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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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聲長長的傳報,驚得所有人動作都頓住。

    板車下一直閉目凝神聽著動靜的景橫波,霍然睜眼。

    一瞬間連胸腔都似乎痛起,泛著昨夜新鮮灼熱的密密血沫。

    宮胤!

    他沒死!

    那一刀竟然沒能殺了他!

    還是他其實快死了,卻支撐著巡視九門,安定局勢?

    他此刻到來,為的是不是追緝她?

    到底不能放她自由,見她死才心甘麽?

    嘴裏泛上苦澀的滋味,微帶腥甜,似乎又是昨夜風雪中事件重演,那個從不讓她失望的人,最後給她狠狠一刀。

    這一刀刀勢連綿未絕,勢必要斬了這夜的雪麽?

    四麵都靜了下來,她聽見伊柒等人微帶怒氣的呼吸,聽見那鬧事的將領收槍迅速退回,聽見鐵星澤快速避向馬車後,聽見人群在慢慢散開,俯伏於地。

    “我不要跪他……”七殺小小聲地說。

    伊柒立即挨了擁雪一腳。

    沉默的,似乎沒什麽存在感的小姑娘第一次踢人,驚得伊柒腿一軟,真的跪下了。

    “想死自己死,別害我大波!”擁雪聲音狠狠。

    六個逗比師兄弟其實也無所謂跪不跪,看見伊柒跪下去的姿態很好玩,頓時你踹我一腳我踹你一腳,把各自也給踹跪下了。

    景橫波已經做好了七人暴起的準備,誰知道竟然就這麽給擁雪解決——這叫一物降一物?

    這群人都是圍著景橫波的板車跪的,做好了隨時將她搶出去的準備。

    景橫波自己卻在神遊。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如果真是衝著自己來的,逃也逃不掉。她發現現在自己心情,居然是閑散的。

    四麵寂靜,隻有風吹碎雪的沙沙之聲,景橫波茫然地透過板車縫隙看著外麵,一片青色的城牆,露著土黃的地基,點綴斑駁的雪,城牆邊似乎是個攤子,有個瓦罐靜靜地冒著熱氣。

    忽然想起那一日在耶律府吃過的瓦罐湯。

    “……也許你看宮胤,各種奇怪各種不配為人夫君。可是我告訴你,他要麽對我不說話,要麽說的不好聽,可說出來的到目前為止都是真的;他很少笑,大部分時候對我冷著臉很討厭,可他第一次對我笑的時候是真心的,是因為我通過了迎駕大典笑的;他不喜歡的人有很多,可以說全天下都是敵人,甚至我現在也不確定他到底喜歡我多少,可是我覺得,哪怕隻是一點點,那也是真的。”

    “好比這菜,有點像我們那佛跳牆。你知道你這一鍋菜為什麽這麽香?因為這裏麵每一樣原料,都是真的,高級的,不含水分雜質精工細選過的原料,所以才有了這一鍋湯菜的好滋味……情感,也是這樣。”

