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石榴裙下拜眾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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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據說今兒月票又破了個記錄,這都是大家給我的,也在大家石榴裙下拜一拜,你們真是好銀啊麽麽噠。

    ……

    ------題外話------

    依舊沒人應聲,江麵上士子麵麵相覷。

    “寧津縣韋隱……寧津縣韋隱!”

    景橫波眨眨眼,奇了,參加考試,不等結果就走了?

    連報兩遍,無人應聲。

    “……寧津縣風維……寧津縣風維……”

    她報一聲,就有一人應聲施禮。

    景橫波也累了,一整晚跌宕起伏,趕緊結束了好回家睡覺,拿起身邊留下的紙卷,笑道:“這裏我留下了十份答卷,選中的先生,如果願意,今後便是我奉為上賓的幕僚了,”說完便報名,“……慈縣李通、巨甸縣徐德然、仙橋縣柴俞……”

    士子們此刻已經給調教得蔫頭耷腦,也不知真心還是假意,個個凜然受教。

    “也不用太過羞愧。”景橫波這回倒恢複了和藹的態度,笑眯眯地道,“其實考你們兵法也好,詩詞也好,在我看來,都不是衡量一個人真正底蘊和才學的標準。讀書人,要明事理,辨是非,懂法紀,擅思謀。”她按照紫蕊教的說了幾句,終究嫌太文縐縐,撇撇嘴道,“總之,文章也好,兵法也好,都不能代表一個人真正的才能,好好修心養性,從生活中尋找智慧,才是正道。”

    老實說,如果是別的誘惑,景橫波寧願不要也不肯背詩,可是小蛋糕的蛋糕,是個人都無法抵抗,除了那個石頭樣的,不愛吃的太史闌不受影響,誰沒因為小蛋糕的美食拜倒在她的小吊帶下?

    景橫波嘿嘿一笑,此刻忽然特別想念蛋糕妹,她會背這麽多詩詞,純粹是蛋糕妹所賜。那丫頭不懷好心,明明知道她最討厭背詩看方塊字,偏偏每次她想吃小蛋糕拿手蛋糕時,那貨就要求她背詩,十首詩可以給她做個六寸蛋糕,二十首可以做個八寸的,以此類推,有次她足足背了一百首,那家夥做的三層蛋糕把她活活吃胖了三斤。

    少帥今兒心情很不好——從頭到尾沒風光上,殺人都殺不痛快,還不如一隻鳥!

    景橫波拍拍二狗子的頭,示意它滾蛋,二狗子難得這麽風光,猶自戀戀不舍,咕噥道:“狗爺還能背一百首……”被裴樞一腳踢下了船舷。

    此時士子們都如霜打的茄子,也無人計較被代表。

    還是那柴俞,目光閃動,滿麵向往,代表眾人一躬到底,誠懇地道:“陛下高才,罵得有理!我等服了!”

    眾人也都沒了說話的力氣。

    江麵上終於再沒有人說話。

    ……

    “行行行,就你有慧眼!”

    “嗬嗬諸兄別忙著罵我,你們瞧今日女王陛下風采,將整個玳瑁文武之才,在掌心揉捏拿弄,豈是尋常人物?當初我說她非池中之物,必將崛起,可說錯了?”

    “老貨,你想拐人去給女王幫忙就直說,用得著這麽拐彎抹角?”

    “也好。不如此不足以服眾,哎呀呀這些絕妙詩篇我要抄錄附印,給學生們人手一本好好學,不知道女王那裏還有沒有,咱們和她討要去。”

    “這丫頭又騙人了!”

    “然也,每個人的詩風,多半相差不遠。然而這些詩風格各異,或濃豔,或清新,或空靈,或散淡,如果是一個人寫的,那人早瘋了!”

    “詩都好詩,卻絕非一人做成。”

    幾個賢者大儒卻在竊竊私議。

    一地文采,輸給五千年文化精華,不冤!

    景橫波心裏嗬嗬笑——叨叨個啥啊,不服氣個啥啊,你們現在麵對的可是泱泱中華五千年,詩海文山之中最亮的那幾顆明珠,是真正中華文化的文采濃縮,千萬詩篇中流傳下來的巔峰精華,這都不能震翻你們,那些詩聖詩豪詩鬼們豈不要從地底爬出來吐血?

