退兩年,每日在自己府中尋些友人煮茶對弈,早已不涉政務,不理國事,就連此次玉山別宮的慶功之宴也推脫不去。而葉家其餘人也多是區區冗冗並無大為,葉家自葉閣老退後本就式微,故而他竟是漏防了葉閣老這一人。幸而那道聖旨的確是皇上親手所書,無懼質疑。

    葉閣老已闊步行至高指揮使身前,沉著臉向著高指揮使伸出右手。高指揮使看了楚烈一眼,見楚烈示意,才將手中聖旨遞於葉閣老手中。葉閣老接過聖旨展開細看,少頃後不言這聖旨上筆跡真偽,卻是將手中聖旨一攥,冷冷道,“我有幾句話想問高指揮使。”

    高指揮使與楚烈交換了一個眼神後,才道,“葉閣老請講。”

    “我因擔憂皇上龍體,上午曾派人快馬至玉山別宮問候聖躬,才知道玉山別宮在昨日就已被上萬暴民圍困,不許出入——”諸臣聽聞此言俱是一楞,就聽葉閣老盯著高指揮使又道,“而那些暴民卻說,今早皇上就已被一位姓高的將軍帶人接回了金陵城。高指揮使,這姓高的將軍可是你?”

    “是我不錯,”高指揮使回答葉閣老道,“憂心皇上龍體的不隻是葉閣老你一人,是我自做主張帶了鷹揚衛的人去接皇上回金陵城。”

    “可你先前還說,皇上不忍拋下玉山別宮中染病諸位官員,才會冊立秦王為儲君,代為監國?”葉閣老一問,殿內諸臣頓時就想起高指揮使先前所說之言。

    “的確如此,”高指揮使沉聲回答,“但是我擔憂皇上聖躬,故而以死苦勸,皇上才終於肯跟隨我回金陵城。隻可惜皇上半道上便病了,無法理政,故而下了這一道中旨。”

    “那麽,皇上現下在何處?”葉閣老又冷聲追問道,“皇上既是病了,你為何不立即將他送回金陵城就醫?莫不是想要挾天子以令諸侯!這一道中旨如何來的,實在可疑!”

    “皇上天威浩浩,何人敢犯!莫非在葉閣老你眼中,皇上是那等會受我脅迫,屈威懦弱之人!”高指揮使佯怒道,“皇上悲天憫人,心懷金陵安危,深恐自己可能也感染瘟疫,會將瘟疫帶回金陵城,故而不肯回城。我苦勸無果,隻好先將皇上暫時安置在城外一處莊園,依聖意傳旨冊立秦王為太子,代為監國。葉閣老,你已驗過那道聖旨,你就直說那聖旨上的字跡是否是皇親筆,何必拉東扯西,混淆視聽!”

    殿上諸臣看著針鋒相對的葉閣老與高指揮使,隻覺得兩人說的都有其理,竟是一時之間不知該站在哪一邊,都隻是默然無語。

    “與時屈伸,柔從若蒲葦,非懾怯也;剛強猛毅,靡所不信,非驕暴也。以義變應,知當曲直故也。當真出了變故,皇上也非那等有勇無謀,爭一時意氣之人,就算受你威迫也不為奇。”葉閣老語到此處,看了楚烈一眼,卻是笑了一聲,“不過無論這道聖旨是真是假,我想秦王你如今都是接不得了。”

    楚烈和高指揮使都是一怔,正不知葉閣老何意,卻聽兩旁官員驚叫出聲,“秦王的臉!”