    這一生最初堅執信任,最終被命運證實錯投的情感啊。

    恰如這一鍋裏,被無數次添加又煮沸的湯。

    水深火熱,翻騰顛倒,最後入饕餮者之腹。

    她忽然眼睫一顫。

    看見了一匹雪白的馬。

    從她的角度,還可以看見騎士雪白的長靴,垂下的雪白衣襟,衣袍很薄,因風飄拂如淡雲。袍襟上,沒有垂落任何時下男子常佩戴的香囊玉佩。整潔利落。

    她知道這人會有玉帶束得極細的腰。

    她知道他的衣裳從裏到外都如雪,都輕薄。

    她知道領口會有一枚珍珠,一般都是淡金色。

    她恨自己的知道,做不到輕易忘掉。有些記憶太深刻,鏤在心版上,想要抹去,先得撕筋扯肉,鮮血淋漓。

    從策馬的姿態來看,她遺憾地發現,他還是和從前一樣,姿態筆直。

    看來確實沒事。

    她再一次在心底湧上練武的迫切渴望。

    那匹馬緩緩靠近,他竟然往這邊來了。景橫波清晰地聽見七殺的呼吸越來越急迫,伊柒的手指一直停留在板車下,隨時都可以將武器抽出。

    景橫波一眨不眨地看著那一抹白影,兩丈、一丈、半丈、三尺、兩尺……

    氣氛已經緊繃得快要爆炸。

    伊柒的武器已經抽出一半,換個角度就能看見烏黑的刃麵。

    宮胤忽然停住了。

    就停在景橫波板車之側,離景橫波半尺距離。

    伊柒的肩膀僵住,以至於差點抽筋。

    景橫波緊緊盯著宮胤的靴子。

    這麽近……這麽近……

    手邊就有防身的匕首,一刀就能捅到他,她出刀的技巧,足可以讓他從此殘廢。

    手指慢慢彈動,抑製不住的**,指尖一翻刀已經在手中,在黑暗的夾層翻轉出一道明光。

    光芒裏忽然閃過往昔一幕。

    “你是打算剝獸皮還是人皮?”

    “注意關節。關節!”

    “三分處入,好,對,起!”

    “這一百隻兔子麅子,你今天負責弄完。”

    “宮胤,你教我的好像不是剝獸皮手法耶,不會是殺人手法吧?小心我練熟了,宰了你。”

    “你盡可試試。”

    黑暗中她忽然淚流滿麵。

    那些留存在過往裏的,明明美好卻已經殘破不堪的記憶。

    板車底粉塵落下,混雜著淚水灌入唇角,她狠狠咽下,不想忘記人生裏每一段滋味。

    宮胤自始至終沒有說話,也沒有看板車,他似乎在看城門。

    隨即景橫波就聽見蒙虎的聲音,長聲傳令,“玉照與亢龍換防,最後一批出城者出城,一刻鍾後,閉城門!”

    隨即大批大批的士兵奔來,都是白色製式皮甲的玉照士兵,取代了亢龍的位置。

    七殺和鐵星澤等人都舒了一口氣,趕緊推起板車跟隨出城的人流,景橫波眼睜睜看著板車以極快的速度,離宮胤越來越遠。

    現在想殺他,也做不到了。

    失去了這次機會,也許以後天涯永不再見,這一生的恨和愛,隻凝固了昨夜皇城廣場的血,永遠留在了帝歌。

    他在城門前,她在板車內。他在光明裏,她在黑暗中。

    越離越遠。

    景橫波閉上眼睛。

    不出手是對的。當他人為了她的性命甘願委屈自己,她又憑什麽不能為了他人的安全抑下殺機。

    眼看將出城門。

    忽然城門口一陣震動,似乎有軍馬逼近,地麵撼動隱隱。地平線上幾騎潑風般馳來,馬上騎士還沒到達城門,已經滾鞍下馬,氣急敗壞地長聲傳報。

    “報——燕殺軍稱其主被冤,要申訴於國師駕前,現已逼近城門!”

    不用他喊,其實所有人都已經看見,那一片煙塵滾滾的地平線上,忽然就出現了風一般的燕殺軍。

    這麽冷的天氣,依舊皮甲,裸胸,粗壯的手臂青筋賁起,不騎馬速度竟然也如奔馬迅速,眨眼就逼近城門前。

    “關門!”

    守城門的士兵立即關門。沉重的雙開城門緩緩合起。

    此時景橫波的板車正在城門中央!

    而來勢極快的燕殺軍陣列中,忽然就躍出幾騎,騎士們彪悍壯碩遠超一般燕殺士兵,聲若洪鍾地哈哈大笑。

    “抓幾個人質玩玩,再和宮胤那小子談判!”

    聲到人到,一大群騎兵衝來,頓時將剛出城的那一批人擄去,其中衝在最前麵的幾人,看見那板車,咧嘴一笑道:“想吃菜!”劈手就來奪。

    “回家吃你娘奶去!”天棄一抬手就拍開了對方的手掌。

    “好功夫!”燕殺士兵眼睛一亮,也顧不得看守那些剛出城的人了,紛紛湧上,這邊天棄和伊柒等人都撲了出去,隻留鐵星澤保護著幾個女子和板車。

    城門還在緩緩關起,鐵星澤額頭急出了汗——是將板車推出去還是拉進城?

    推出去,就是進入燕殺軍包圍圈。

    拉回來,是進入宮胤的包圍圈,更要命的是,伊柒那幾個不著調的,已經殺出了城外,他把板車拉回去,門一關,就連保護的人都沒了。

    這一霎連向來穩重多智的鐵星澤,都一時難以決定。

    身後蒙虎長聲呼喊:“城門將關,有敵來犯!出城者速速退後!”