    多少人頹然一屁股坐下,忽然都生茫然之感,十年寒窗,一肚學問,竟不如鳥,有何意義?

    不能信,不敢信,但卻不得不信,這些詩,大家都沒聽過,肯定不是抄襲,這樣的詩隨便流出一首,都將驚動天下。

    江麵上的聲音漸漸寂滅,士子們目光發直,一首首絕妙詩句就是一次次響亮耳光,問多少都是自取其辱,多少不甘都隨了此刻滔滔江水——那隻鳥就像一個絕世詩人,滿肚子沒完沒了的精妙詩篇,隨便一首都足夠砸死人,這世上怎麽會有這樣的才華?怎麽可能有這樣的才華?

    “……日暮蒼山遠,天寒白屋貧,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

    “求賜詠雪詩詞……”

    “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四麵邊聲連角起,千嶂裏,長煙落日孤城閉……”

    “求豪壯詞!”

    “春山暖日和風,闌幹樓閣簾櫳,楊柳秋千院中,啼鶯舞燕,小喬流水飛紅……”

    “求詠春詞!”

    江麵上的聲音,越來越弱了,語氣,也越來越恭敬了。

    ……

    多少歡情薄,無奈多離索,到頭來咽淚裝歡,落花江麵說聲錯!

    錯!錯!錯!

    河邊小船上,他手中杯一顫,哢嚓一聲,裂了一道縫。

    岸邊樹影下,一直含笑支膝看她的耶律祁,輕輕一歎。

    景橫波手一顫。

    滿江一靜。

    二狗子三聲錯,提高聲調,那般怪嗓,竟也吟出滿腔怨艾和悲憤。

    “紅酥手,黃藤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隨即景橫波便醒過神來,拍拍二狗子,“紅酥手。”

    岸邊樹下,和某個小船上,有人靜靜將她看著。

    這題目,她有點堵心。

    景橫波忽然有點發怔。

    女王意氣風發,一路高歌猛進,或者戰爭詩也早有準備,但閨怨詩——她有那個心境嗎?

    士子們要發瘋了,有人大喊:“求閨怨詩!”

    “……報君黃金台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一肚草包裝才子,玳瑁士子真無恥!”二狗子結束陳詞。

    “快快!快抄!”底下那群老頭子不理他,搶過紙卷,沒有桌子,就趴在樹上,刷刷抄錄。

    “峭奇濃豔,造意無雙,用色之妙可謂獨步天下!”激越的老頭子一把摔掉了笠帽,滿頭白發的常方意態癲狂。

    哄然一聲,隨即又是可怕的靜默,江麵之上,隻有二狗子的怪嗓回蕩,難聽腔調,吟千古詩篇。

    “黑雲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角聲滿天秋色裏,塞上燕脂凝夜紫;半卷紅旗臨易水……”

    景橫波拍拍二狗子的頭,“黑雲壓城……”

    士子們嘴角噙著冷笑,今晚曲江論文武,題目可能被先猜到,換成戰爭,總不能吧?

    “陛下不是要占領上元嗎?請以戰爭天下為題!”

    二狗子翻著金色的眼珠,眸光閃閃,連彎彎鳥嘴,都似寫滿嘲笑。

    “請。”

    一些士子醒過神來,實在不甘,想著也許這是事先請大儒操刀,讓這鸚鵡背好的,連忙大聲道:“對,還得換題!再換!”

    柴俞輕輕一笑,道:“晚生不才,還想請教。”

    她才不要狗血地跑到異世靠抄襲名震天下,這情節都爛了好嗎?

    他敬橫絕詩篇更甚女王地位,景橫波對他很有好感,覺得這人身形臃腫而心思靈巧,是個人物,忙笑道:“當然……不是,我說這是二狗子的,就是二狗子的。”

    “好詩……”還是那柴俞最鎮定,輕輕歎道,“隻此一篇,足可橫絕大荒,想必此詩是陛下所做,其間妙處實在難言,請陛下受我一拜。”說畢彎身躬到底,比剛才更加姿態謙卑。

    景橫波笑眯眯地看著底下——沒有三分三,豈敢上梁山?沒有神鳥二狗子,豈敢折辱天下士子?