    高指揮使低頭一看楚烈,頓時驚得連退數步,失聲道,“王爺,你的臉——”

    楚烈不明所以地抬手去摸自己的臉,卻吃驚地感覺到指下皮膚凹凸不平竟像是起了成片的水皰。

    “手!秦王的手也是——”又有官員指著楚烈驚呼道。

    楚烈吃驚地將雙手置於眼前,就見他那雙手的手背上全是紅斑與水皰——

    “瘟疫!秦王染了瘟疫!”已有人驚呼道,此言一出,殿內諸位大臣頓時全都從地上跳了起來,一連後退數步,生怕自己被傳染。

    “不,怎麽可能,怎麽會!”楚烈猛地從地上站起身,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的雙手,又抬眼去看兩旁對著避之唯恐不及的官員們,搖頭道,“這不會是瘟疫,我根本沒有接觸過瘟疫病人——”

    語到這裏,他全身忽然猛然僵住。不,他的確接觸過一病人——墨紫幽。

    他回想起今日他離開囚禁墨紫幽的莊園之時,墨紫幽站在那窗子裏,用那張令他魂牽夢縈的臉對他說——

    楚烈,你一定會死在我手裏,這便是我們此生相逢的原因。

    一瞬間,楚烈的雙眼充了血般的發紅,是她,一定是她,隻能是她!

    先前那位鴻臚寺官員和戶部李郎中之死已讓金陵城內的臣民對這場突然而來的瘟疫心懷恐懼。如今殿內官員位見楚烈滿臉皆是紅斑水皰,一張英俊的臉已是麵目全非,雙目赤紅,神色猙獰扭曲,幾如那幽冥地獄之中的惡鬼,仿佛隨時便會向著他們撲來,登時全都驚叫著紛紛向著殿外避逃,生怕楚烈將瘟疫傳染給自己。

    殿外的一眾內侍官被他們的喊聲所驚,也跟著想要逃,可是他們才逃出幾步,卻聽見楚烈冷冷喝道,“攔住他們!”

    守在殿外的一眾鷹揚衛頓時就長刀齊齊出鞘,瞬間攔住他們的去路。眾臣的臉色瞬間難看起來,他們回頭去看紫宸殿內,偌大的紫宸殿中竟剩下的五人——楚烈,葉閣老,高指揮使,還有那兩名站在漢白玉台階旁不知所措的內侍官。

    “誰都不許離開這裏!”楚烈目眥欲裂,麵容猙獰地瞪著殿外的眾臣。他話音未落,卻是突然聞到一股錦緞燃燒的焦味,就聽見葉閣老在他身後道,“高指揮使你方才說皇上憂心自己身染疫病,唯恐傳染金陵城中臣民,才不肯回城。可如今秦王已身染瘟疫,自是不能再行監國之職。且儲君乃是國本,怎可由身患重病之人居之。這道聖旨是真是假,已不重要。”

    楚烈猛回過身,就見葉閣老竟是趁著方才大亂,用火折子將手中聖旨點燃,猩紅的火舌迅速吞噬著聖旨上的墨跡,很快就將之燒去一半。高指揮使大驚失色,連忙撲過去要搶,葉閣老卻是將那燃燒的聖旨遠遠拋開,對著高指揮使道,“你搶也無用,大印已燒毀,這道聖旨無人會認。”

    這道聖旨若在,隻要楚烈堅持接旨,就算他身染瘟疫,他也一樣能成為儲君,一樣能代皇上監國。可如今聖旨已毀,就算他能逼迫著皇上再下一道,也無人會信。因為無人會相信,皇上會自願立一個身染瘟疫的皇子為太子。

    楚烈陰沉的目光死死盯在葉閣老臉上,葉閣老也正用他那雙老而矍爍的雙眼也冷看著他。目光交鋒的瞬間,葉閣老六十大壽那夜,墨紫幽立於那觀景樓的頂層之上吹奏紫玉簫時的飄渺背影在楚烈腦海之中一閃而過。

    是他錯了,他居然忘記防備此人,他怎會忘記防備此人。此人在葉家生變的那一夜,分明就已入了楚玄的陣營。

    “葉閣老,我一直敬重你是兩朝元老,為何你偏要找死?”楚烈語中盡是凜然的殺意。

    “我既然來了,便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葉閣老斂袖負手,淡笑立之,他今日進宮之時就已發現禦林軍半數都換已成了鷹揚衛的人。然而人生在世,有所不為,有所必為。“秦王,這儲位不該是你的。”

    “難道葉閣老以為你不過燒了一道聖旨就能阻止得了我?”楚烈冷笑道,“你不好好做你的東籬翁,偏要出來多管閑事,還真是不怕給你的子孫招來禍事!”