    鐵星澤回頭看一眼,咬咬牙,將板車向後一拉。

    景橫波忽然道:“向外走!”

    此時人聲打架聲喧囂,她和宮胤還隔著距離,大聲說話也無人注意。

    馬上,宮胤的衣袂忽然微微一震。

    鐵星澤聽見景橫波這句,一怔,但還是下意識依從了她的話,將板車向外一推。

    正在此時一個燕殺士兵伸手來夠板車,兩邊力道交擊,嘩啦一聲,板車上各式菜蔬滾了一地。

    與此同時,城門也將關起,板車正卡住城門,砰一聲兩扇沉重的門撞在板車上。

    吱嘎聲響,板車裂開。

    暗屜露出。

    景橫波霍然坐起。

    整個城門內外,忽然一靜。

    馬上的宮胤,一僵。

    這一刻空氣似乎凝固,隻餘對視雙眼,他在馬上高高俯瞰,她在板車上門縫間霍然抬頭。

    隔城門、軍隊、帝歌、和一夜血火背叛,相望。

    時光如此短暫而又漫長。

    他衣袂飄起垂落,仿佛還是那夜鳳來棲床上,看見他支起的肘清冷的眼和淡淡的月光。

    她長發零落披散,仿佛還是那日玉照宮橋上,他背著她,聽她撒酒瘋對蒼天厚土表白,將一頭青絲亂在他肩上。

    一生一霎,莫失莫忘。

    如電光。

    電光一閃,下一刻她手一揮,他頭頂一根枯枝忽然脫落,也如電光猛射向他!

    他竟未動彈,似已將身周忘卻,又似根本不屑於理會這軟弱一擊。

    “啪。”一聲蒙虎出手,刀鞘將樹枝拍碎,灰色塵屑紛落,染了他雪白衣襟。

    他微微垂下眼,似乎在看弄髒的衣襟,又似乎隻是下意識。

    蒙虎咬著牙,看看他又看看她。禹春用一雙胖手不斷揉著臉,似乎想把自己臉皮子和心裏的話都搓掉。

    景橫波卻已經被拉出了城門。

    一個燕殺士兵大笑道:“不進不出地堵在門口幹嘛,來吧!”一伸手將隻剩個底部的板車拖了出去。

    守門的士兵急忙拉動絞盤,轟隆一聲,城門合攏。

    門縫合攏的最後一霎,他隻看見她忽然閉眼,清晨初起的日光在她額頭閃成一片淡金,莊嚴遙遠如窟壁古雕。

    閉上眼,隔絕再見那一眼。

    城門合攏。

    他手中馬韁,忽然無聲無息斷裂,掌心兩道深紅的勒痕。

    蒙虎轉過頭去,禹春踮起腳,焦灼不安地看看城門,再看看宮胤,終究沒敢說話。

    景橫波被拽出。

    忽然頭頂烈風過,她下意識頭一縮。

    “砰。”城門上一聲裂響,一名衝得最近的燕殺士兵,將手中戰斧扔出,擦過景橫波腦袋,狠狠嵌在城門上!

    城門堅硬包鐵,斧頭能入城門,何等臂力!

    這還是一個普通燕殺士兵!

    景橫波睜開眼睛,正看見燕殺士兵,如潮水般湧了來。

    伊柒等人,已經被燕殺士兵一團團圍住各自廝殺,燕殺士兵極有野戰經驗,幾乎在立刻,就將伊柒等人分割了開來,隻包圍不襲殺,隻遊走不接觸,存心要耗累他們,氣得七殺哇哇亂叫。