    不過此時已經沒人計較二狗子的罵,小船順風漂流,士子們在船上僵立如偶,有人眼睛發直,有人喃喃重複“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淚流滿麵,有人大張著嘴看二狗子,很想知道這是不是詩人附身的鬼鳥,江風吹過,各人後心都冰涼一片。

    景橫波噴出一口茶——半截詩半截罵的習慣,死也改不掉!

    “……一堆無聊大傻叉,快點給爺來讓路!”二狗子抑揚頓挫地結束了吟誦,自覺自己最後兩句才是最好的。

    “速速拿紙筆錄下!”有人手都在顫抖,急急命家人奔去一邊鋪子買筆墨。

    “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二狗子猶自滔滔不絕。

    “好詩!”人群中幾個老者目光閃閃,捋須的手都在顫抖,“由江至海,由海至月,由月至花林,由花林至人物,轉情換意,妙到毫巔。更兼澄澈空明,清麗悠揚,一唱三歎,餘味無窮,既生清新之美,又具韻律之優……妙絕!妙絕!”

    甚至可以說是絕妙好詩。

    此刻便是沒讀幾本書的人,也能分辨出,這隻鳥吟的,絕對是一首好詩。

    怎麽可能!

    怎麽可能?

    大多數人腦袋一片空白,如被雷電劈著。

    轉身的人背影僵住,罵人的人嘴空張著,更多人霍然抬頭,盯著二狗子,眼珠突出如見鬼。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灩灩隨波千萬裏,何處春江無月明!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裏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

    大船上,二狗子忽然開腔。

    士子們雖然憤怒,但也有幾分好奇,想知道這鳥是不是真會吟詩,誰知道等了好半晌,這鳥卻隻顧吃糕,自覺又被戲耍,不禁又憤怒起來,抬腳紛紛要走。

    霏霏從一邊悄無聲息地躥上來,頗有些嫉妒恨地盯著二狗子,看樣子很是不平,今日居然給這傻鳥大出風頭。

    二狗子清清嗓子,得意地在欄杆上踱步,吃一口糕,看一下月亮,那模樣,大抵正在打腹稿。

    景橫波給二狗子喂一口香糕,拍拍它腦袋,低聲道:“春江花月夜,後麵罵人的別來。”

    “就請以今日曲江之景為題。”柴俞似乎中氣不足,姿態雖文雅,語氣卻很低。

    此時士子們聽他們對話,都停了下來,不少人大聲埋怨柴俞此舉是降格取辱,怎可於鳥對詩,更多人翹嘴扭唇,冷笑一言不發。

    她頓時來了興趣,一抬手道:“免禮。既然狗爺是鳥,也不必和你們對詩了,你們隨意出題。”

    其中那張引起英白和裴樞分歧看法的答卷,正署名柴俞。

    景橫波聽這名字,一怔,轉身翻了翻那選中的五張答卷。

    隔得遠,看不清人影,遠遠的,那人向船上一揖,道:“晚生柴俞,見過陛下。”

    那聲音夾雜在一眾怒聲之中,軟弱無力,卻被景橫波捕捉,她笑看對方,發現是先前那個癡肥的身影。

    卻有人忽然道:“我來試試。”

    “越來越過了啊……”

    有人開始砸石頭,有人憤然拂袖,有人喝令開船,拒絕和如此驕狂的女王同在一河,更多人放聲大罵,憤激得臉紅脖子粗,就連岸上事不關己的百姓,也大多微微搖頭。

    “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侮辱斯文!”

    “欺人太甚!”

    片刻後,士子們的怒吼,幾乎要衝翻大船。

    一陣死寂。

    “我就等狗爺罩我了。”景橫波滿意地點點頭,對江麵上目瞪口呆的士子們道,“這是我的鳥,會吟幾首詩,隻要你們今日勝了它,就算我輸。”

    二狗子大爺從船艙裏龍行虎步地出來,跳到景橫波胳膊上,似乎很享受這種萬眾矚目的目光,威嚴地掃視一圈,用翅膀拍了拍景橫波的臉,“狗爺罩你,狗爺罩你。”

    “請狗爺!”