    他為防萬一,已逼迫皇上下了一道手書,命金陵城所有禁軍全由高指揮使調遣,若有變數便殺一儆百!

    他從來沒有天真到認為這場政變當真可以兵不血刃地完成。

    “身為葉氏子孫自當盡忠報國,怎可望危而退,明哲保身。”葉閣老淡淡道,“我葉家子弟絕無膽小鼠輩。”

    “葉閣老還是這般脾性呢。”楚烈微微眯起眼,“可惜,現在整個皇宮裏都是我的人!今日,我若不能如願,你們無人能從這裏出去!你所做一切不過徒勞。”

    紫宸殿外,諸臣臉色越發難看,就見鷹揚衛手中那明晃晃的刀尖一步一步向著自己逼近,逼得連同著那些驚慌無措的內侍官都一起退回了紫宸殿中,全都擠在殿門兩邊一臉恐懼地看著楚烈。

    此時,漫天霞光已然褪去,天色漸漸暗下來。葉閣老轉向著殿外的天空看了一眼,就見他笑,“我聽聞東方島國將黃昏稱之為‘逢魔之時’,每到此時百魅皆生,當真是什麽魑魅魍魎都敢出來生亂。但是待到旭日升起,光照天地,任何妖魔鬼怪都隻能消彌於無形。”

    “可惜,你已看不見明朝的旭日。”楚烈抬手一指葉閣老,向著高指揮使冷聲下令,“立即殺了他!”

    高指揮使聽命拔出腰間佩刀,森然的寒光眼光就要向著含笑靜立的葉閣老揮下——

    “葉閣老!”眾臣裏有人驚聲大喊要撲過去攔,有人別開眼不忍去看那血濺五步的場麵。

    在這生死立判的刹那,卻聽見“噗”一聲輕響,高指揮使揮刀的動作一瞬間僵住。整個紫宸殿霎時間靜默下來,所有人的目光皆匯於高指揮使的心口。在高指揮使的心口有兩寸餘長的鋒刃穿出,染著殷紅血漬,閃著寒芒。在他身後,一名內侍手持匕首狠狠紮在他的後心處。

    那內侍在這片靜默間緩緩抬頭,露出他那張英俊卻神情落寞的臉,一眾官員立時大喜過望地歡呼,“雲王殿下來救我們了!”“是雲王殿下!”“雲王殿下回來了!”

    楚烈臉色遽變,突然聽見砰地一聲重響,紫宸殿的兩扇紅漆木門猛地關閉。他轉頭,就見那些原本一臉驚慌跟著眾臣一起被逼入殿中的內侍官正昂首挺胸抵住殿門。

    殿外,有破空銳響接二連三而來,楚烈知道這是箭矢劃破虛空的聲音。守在殿外的鷹揚衛的慘叫之聲,聲聲入耳。喊殺聲刹時暴發,流矢聲,刀劍相斫聲,慘叫怒吼聲,沸騰在朱門緊閉的紫宸殿外。殿內諸人不用去看也能知道殿外激烈的戰況,而這一場突如其來的殺戮被那兩扇朱漆木門所隔絕。

    高指揮使的屍體已轟然倒下,被孤立在紫宸殿中的楚烈瞪著一身宦官打扮的楚卓然,冷冷問,“為何,你會在這裏?”