    七殺和天棄武功雖高,但卻沒有對敵軍陣的經驗,一開始就犯了策略錯誤,被打散包圍,還要護住擁雪紫蕊,頓時被逼離景橫波越來越遠。

    景橫波一人陷在燕殺軍的海洋裏。

    四麵是先前被挾持的哭泣驚慌的百姓,身周是個個高大彪悍,滿身殺氣的燕殺軍。她隻仰頭,眯著眼看天際的熙光。

    不管昨夜雪下得多大,今早太陽還是出來了。

    “這女人膽子大!”燕殺士兵向來佩服有膽量的人,看她鎮定,倒來了幾分興趣,都圍了過來。

    這些燕殺軍行事風格完全不同軍紀嚴整的玉照亢龍兩軍,似乎更加隨意放縱,在戰場上也談笑自如,但單兵武力也更高。

    “吃我一刀!”有人拔刀下劈,刀光匹練般倒掛她頭頂。

    她抬起手,握成拳,擱在心口。

    刀光在她頭頂一分處戛然而止,出手的士兵手臂如鐵,青筋繃起,刀紋絲不動。

    其餘士兵哈哈大笑。

    “確實好膽量,就衝這膽量,不為難你!做我們人質就好了!”

    景橫波沒理會他們的話,拳頭抬起,慢慢在心口擂了三次。

    像當初,迎駕大典上,燕殺士兵曾經做過的那個動作。

    笑聲戛然而止,眾人陷入一陣詭異的沉默。

    半晌,那出刀的士兵將刀一把歸鞘,低下頭,瞪著銅鈴大眼,仔細打量著景橫波的臉。

    景橫波配合地抬起頭,對他露出個明媚生花的笑容。

    士兵們又靜了靜,似乎沒想到這個看起來虛弱狼狽,渾身精氣都似乎散了的女子,在這樣的時刻,居然還能露出這樣燦爛,令人目眩的豔美笑容。

    有種人骨子裏的風華,曆經磨折才見其色。

    那士兵瞪大眼,半晌喃喃吸口氣,“……女王!你怎麽變成這樣了?”

    他上下打量景橫波,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士兵們有的終於認出了她,有的完全陌生好奇地衝她看,但讓景橫波微微放鬆的是,敵意和殺氣,沒有了。

    她的猜測果然沒有錯。

    “好久不見,”她笑了笑,“你們是想救耶律國師的嗎?我剛從耶律府裏出來,他好像被亢龍軍拿下了。”

    人群中一個將領模樣的人道:“耶律家和我們有守望相助的議定,我們聽說帝歌事變,相當一部分人可能會受到牽連,所以來帝歌接應耶律國師。他現在怎樣了?”

    “還不錯。”景橫波道,“我覺得他似乎對自己的可能處境早有準備。你們是要攻打帝歌嗎?”

    “那還不至於。”那將領咧嘴一笑,“燕殺是獨立孤軍,人數有限。打帝歌雖然好玩,但還不至於瘋到拿兄弟們的命去拚。我們隻是想給宮胤施加點壓力,讓他放過耶律國師罷了。”

    “宮胤不會殺耶律祁,但也不會允許他在這次事件後,繼續占據高位。”景橫波懶懶道。

    “對了,我們挾持你,要挾宮胤,他會不會立即把耶律祁放出來?”那將領眼睛一亮,看看景橫波神情,急忙補充,“假裝的,假裝的。”

    景橫波嗬嗬一笑。

    “你就是拿我的屍體去,他也眼皮都不會眨的。”她嗬嗬道,“不過換句話說,你如果說拿我人頭換耶律祁,保不準他還真會答應。”

    心口有窒息的悶痛,她慢慢咳嗽兩聲。

    “媳婦!”伊柒終於披頭散發地衝了過來,人在半空就在哇哇大叫,“你們放開我媳婦!我和你們拚了……”一低頭看見景橫波正和燕殺士兵談笑風生,愣了愣,氣一泄,砰一下栽下來。

    他一個骨碌爬起來,看看景橫波,看看那些抱臂斜眼衝他笑的士兵,愣了半晌,沮喪地道:“媳婦,你怎麽到哪都能勾這麽多人的魂呀?不是我說你,你親切是親切,但也太親切了些,作為一名優秀女子,你應該多少有那麽一點點矜持才對得起你的身份……”

    “閉嘴。”景橫波沒好氣地打斷他,“再叨叨我就對你一個人矜持。”

    伊柒立即閉嘴。那邊燕殺將領哈哈大笑著揮揮手,道:“別打了,熟人熟人,散了吧啊。”

    燕殺士兵說打就打,說停手就停手,一轉眼人群大笑散開,天棄七殺剛還在奮戰,一轉眼發現麵前空空蕩蕩,忽然就沒了對手。

    “當初迎駕大典,我們答應你三次援助。”那將領大聲道,“燕殺言而有信,我們會放了你和你的同伴,這是第一次。”