    “噗。”莊重的紫蕊都噴了出來。

    “哎呀,我的屬下們都怕了你們的驚世才華,沒人願意和你們鬥怎麽辦?”景橫波假模假樣地笑,忽然一拍腦袋,恍然道,“怎麽忘記了狗爺?”

    ……

    “過了,過了啊……”

    “談何容易,文無人又多恃才傲物,想要讓一地士子都徹底拜服,便是文豪也難做到。”

    “除非這鬥詩一場,陛下再次令眾人徹底信服,完全無話可說。”

    “是啊,過猶不及。太過火了,今日之後,隻怕再不會有士子願為陛下效力了。”

    人群中幾個老人,戴著鬥笠,遙望船上,捋須歎息,“陛下還是太年輕了。年輕氣盛,絲毫不顧他人感受。老夫也知士子驕狂,所以無心攔阻陛下,不想陛下似乎把持不住火候,這……先前那一場點評也夠了,這要折辱太甚,怕會寒天下士子之心啊。”

    一圈人問下來,人人不屑,玳瑁士子人人臉色鐵青。

    “唯士子與小人為難養也,陛下覺得我這句怎樣?”

    “老全?”

    “都太醜,不要。”

    “天棄?”

    “爺隻喜歡殺人。”

    “裴樞?”

    “嗬嗬不如喝酒。”

    “英白?”

    “回陛下,我等怕被酸氣熏著。”紫蕊擁雪一本正經拒絕。

    “我才高八鬥,學富五車,和你們鬥,沒勁。”景橫波蹺著二郎腿,問身邊紫蕊擁雪,“你們去?”

    “請陛下賜教!”那邊選出五個人,高聲向大船叫喊。

    底下一陣竊竊私議,很快推出了幾人,景橫波冷眼瞧著,發覺他們最後似乎發生了爭議,好像有個人毛遂自薦,先被排斥,那人不知說了些什麽,眾人露出震驚之色,隨即便讓那人加入了,遠遠看去,那個後加入的人,身影癡肥。

    “那行,我倦了,你們公推幾位最出色的出來,和我這邊,鬥鬥詩吧。”

    眼看士子們的怒火已經到達頂點,景橫波才點點頭。

    “女王休要信口開河,侮辱我等!行不行,試過才知道!”

    “可我如果說,其實你們武不就,文也不成,就算給你們機會吟詩做賦,依舊狗屁不通呢?”

    “請女王給我們一個一洗前恥的機會!”

    “這麽牛啊,”景橫波托著下巴,“那你們是要在此展示你們的詩詞歌賦能力嗎?”

    “三步成詩,五步成文,文不加點,援筆立就!”

    “哦,詩詞歌賦啊,”景橫波點點頭,“說得也是,文人嘛,不擅長兵法是正常的,詩詞歌賦,你們應該都學得不錯吧?”

    “自然是錦繡文章,詩詞歌賦!”

    “哦?”景橫波還在笑,“那什麽是你們擅長的?”

    “就是!不公!”一人開聲,眾人支援,立即更多人道,“我等三歲蒙童,苦讀十餘載,讀的是詩禮經義,論的是聖人之言。而兵法之類,是武將才應該學的東西,我等怎麽可能讀過?今日女王選擇我等不擅長之科目,以己之長攻我等之短,肆意評嘲,我等當然不服!”

    “哦?”景橫波笑吟吟目光流轉。

    此時刺客要麽死去要麽被擒,卷子也已經看完,士子們身周沒了威脅,也沒了希望,想到今日當眾被如此羞辱,不忿之火頓時燃起。

    話音未落,底下已經有人抗聲道:“女王!您今日之試,對我等不公!”

    景橫波格格一笑,眼角向船艙瞟一瞟,“不依?好啊,那就等著丟臉丟到死吧。”

    她心中已有計較,將卷子收起。英白卻道:“你拿兵法做題目,將他們好生羞辱,就怕他們醒過神來不依。”

    那份卷子,是她第一份選出的答案,計策比較柔和,花費時間也長,英白性子散漫,雖是名將,卻不嗜殺,所以選中。裴樞卻是個嗜血的魔王,當然看這種計策不上眼。

    這十份給英白裴樞再看過,兩人也點了頭,景橫波讓他們再選出更好一點的前三,英白和裴樞各自排出三份。景橫波一瞧,其中兩份是重合的,算是兩帥沒有異議的最好的卷子,還有一份有區別,她看了看,心中略有些明白。

    有了這份卷子開頭,之後她邊罵邊選,當曲江之上白紙浮沉一片時,她手邊也選出了十份卷子。

    景橫波卻不讀內容了,當然,可以接納的計策,難道要當眾讀出來,給玳瑁族長做準備嗎?