    他終於知道,他走進紫宸殿之前的違和感是什麽,那些內侍雖然全都低頭頷首,可他們身上透出的行武之人的戾氣是怎麽也遮擋不住。他居然如此大意。

    “我上午接到葉閣老傳訊,說是恐怕皇上受人劫持,金陵城中有變,故而我早早便帶了人悄悄埋伏在這皇宮之中。”楚卓然淡淡回答,當然,他這一場伏擊之中還有許多細節之處不為人所知。比如他是如何悄無聲息地帶著人進入金陵城,又比如他是如何進入皇宮假扮成宦官。這當中是誰替他瞞天過海,又是誰替他鋪路開道,那都是不可言之的秘密。

    “我問的是,你為何會出現在這裏!”楚烈咬牙切齒道。

    雲王之勇大魏無人不知,如今高指揮使已死,隻要雲王振臂一呼,金陵城中兵馬誰敢不應。就是因為楚卓然不在金陵城中,有些事情他才敢做。然而本來該帶著大軍前往西南的楚卓然偏偏在這樣的時機出現在這裏。

    他原以為是他在請君入甕,卻不想他才是等待被捉的那隻鱉。那玉山別宮中看似被困住的男人,原來一直在這裏等著他。

    “我有皇上金牌令箭在手,天下兵馬之師可任我調遣,圍困玉山別宮的百姓已被我的人所驅散,金陵城各處禁軍此時已被我的人接管,皇宮各個宮門怕也已被我的人攻破。”楚卓然不答卻是對楚烈淡淡道,“秦王,你選吧,自裁還是束手就擒。”

    楚烈垂眸看著地上那把還來不及染血的刀,卻是緩緩笑了,“自裁,我為何要自裁,我自然是——”他語至一半,卻是突然俯身搶起高指揮使掉在地上的長刀,迅速擒住離自己最近的葉閣老,將刀架在葉閣老的脖子上,看著楚卓然冷笑道,“兩樣都不會選!”

    “葉閣老!”有官員驚呼出聲。

    “立即開門,讓我出去!”楚烈將刀刃往葉閣老脖子上一抵,“否則我便殺了他!”

    “雲王,不必管我,”葉閣老冷笑一聲道,“秦王身染瘟疫,我既然碰了他怕也是必死無疑。”

    “你閉嘴!”楚烈又冷笑著將自己滿是紅斑和水泡的手亮給眾人看,道,“雲王,葉閣老說的不錯,你可看清楚了,我可是染了瘟疫。若是你現在不放我走,我不僅會殺了葉閣老,我還會將我這帶著疫毒的血灑遍你們每一個人,讓你們陪著我一起死!”

    殿內眾臣臉色驟變,唰啦一下集體退到一角,全都離楚烈遠遠的。楚烈卻是將葉閣老挾持在身前,一步一步向著那些官員逼近,口中冷聲道,“雲王,我數三聲,你再不開門,我就殺了他!再多拖幾個人一起下地獄!”

    紫宸殿外的殺戮已然安靜下來,不用去看也能知道這一場權力與鮮血的交鋒,贏的是誰。

    “你大勢已去,孤身一人,逃了又能做什麽?”楚卓然淡淡問。

    “這不用你管。”楚烈冷冷道,這一次他走到了這般地位,皇上怕是不會再對他心軟,所以他絕對不能束手就擒。況且,他還有一件事,一定要去求證!

    “讓他走。”楚卓然看了守在門邊的手上一眼,淡淡道。

    “雲王!不可以!”葉閣老斷然道。

    “無妨,”楚卓然看著那麵目可憎的楚烈,淡笑一聲,“閣老大人,你看看他如今模樣,還能掀起什麽風浪。”

    楚烈如今滿臉都是紅斑和水皰,幾乎分辨不出他原本模樣,哪裏還像個人,分明就是個怪物。

    楚卓然抬手一揮,紫宸殿的兩扇朱漆木門頓時開啟。眾人看見殿外的漢白玉階上,扶攔上,廊柱上,雕著龍紋的地麵上,到處都是鷹揚衛的屍體,鮮血匯流在一處,順著地麵上的龍紋,順著漢白玉石階汩汩流下。

    這根本稱不上是一場交鋒,這隻是一場剿殺,雙方實力從一開始就太過懸殊,注定要成為一邊倒的結局。

    見楚烈挾持著葉閣老要往外走,殿外身穿宦官服飾的楚卓然的手下卻是齊齊張弓搭箭對準了他。楚烈回頭看了楚卓然一眼,楚卓然高聲向著殿外弓箭手喊道,“讓他走!”