    原來三次擂胸是三次援助,景橫波撇撇嘴,有點失望——還以為是從此效忠呢。

    這麽想又自嘲一笑,看多了吧?那樣桀驁不馴睥睨狂霸生於荒野死於戰場的一支軍隊,滴水之恩湧泉相報是他們的風格,因為他人一點恩惠就全部投靠才叫荒唐。

    這樣的軍隊,三次援助已經是很厚的報答,她不想浪費這第一次。

    “這次不算吧。”她討價還價,“我給你們出個主意,能要出耶律祁,最起碼保他周全,還能狠狠在帝歌城下出個氣,算是答謝你們放過我和我同伴的恩情。互相扯平。然後你們還是欠我三次援助好不好?”

    “哈哈哈女王你真是精明!就衝你這份精明,行!”

    人群聚攏在她身邊,景橫波抬起頭,看向帝歌城頭。城頭旗幟獵獵飛舞,帝歌城頭一向豎三麵旗,最大最前麵的是開國皇帝的金鳳旗,每年都換新的,永不降落。第二麵是屬於現任女王的旗幟,她還沒正式登基,豔紅如血的大旗沒有任何紋樣,等待她登基當日才會有屬於她的紋章和尊號。第三麵旗號稱帝歌旗,是帝歌的代表旗幟,但多年來已經成為大荒實際掌權者的代表旗幟,在每位掌權者手中更迭,如今這麵旗,正如此刻掌權的右國師一般,雪白厚重,紋黑水白山,據說這麵旗每日都會換新。

    三麵旗,是帝歌象征,永遠有重兵守護,除非改朝換代,永不磨損改變。

    旗下白影佇立,宮胤正在城上俯視。

    看著那道影子,似見冰簾掛心頭。

    她扯扯嘴角,似笑非笑。

    她要走了。

    短期之內,不會回帝歌,但若回來,也必不會如今日狼狽離開。

    她會留下禮物。

    帝歌,今日,我們彼此銘記。

    抬手,她指著城牆,“告訴城上人。皇圖絹書有一半內容,我交給了耶律祁。如果不想耶律祁借此在帝歌生事,該怎麽做,自己知道。”

    伊柒立即將話聲遠遠傳開。

    城牆上,宮胤眉毛微微一顫。

    身後忽有腳步聲,他沒有回身。靜筠的聲音,輕卻執拗地響起。

    “皇圖絹書她確實隻拿出了一半,剩下和那一半才是和我們有關的……她逃出後曾去過耶律府,難道真的交給了耶律祁?如果這東西真的在耶律祁手上,那就絕對不能留他在帝歌。他會以此生事的!”

    她一邊說一邊向前走,姿態優雅,笑容溫煦。

    “站住。”

    宮胤的聲音冷如冰晶,凜然似有殺氣。

    她一下怔住。

    “你……”

    “城牆前三丈之地,不允許你出現。”

    她愣住,好半晌才反應過來,不可置信地尖聲道:“宮胤!你有什麽資格這麽對我!你是不是怕她看見我受刺激,你——”

    “你有什麽資格這麽和我說話?”宮胤截斷她的語氣如刀,“難道你以為你失憶了,我也失憶了?”

    靜筠忽然渾身就僵硬了。

    城牆上的空氣,似乎也忽然被冰封住。

    “你……你……”好半晌之後,靜筠渾身開始顫抖,越抖越厲害,抖得她幾乎站不住,“……你……你知道……”

    宮胤不說話了,如冰似雪的頰上,掠過一絲不正常的淺紅。眼眸卻越發幽深,滿是厭惡。

    “我會讓你做女王。”他抬起手,示意蒙虎等人將靜筠拖下去,“除此之外,不要再挑戰我的耐心,不要再試圖出現在我麵前。想活?那麽,在我允許你開口的時候開口,在我讓你閉嘴的時候,閉嘴。”

    “宮胤——”靜筠被蒙虎一手捺著推了下去,掙紮著伸手哀絕地呼喚,那個背影卻如雪山,巍巍遠在天涯。

    她心中一顫,頹然而絕望地垂下手,想著剛才一霎他語氣的決絕霸道,不同於以往的清冷漠然,多了一種淩厲絕殺和急迫的味道。似夜行者從雪地中操刀而來,急於將這天地殺個翻覆,換了人間。