    眾人精神一振——有人選中了!是誰!

    她罵得滑嘴,隨便抽出一份,“可先潛入……”忽然一停,“咦”了一聲,想了想,將那卷子放在一邊。

    卷子在不住彈飛,景橫波邊評邊罵,她雖然不懂兵法,但身邊卻有兩大名帥,一路上沒少請教。基本的道理還是知道的,總比這些一竅不通的酸儒要強。今日她故意考兵法,其實主要是為了壓下前來投奔士子的氣焰,不然誰都以為是她景橫波的救世主,誰有耐心伺候一群大爺。

    士子們又是一種景象,他們哎喲哎喲躲避著飛箭,心驚膽戰提防著刺客,還得擔心下一刻被甩出來的是自己的卷子,更怕女王那張無比刻毒可怕的嘴——比大考時房師的筆凶狠多了。

    百姓們不再騷動,麵帶敬仰看著女王——嬉笑怒罵,彈指去敵,這種戲文裏才能看見的故事和人物,今日活生生眼見,這曲江橫流,蒼穹月下,成就她一人舞台。

    她在飛箭刺客之中閱卷,散漫點評天下士子,隨意瀟灑,似目送歸鴻,手揮五弦。

    不住有刺客被這些負分卷拍在臉上,遮沒刀光劍影,人聲慘呼。

    紙卷雪片似地飛出來,翻騰舞卷於江麵之上。

    “高築土圍,以火箭滅其糧倉……什麽樣的箭能一射幾十裏穿過城牆進入腹地?有沒有點空間概念?負分滾粗!”

    “……誘敵出城,據曲山之高以騎兵一舉衝殺之……行了!就派你去誘!負分滾粗!”

    “……冰柱凍城,雪夜奇襲……什麽玩意!你當這是野戰圍城呢?負分滾粗!”

    景橫波瞧也不瞧,皺著眉嘩啦啦翻卷子,她的耐心,已經快被這些不著調的答案給磨完了。

    手一揮,紙卷和冷風同舞,一個衝來的刺客,射出的劍尖忽然轉向,反紮入他脖子,他慘呼一聲,噴灑的鮮血將那白卷染紅。

    “……可使美人計,令玳瑁族長自毀長城……你當人家是軍營裏的大兵,當兵三年,母豬賽女王?人家宮裏什麽女人沒見過?就算你們找個絕色美人,玳瑁族長如果真是個被女人枕頭風吹吹就能意動的人,上元城早就是三門四盟七幫十三太保的了!奉勸你們,別拿自己的屌絲思維猜別人,土豪的世界你們永遠不懂。負分滾粗!”

    甚至連麵上笑意都沒變,她再展紙卷。

    一道冷箭射來,她動也不動,手一揮,便有一人慘呼落河。

    紙卷如雪,在江麵上飛舞。

    “……在上元城牆下挖地道,引護城河水倒灌……”她曼聲讀,“這位倒還看過幾天兵書,不過請問,如何挖地道?如何瞞過數萬上元軍隊挖地道?如何在城頭千人隊目光下挖地道?就算上元軍隊都是死人,給你們挖,你們知道上元城牆所用材料?厚度如何?該動用多少人花費多少時間才能挖通地道?你們又有沒有算過護城河的體積,水量,以及城內麵積,一個護城河,如何倒灌三十萬人的大城?文人不怕亂讀!負分,滾粗!”