    那一眾弓箭手立刻聽命分開一條道路,卻依舊是張滿著弓,將箭尖對準了楚烈,防備著他突然暴起。

    楚烈冷笑一聲,將葉閣老擋在身前向外走去,這些人當真就是些傻子,為了一些微不足道之人,為了一些微不足道之事,屢屢放過自己最可怕的對手。隻要他活著,便就有以後,隻要有以後,他就能東山再起,所以無論是楚玄,又或者是楚卓然,最終都會輸給他,因為他們給了他機會,因為他們沒有趕盡殺絕!

    “秦王。”被他挾持著的葉閣老卻是突然道,“你看,我方才說什麽了,旭日終會升起,朗朗乾坤,終是容不得妖魔鬼怪。”

    楚烈並不回答,隻是一路用葉閣老防備著弓箭手的偷襲,楚卓然帶著手下跟在他身後。葉閣老始終一臉鎮定,身不由己地被楚烈一路拖行至朱雀門。

    朱雀門前四處倒著鷹揚衛的屍體,楚卓然所言不錯,宮門已被他攻破,外麵黑壓壓一片全是不知何時包圍而來的中軍將士。看見楚烈挾持著葉閣老出來,他們全都持戈指向他,卻是聽見楚卓然淡然的聲音遠遠傳來,“讓他走!”

    雲王行令如山,中軍將士們臉色連一絲疑惑都未流露,便齊齊讓開一條道,由著楚烈過去。楚烈冷笑地回頭看了楚卓然一眼,繼續拖著葉閣老前行,中軍的大批將士隨著楚卓然,緊緊跟在他身後。

    天色已是蒙昧的灰,金陵城中華燈已上,百姓因為畏懼瘟疫之故都早早閉門不出,聽見這大街上的異響,卻又一個個開窗探頭窺視,就見長街之上,墨色甲胄匯成一片,如林的槍戈直指向一人。那人手中挾持著一名身穿蟒袍的老者正步步退後,他麵容上的紅斑與水皰在路旁的燈光映照下清晰可見。不少百姓驚呼出聲,隻當這是哪裏逃出來的瘟疫病人,正被禁軍追趕包圍。他們連忙去檢查門扉是否鎖緊,生怕那瘟疫病人突然闖入,將疫病帶給他們。

    將要入夜的金陵城中,萬物俱靜,隻有中軍將士那齊齊前進的步伐聲響徹長街。楚烈拖著葉閣老走了很遠,從皇宮自內城東門,又從內城東門至外城東南門,終是出了金陵城。

    “雲王,給我一匹馬!”楚烈衝著楚卓然喊道,“你最好別動什麽手腳,否則——”

    楚卓然右手一抬,立刻便有人牽來了一匹黑色的高頭大馬,將馬韁交至楚卓然手裏。楚卓然牽著那匹馬向著楚烈行去,“放了葉閣老,告訴我皇上在哪裏,我就放你走。”

    “嗬,我憑什麽信你?”楚烈冷笑道。

    “誰都知道,我不會食言。”楚卓然淡淡道。

    “哈,不錯!雲王一向信守承諾!”楚烈大笑出聲,那張麵目全非的臉越發猙獰起來,“皇上在玉山別宮西南方向五十裏的一處莊園之中!讓馬過來吧!”

    楚卓然鬆開韁繩,在馬臀上輕拍,那匹黑馬立刻向著楚烈小步走去。待那匹行至身前時,楚烈猛地將葉閣老往楚卓然懷裏一推,迅速翻身上馬,他在馬上看著剛扶穩了葉閣老的楚卓然笑,“你就是因為這般天真與驕傲,才會失去蘇雪君。”

    楚卓然臉色一白,就見楚烈騎在馬上仰頭望了一眼全然暗下來的天,低頭衝著葉閣老笑,“閣老大人,你看見旭日了麽?我並沒有。”