    她心中忽然掠過不祥預感,似看見陋室暗影,孤燈冷窗,自己蹣跚地轉過身,月光下一頭白發早衰。

    她激靈靈打個寒戰。

    ……

    城牆上,宮胤筆直地立著。

    “告訴他們。”他神情微帶疲倦,對蒙虎道,“耶律祁犯上作亂,證據確鑿。現連同家族及府中人丁一千三百四十二人,分押於玉照公所和帝歌府。皇圖絹書非國家重器,隻能換取一人自由。讓他們自己考慮。”

    蒙虎擔憂地看他一眼,照樣傳話。

    景橫波聽著,笑一笑。

    好快動作,好大殺氣。

    犧牲她所換來的軍權人心,終於起了作用。如果不是亢龍已經全數歸心,他哪可能這麽快就將原本實力不弱的耶律家族全部下獄?

    成孤漠他們,是失算了。梟雄嘛,還真以為會為美人放棄江山?

    她心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

    或許當初宮胤宮城自殺,琉璃坊對她的捍衛,也不過是做個假象。故意讓所有人都覺得,國師把女王看得比自己命還重,會為了她和天下對抗,由此挑起了反對派的野心,利用她這個女王,群起逼迫宮胤,想要逼宮胤為了護她,自己退位。

    然後事到臨頭,他決然翻轉,一方麵令人措手不及,再無理由作亂,從此不得不更加臣服。另一方麵,他可以由此看清所有反對派的嘴臉和實力,對付起來更加輕鬆,不用再費心猜測被動等待。

    是他固有的拔毒瘤方式——穩、準、狠、不惜將自己先置於險地。

    她哈哈一笑,忽覺心中豁然開朗。

    原來這就是絕頂政客。

    原來這就是政客看待風雲翻雲覆雨的方式。

    從今天起,她也懂了!

    “要耶律祁!”她笑完,大聲道。

    燕殺軍毫不猶豫大聲傳話,“耶律國師!”

    景橫波收了笑容,有點歉意地看了燕殺軍一眼。

    唉,欺負老實人,有點不好意思。

    她堅持要耶律祁可不是好意,把耶律祁扯出了帝歌,拔除了他和帝歌勢力的聯係,又當著這麽多人,把另一半皇圖絹書栽在他頭上,從此後,耶律祁隻怕就得永無寧日地流亡了。

    她發過誓。

    當日參與害過她的人,她一個都不會放過。

    耶律祁同樣有份。

    城牆上,宮胤閉了閉眼睛。

    “放。”半晌他隻簡短地吐出了兩個字。

    “我去!”禹春立即匆匆下城傳令,跑得比蒙虎快。蒙虎無奈地瞪著他背影。

    兩人此刻都不願呆在城頭,眼睜睜看這城上城下。

    禹春動作很快,兩刻鍾後,城門開了一線,耶律祁被推了出來。

    他並無喜悅之色,大概已經知道情況,一臉無奈苦笑。

    城牆上蒙虎再次傳令。

    “左國師耶律祁,僭越狂悖、專擅欺罔,勾結交聯,圖謀犯上,經諸臣聯席議定彈劾,著降三級,改任八部巡回使,即日出京,非王令不得回京!”

    聽見“八部巡回使”這個官銜,耶律祁眼底掠過一絲詫異,抬頭對城牆上望了望。

    這個自由度極大的官職,已經幾乎廢除的官職,此刻給的,真是意味深長啊……

    更重要的是,以往以宮胤的謹慎,他雖然獨掌大權,也不會直接發布對他這樣的同級國師的處置命令,必然要假惺惺以女王令下旨,如今這般直接霸道作風……

    他抬頭看看天色,天青如洗,卻似有一朵烏雲緩緩逼近。

    這天,終究要變了啊……

    景橫波看著耶律祁出來,做好了被他氣急敗壞責問的準備——這其中貓膩燕殺軍看不出來,耶律祁不可能不明白。

    結果耶律祁隻是上下將她打量了一下,從容地笑了笑,道:“氣色好多了。”