    她並不抬頭,翻開紙卷。

    手一揮,一個撲向大船的刺客,半途落水。

    景橫波在船上,哈哈大笑。

    “刺客!刺客!”士子們驚惶大叫,急急驅船後退,當初豪言壯語“曲江橫流,戰火紛飛,我等擊楫中流,逆行而上,於硝煙箭雨中作詩,於對陣擊鼓中成賦,一曲破陣,半江殘紅,文傳萬耳,詩驚千眾”都忘了幹淨。

    “妖女猖狂!”人群中人影爆閃,躥起多人,有人箭射大船,有的搶奪被俘者,有的則撲向景橫波。

    玳瑁族長狠,景橫波便狂,問也不問,直接掛上你城門,把這個沉重的巴掌,立即扇回了玳瑁族長的臉上。

    眾人這才明白,這人一定是玳瑁族長派來的殺手奸細,想要箭射敢於給景橫波獻計的士子,以此警告玳瑁人和景橫波。

    一連串變化看得眼花繚亂,船上景橫波已經散散淡淡笑一聲,“把這人,掛到上元城門上去。”

    船上景橫波手一揮,那射空的箭,激射而回,穿過那人大腿,那人慘叫一聲,翻身倒地,立即有趕來的護衛,將那人擒住。

    與此同時一股柔風自人群中拂過,風過處,百姓紛紛跌倒,卻有一人自人群中躥起,閃電般向外逃。

    箭自他頭頂射過,隻差毫厘。

    忽然崔元腳下小舟一蕩,他站立不住,向後翻倒。

    箭若奔雷,將裂人性命,也將破壞景橫波今日之勝。

    但這箭來的刁鑽,崔某急於離開,選擇最隱蔽的地方上岸,四周不是樹就是人,她的護衛要麽還在外圍警戒,要麽還在船上,都鞭長莫及。

    她剛才點評罵人,若這被罵的死在這裏,人們立即便會同情死者,怪她行事淩厲,未盡保護之責。

    船上景橫波一怔,沒想到這時候居然有冷箭射士子,還是自百姓中射來,心中暗叫不好。

    士子們大聲驚叫。

    那人正垂頭喪氣,想要上岸,不妨一抬頭,冷箭已到麵門。

    她正要拿起一份紙卷,忽然一支冷箭,咻一聲穿空而來,黑光一閃,直奔那灰溜溜駛向下遊的崔士子。

    欠教訓,那就陛下我親自教教!

    大荒之地,民風著實不大好,所謂窮山惡水出刁民,確實有幾分道理,武者暴戾,文人驕狂!

    景橫波在上頭看得分明,鼻子裏冷哼一聲。

    那崔元一聲不吭,回身急命開船,河上士子們眼看他灰溜溜逃走的身影,想到女王行事張狂,竟然絲毫不給人留麵子,可不要輪著自己……一時幸災樂禍之心盡去,都有些惴惴不安起來。

    “不知彼也罷了,還不知己。隻知溜須拍馬,要你何用?”景橫波手一揮,雪白紙卷飛入河中,“負分,滾粗!”

    嘲笑的人有百姓也有士子,那崔某人如被冷水當頭澆下,呆若木雞,偏偏此時他已經命小舟行到河中央,此刻正在眾目睽睽之下,感受到四麵八方譏嘲目光,一時羞憤交加,隻恨不得投身水中。

    “哼一聲也好累。不如請這位崔大才子到上元城門口去哼,他是女王天使,自然所至之處,族長聞風而降……”

    “下旨也好費事,女王哼一聲,玳瑁族長就該立即腿軟磕頭。”

    百姓哄然大笑,有人大聲道:“也不用女王勞動,女王就在此地下一道諭旨,那玳瑁族長就該大開中門來迎啦。”

    “……女王乃天命所歸,玳瑁族長無權相抗。當派遣飽學士子數百,隔河喊話,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喻之以國家大義,定能令玳瑁族長幡然悔悟,祈降於陛下座下……”景橫波大聲笑,“我說崔兄,何必勞師動眾派數百人呢?我既然是天命女王,那自然王霸之氣滿身,我往城門前一站,那玳瑁族長就該虎軀一震倒頭下拜才對嘛。”

    “晚生在!”那被點到名的士子激動大叫,聲音嘹亮,唯恐不被人聽見,又催船家速速劃船,“快!快!送我前去受賞!”