    語罷,他一夾馬腹,黑馬嘶鳴一聲,載著他衝入茫茫夜色之中。

    “雲王!你還不讓人去追!”葉閣老急急道。

    “不必了。”楚卓然隻是看著楚烈遠去的方向道,“我們去救皇上才是要緊。”

    夜色越發地沉了,楚烈騎在馬上一路疾馳,有仲冬寒夜的冷風呼嘯在他耳邊,刮得他麵頰生疼。楚卓然果然沒有追來,他猜到了楚卓然會去哪裏,楚卓然一定會先去救皇上。

    他一口氣騎馬行了三十裏,終於看見了那座莊園,那座囚禁著墨紫幽的莊園。莊園在夜色之中顯出一種靜謐,他隱伏在周圍觀察許久,見守衛一切如常才牽著馬進了莊園。莊園門口的守衛看見他那一臉可怖的紅斑與水皰頓時,嚇了一跳,“王爺,你——”

    “滾——”楚烈怒吼了一聲,嚇得那守衛不也多言,牽著馬退開了。楚烈帶著滿身的怒氣進了莊園,疾步行至墨紫幽屋門前。

    屋門外的守衛一見他模樣差點嚇軟了腿,“王爺,你的臉——”

    “滾開!”楚烈罵道,那守衛連忙縮著脖子逃開了。楚烈幾步上前,抬腿一腳踹開了屋門,正睡在屋門邊的飛螢一下跳了起來,“誰啊,大半夜的!”

    還沒等她反應過來,就已被楚烈拖著推了出去,楚烈反手栓上了門,聽見飛螢撲在門外拚命拍門大罵,“你開門!你要對我家小姐做什麽!”

    屋內燃著幾盞夜起所用的小燈,楚烈冷冷走向做為寢室的西次間,繞過那做隔斷八扇琉璃圍屏,看著躺在雨後天青藍的床幔中的那道倩影,那人穿著素白的寢衣背對著他,烏發披散了一床,在床幔和那幾盞小燈微弱的光線下朦朧而妙曼,引得人心癢難耐。

    “告訴我,你是如何將瘟疫傳染給我的?”楚烈盯著床上的倩影,冷冷問,“我分明沒有碰過你。”

    “你猜。”床上的人依舊背對著他,沒有回頭。

    “那封信——”楚烈猜測,“你在那封信上動了手腳是不是!”

    床上的人沒有回答,楚烈又覺得不對,“不,不是,若是那信有問題,怎麽我的手下無事!而且怎會讓我發病得如此之快!”

    “因為你並非染了瘟疫,而是中毒。”墨紫幽的聲音淡淡在笑。

    “中毒——”楚烈一怔,難怪他隻出現了體表的紅斑和水皰,卻沒有高燒不退等症狀。

    “那毒也並非下在信上。”墨紫幽笑道,“秦王,你仔細想一想,這世間除了蘇雪君之外,有什麽東西會讓你貪婪渴求,愛不釋手,不願讓他人多碰一下?”

    “那二十四方禦寶!”楚烈終於想到,那代表著大魏君權的二十四方禦寶,他在回到金陵城之前,曾經觸碰過。可是墨紫幽並無機會在那二十四方禦寶上下毒,這世間有此機會之人除了皇上,隻有韓忠。他微微眯起了眼,盯著床幔間的人,問,“你們何時發現了我的計劃?”

    “從一開始。”墨紫幽輕笑了一聲,“怪隻怪秦王你平日一向心思縝密,行事向來出其不意,可你想利用相王來陷害成王,卻是這般輕易就讓成王察覺玄機豈不奇怪?你分明就是在聲東擊西,用相王吸引成王的注意力。那麽,蕭貴妃為何突然提出要去玉山別宮?玉山別宮裏有什麽,這不是很容易猜麽?”