    “不生氣?”景橫波也一笑。

    “生氣做什麽?帝歌這許多年,為了家族不斷勾心鬥角,我也膩了。”他轉頭對景橫波眨眨眼,“正好擺脫漩渦,看遍天下風物。哎,如果是陪你看遍天下風物,那我這輩子心願也就完滿了。”

    景橫波當他打腫臉充胖子,撇撇嘴不理。

    城牆上,宮胤看著底下那對含笑攀談的男女,擱在冰冷牆磚上的手指一動不動。

    “女王,你說要給帝歌留個紀念,讓咱們出出氣的呢?”燕殺軍在嚷。

    “借我真氣。”景橫波向伊柒攤手。

    “你不適合現在動真氣。”耶律祁立即勸阻,“借的尤其不行。”

    “我還不適合做女王,我還不適合活著,”景橫波頭也不回,“但我現在還活著。”

    耶律祁閉嘴,發現不僅宮胤變霸道了,連景橫波都變得不可抗拒。

    “凡是媳婦說的,都是對的;凡是媳婦要求的,都是必須辦到的。”伊柒樂顛顛過來,手掌按在景橫波背上,一按上去就大呼小叫,“哎喲媳婦你咋地瘦了,骨頭好像都出來了!”

    “小七七你個登徒子,”六殺亂七八糟地叫,“快說,你啥時摸過她了!居然敢不告訴我們!”

    “夢裏!”

    景橫波哈哈一笑,閉上眼,眉宇間紫氣一閃而過。

    伊柒的內力果然渾厚,她這個沒什麽武功根底的人,雖是外行,也感覺有股熱流雄渾如大江,奔騰於五髒六腑,所經之處,渾身血脈都似被喚醒,躍躍欲動。

    對麵,耶律祁凝視她眉宇間一閃而過的紫氣,神情驚異。

    她不是不會武功嗎……為什麽已經能主動吸納天香紫?

    他當然不知道瑜伽的腹式呼吸法,在某種程度和他耶律家的吐納之法類似,誤打誤撞催動了天香紫在丹田的生化,當然,景橫波自己也不知道。

    片刻之後,景橫波睜眼,萎靡精神一掃而空,眼神如電。

    借來的精神,也讓人忽然振奮。

    似生吞並風雲的雄心。

    她一轉頭,看住了燕殺那位將領腿上貼的薄刀。

    為方便作戰,燕殺士兵都打綁腿,綁腿貼肉綁著極薄的利刃,用作最後和敵人肉搏之用。

    那將領被她看得一驚,下意識腿向後一縮,然後他就瞪大了眼睛——腿上的匕首忽然自己浮了起來!

    他急忙伸手去撈,那刀卻似自己有靈性一般,霍地向後一讓,隨即一個大轉折,弧光如電,直奔城頭!

    城頭上人早已看清這一幕,都神色大變,紛紛躲避,蒙虎大喝:“主上讓開!”閃身撲來。

    刀光弧線雖然還未確定目標,但既然是景橫波出手,必然直衝宮胤。

    宮胤一動不動。

    蒙虎大急,不顧尊卑抓住他肩頭,把他向後拉,剛觸及他肩頭,忽然聽見寒冰碎裂之聲,他一驚,手已經在一片冰冷中滑過。

    飛刀已至,光芒冷耀,果然是衝著宮胤的。

    他依舊一動不動,長發無風自舞,遮住他一片幽黑的眼神。

    蒙虎的嘶喊連聲音都已經變了。

    “主上,您再不能……”

    這一聲撕心裂肺,宮胤似乎被提醒什麽,眼眸裏幽光一閃,抬手手指一劃。

    飛刀止住。

    眾人剛鬆一口氣,團團圍聚在宮胤身邊。

    忽然上頭一聲巨響!

    聽起來像是什麽斷裂的聲音。

    旗杆!

    所有人腦海中立即閃電般掠過這兩個字,霍然抬頭。

    就看見一片湛藍的天空上,呼啦啦傾斜下一片雪白,巨大寬展,好似又下了一場厚重的雪。

    第二眼看見帝歌旗,屬於宮胤的那麵黑水白山旗,旗杆已斷,一柄不知道從哪出現的斧頭,正呼嘯掠旗麵而過,嚓嚓嚓嚓幾響,對著旗麵,亂砍!