    “比如這份,河源崔無。”景橫波拿起一份,偏著頭。

    士子們一陣激動,在小船上拚命踮起了腳。

    “哈哈哈哈……”女王忽然大笑,“玳瑁才子,果然驚才絕豔,閃瞎了我的眼啊!”

    士子們呼吸急促,百姓們翹首等待。

    今日女王一戰揚名,必將轟動天下,她在曲江之上對眾位士子的評點,也必將流傳大荒。

    女王看得飛快,一邊看一邊笑,士子們心中湧出希望和期盼——女王看的,是我的卷子嗎?

    底下的士子們,則屏息看著她。

    她專心看手中的“試卷”。

    對於敵人,她從來沒有太多的善心。

    這樣也好,免除後患。

    英白天棄可能還會遵守約定,隻廢武功,裴樞這魔王,嗬嗬,遵守才怪。

    船上景橫波並沒有關心池明下落,裴樞一出手,她就知道池明死定了。

    ……

    池明怎麽還沒出來?

    護衛帶著幾個人,守在池明要出來的方向,但遲遲沒有等到人。

    ……

    剛剛還在的,怎麽一眨眼就不見了?

    鮮於慶的影子,從人群上方無聲掠過,眼底帶著困惑。

    ……

    他下意識掙紮,但此時哪裏還有力氣,被那隻鐵鉗般的手,拖入了人群中。

    一隻手忽然抓住了他胳膊。

    他走不出這曲江邊了,馬上,他就會倒斃於地,像一條死狗,被人扔進曲江……

    他們果然還是不會放過他。

    他心中若有所悟。

    池明想要走出人群,卻發現走不出,眼前景物一片模糊,人影如浪潮亂疊,眼花繚亂地撲來又閃開,而肩膀上的劇痛似乎已經轉移,一寸寸逼向心髒。

    ……

    “是。”

    他想了想,道:“還是殺了算了,等出了人群,跟上。”

    護衛不敢問,靜靜看著他。

    他卻又忽然道:“除非……”

    護衛舒一口氣。

    “裴樞是什麽好東西?他會放過池明?”他淡淡道,“他那一刀看似隻是穿了琵琶骨,實則用了暗勁,直入心髒。此人一日之內,必定死亡。”

    他擺了擺手。

    小船中,護衛正問他,“主子,此人堅韌凶悍,不能留,要麽屬下去……”

    ……

    樹蔭下,耶律祁放下酒盞,看了看池明,忽然一笑。對鮮於慶揮揮手。

    ……

    忽然都覺得心底發顫。

    萬眾靜默,看一個人於塵埃中掙紮。

    他渾身顫抖,卻依舊一寸寸地,爬了起來。

    他趴在地上,看著前方模糊的道路,和身邊一雙雙遠離的靴子,鮮血滴落塵埃,那些沾染鮮紅的土灰,再粘在他滿身的汗水上。

    在眾人的凜然靜默中,池明下船,一個踉蹌撲倒在地,眾人唰地讓開,避出一條長長的道路,無人攙扶。

    裴樞也笑嘻嘻的,似乎什麽都不在意。

    船上,景橫波已經下了旗杆,坐在自己的大椅上,滿不在乎地笑著。

    很多人不由自主攏緊了衣襟。

    這樣的硬漢子,懷恨而去,會有什麽樣的結果?

    很多人激靈靈打個寒戰,震驚茫然漸漸轉為敬佩——無論之前他多麽卑鄙無恥,但最起碼此刻,他是個硬漢子。

    在這個過程中,他滿頭大汗,卻沒有停下向前走的腳步,也沒有呻吟,更沒有求饒。

    池明身子向前,慢慢穿過刀身,寂靜江麵上,肌骨摩擦刀鋒聲音聽來瘮人,他竟硬生生,將自己從刀上拔了出來。

    岸上歡呼的百姓,漸漸收了聲,有點震驚也有點惶惑地看著他。

    池明不說話了,然後他開始向前走。

    “抱歉,我忽然手軟。”裴樞搖頭,笑得越發明朗好看。

    然而最終他隻是咬牙道:“你……收劍。”

    池明低頭看那截帶血的刀尖,渾身顫抖,這一瞬間,他想怒罵,想大吼,想返身撲過去,和裴樞,和景橫波拚命。

    裴樞在他身後,涼涼地道:“哦,還有件事,自廢武功,你忘了,我幫你做了。”

    忽然他肩上一涼,他低頭,看見琵琶骨穿出的刀尖。

    他甚至不敢說句狠話找回點場子,隻想快點離開,隻要保有此身,還有機會東山再起。

    池明轉身就走。

    裴樞依舊對他亮出一口白牙,點一點頭,道:“可以。”

    池明也是個有韌性的,三個頭磕完,咬牙抬起頭,一字字道:“磕完了,堂口我會讓人撤出,我可以走了麽?”