    “所以你根本沒有染上瘟疫,玉山別宮裏那些人也沒有染上瘟疫,一切不過是你們做出的假象?”楚烈冷冷問道。

    “不,我們隻是將你派人沉入別宮溫泉裏的那些東西都撈了出來,又將各處閣館的湯泉池水更換幹淨。至於你這麽做到底想做什麽,我們卻不明白。畢竟你太過聰明,疫毒與尋常□□不同,是查不出來的。”墨紫幽歎息一般地道,“直到十五那夜,薛家小姐和王家小姐全都病倒時,我們才知道你想做的是什麽。否則,瘟疫有千百種,我們又怎會知道你所施放的這一種的症狀,還能裝得這般像?”

    “所以你們就給別宮裏的人下毒,把他們假裝成瘟疫病人?”楚烈冷笑起來,“說起狠來,你們比起我也不遑多讓。”

    “你忘記了,別宮裏許多官員本就是支持成王的,陪成王演這麽一場戲,他們自然是心甘情願,想要實現自己的**本就要有所付出。難道你都不曾覺得奇怪,為何病倒的大多都是支持成王的官員?”墨紫幽笑了一聲,“對,我忘記了,別宮官員住在哪個溫泉池附近全是由蕭貴妃安排的,你自然是專門挑選成王的支持者下手,所以你才沒有察覺。”

    她又冷冷道,“況且,這也是被秦王你逼的,既然我們阻止不了你出手,那終究隻能讓你出手。”

    他們偽造了玉山別宮眾人染病的假象,他們任由楚烈煽動百姓包圍玉山別宮,他們冷眼看著皇上被騙出玉山別宮,他們所等待的隻是在最後那一刻給楚烈致命一擊。所以葉閣老會出現在紫宸殿,所以楚卓然沒有去西南。

    “那麽你呢,你又是為何而來?”楚烈問,“你既然早已知道,想來也是故意被我抓住的吧。”

    “我若不來,又怎能從你手中得到治療這瘟疫的藥方?”墨紫幽笑著反問,“如何?我演可像?”

    “成王還真是舍得,舍得讓你落進我手裏!舍得讓你來演這一出戲!”楚烈冷哼了一聲,“那麽你為何要讓你丫環送出那封信,你白日裏說的那句話又是什麽意思!”

    “什麽意思?”墨紫幽頓了頓,才輕輕笑道,“自然是要讓秦王你回來找我了。”

    寒夜裏有陣陣腳步聲成包圍之勢向著莊園逼近,屋外傳來莊園守衛焦急的聲音,“王爺!不好了,有——啊——”

    守衛的聲音以慘叫終止,混亂的腳步聲衝進莊園之中,喊叫聲和兵器相擊的金鐵之聲四處皆起,刀光劍影映在窗上的明紙上,有殺戮的血腥氣息飄入屋中。

    楚烈臉色一變,冷冷問道,“為何,為何不在金陵城就殺了我,偏要將我引到這裏!”

    “你是皇子,若無君令,誰敢殺你?難保皇上此次又會再對你心軟。”墨紫幽淡淡道,“然而你若不死,後患無窮。”

    “不錯,你果然了解我,我若不死,一定會卷土重來。”楚烈又笑了起來,“可我死之前,一定會得到你!”

    既然要死,那便不能留有遺憾,既然墨紫幽敢用自己來當誘餌,她就要有所絕悟!

    楚烈猛地伸手扯裂床幔,撲向床上那道始終背對著他的倩影,他剛抱緊了那人就要往那修長的頸項上親去,卻突然覺得手感不對,手下的身子始終太精壯了一點。

    “秦王還真是猴急——”隻見被他壓在身下的美人嬌笑一聲轉過臉來,卻是姬淵!

    作者有話要說:  超級大肥章,表問我為啥男主和渣男同框時都是這種畫風。。。我也不知道(望天.jpg)。。。這一段真是改得吐血,從昨天改到現在。。。單是雲王救人就改了好幾個版本。。。好困,卻還要捉蟲。。。otz。。。

    小劇場:

    作者菌:看吧,我說過會給你發福利吧,天下間最美最有人氣的嬌豔賤貨都被你給壓了。

    楚烈:誰想要這種福利啊!!!!!(掀桌.jpg)(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