    死一般的寂靜。

    城上城下近萬人,目瞪口呆地看著半空中旗幟緩緩傾倒,一柄斧頭瘋狂妖異地亂砍,轉眼將宮胤的旗幟砍了個稀巴爛。

    就好似有個透明的神人,正懸身半空操著板斧,當著上萬人,砍爛了帝歌象征!

    斧頭舞得毫無章法,卻瘋狂霸道氣勢逼人,那姿態不像砍旗幟像砍人。看得人人凜然,隻覺渾身汗毛豎起,似見血流漂杵,天下爭霸,一個人從泥濘中掙紮而起,以殺氣席卷天下。

    片刻之後,從震撼後醒來的燕殺軍,發出一聲無比解氣的歡呼。

    “好!”

    聲浪如雷,震得帝歌城牆嗡嗡作響。

    帝歌城池都似微顫,人人相顧失色。生怕那詭異斧頭忽然飛來襲擊國師,隻得一層又一層將宮胤護住。

    隻有宮胤一直麵色不變,近乎專注地看著斧頭瘋狂地砍著自己的旗幟。雪白的布屑飛濺,有些濺到他臉上,他並不退讓,慢慢伸指接住,出神地看著。

    分不清布屑和指尖,哪個更如雪。

    那瘋狂的斧頭並不罷休,砍爛旗麵,一個飛旋,嚓嚓嚓嚓連砍旗杆無數刀,連旗杆都砍成無數截。最後一個轉折,破旗麵衝天而起,日光下刃麵寒光四射!

    已經爛成漁網的旗幟悠悠降落,在城頭積雪泥濘裏,零落得不辨原來模樣。

    眾人呆呆看著破旗,再仰頭看那飛上高空的斧頭,竟然還沒落,一個轉折,直奔第二麵旗!

    眾人屏息,等著再一輪的瘋狂砍殺。

    那斧頭卻直上旗麵,沒有動旗杆,在旗麵上“哧哧”兩聲,劃了個巨大的“x”!

    然後砰一聲掉落。

    城頭眾人驚得向後一退,“保護國師”一陣亂嚷,生怕那斧頭再蹦起來砍人。

    宮胤看也不看那斧頭,隻回頭看景橫波。

    景橫波輕輕長長,籲出一口長氣。

    超常發揮。

    沒想到在伊柒幫助下,這次意念控物如此狂霸,也許還有一個原因,是她內心的憤懣之氣,需要一次酣暢淋漓的發泄吧。

    城頭斷你大王旗,城頭淩空十八斬,劈裂濃雲探青天,劈破霓虹逐星散!

    哪怕因此受損,值得!

    飛刀不過是掩護。她真正使用的是先前燕殺士兵砍在城門上的那柄戰斧,趁眾人被飛刀吸引全部注意力,操控戰斧悄悄順城牆而上,一斧斷旗。

    這也是她第一次同時操控兩件武器,出乎意料的完美。

    燕殺的歡呼直上雲霄,他們不喜歡帝歌,看見帝歌守衛如此吃癟,頓覺如六月天吃冰,爽到心底。

    “痛快!”那將領大力拍伊柒的肩膀,“女王陛下真漢子!這個朋友,交定了!”

    ……

    景橫波抬起頭,手對著城頭一指。

    燕殺士兵呼聲立止。

    城頭一片肅靜。

    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所有人都學會了在她麵前認真聆聽。

    景橫波指著第三麵旗的位置,那裏隻剩半截光禿禿旗杆。

    “篡奪大權,涼薄無恥者,不配為帝歌旗!”

    宮胤臉色如雪,脊背挺直,一眨不眨地盯著她。

    景橫波看也不看他一眼,再一指,指向本該屬於自己的那麵旗。

    “那是我的旗,我的紋章已經刻上,就是這個叉!”她大聲道,“這個叉告訴你們:今天我先做傻x,來日你們全傻x!”

    城上城下無聲,不知道是被她的語氣,還是被這恐怖用詞驚住。

    她用盡最後力氣。

    “這麵旗,遲早有一天我會來補好。有種你們就換了,誰換,將來我殺誰全家!”

    滿城無聲。

    她看看那斷了的旗杆,哈哈大笑。

    “爽!”

    最後一字出口,她向後便倒。耶律祁眼疾手快接住,伊柒慢一步,怒踹他後膝窩。

    燕殺軍齊聲大笑。

    “爽!”

    ------題外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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