    弟子們想到今後淩霄門一定聲勢一落千丈,再也難以玳瑁稱第一,都不禁萬念俱灰。

    更多人怨怪池明,之前撤出三縣就是了,何必硬要挑戰?反正十六幫都撤出了三縣,淩霄門也不算太丟人,如今這一番,人可丟大了。

    淩霄門弟子們,羞憤欲絕,想救不敢救,想罵不敢罵,臉色死灰。

    “第三下!”這回換百姓齊聲數數,聲音洪亮,在江麵回旋不絕。

    “咚。”撞擊的聲音響亮。

    “砰。”水桶又一次飛起砸下。

    池明額頭貼著冰冷的甲板,嘔出一口鮮血。

    “愛卿不免禮。”他笑出一口閃亮白牙。

    裴樞移動著身子,讓自己和景橫波看起來站在一起,正接受著池明的跪拜。

    “第二下!”裴樞數。

    池明一口氣頓住,砰一聲,水桶又砸下。

    他眼神如此期待,不是期待他求饒,而是期待他爬起,他的刀就可以刺進去。

    他抬頭,就看見裴樞嘴角的獰笑。

    眼前人影一閃,寒光一亮,一柄刀,忽然冷冷遞上他的喉頭,刀上寒氣,逼得他脖頸肌膚一片片的起栗。

    水桶又飛了起來,他知道馬上又會砸下,怎能坐以待斃,他翻身要起。

    “第一下。”那邊船上景橫波笑。

    他的腦袋被撞在甲板上,重重一聲,“咚。”

    水桶從他背上飛起,他剛要忍痛爬起,砰一聲水桶又落了下來。

    可怕的事情還沒結束。

    “砰。”一聲水桶砸在他背上,他被砸得噗通跪下。腦子裏猶自閃過一個不可思議念頭:水桶明明在船尾……

    此時也不是算賬的時候,他向後退去,然而他剛剛動步,忽聽頭頂呼嘯,有黑影迅速罩下,他一抬頭,就看見一個水桶狠狠砸下。

    他心底恨恨地哼一聲——被耍了!答應出手幫他的人沒出手,想必看女王威勢,臨陣退縮。平白涮了他一道。

    他臨走前,怨恨地看了遠處角落一眼,那裏黑壓壓的一片,已經看不見那幾個鬥篷人。

    失去三縣,失去競爭門主的機會已成定局,他不能再失去武功。

    他想趁這一刻,女王看卷子,百姓注意力全在女王身上,四麵煙塵彌漫的時刻,溜走。

    池明在悄悄後退。

    連江水都似乎靜了靜,為這般神技的展現。

    一時隻聞紙張落手沙沙聲響。

    她抬手收取紙卷的姿態,似仙子輕采蒼穹之雲。

    景橫波手一揮,滿天懸停紙卷,鋪開一道雪白飛橋,漸次落入她手中。

    無數人在揉眼睛,有人直接跪了下去,以為神仙襄助。

    此時百姓們還呆呆的,凝望著江麵,江麵池明船上,煙火彌漫,根本看不清。在船上方一丈之處,還有上百紙卷,靜靜懸浮在半空,不落,也不起。

    對麵傳來景橫波的笑聲:“磕頭吧!”

    池明屁股上的褲子頓時化為灰燼,他捂著屁股嗷地一聲慘叫蹦起。

    他也算反應快,立即爬起,要回到椅子上,卻有一溜火花飛閃而來,瞬間燎過了他的褲子。

    “啊。”一聲,震驚中的池明,被撞下了椅子。

    “轟。”一聲,火彈撞上船身,硝煙彌漫,整艘船重重一晃,甲板上的人踉蹌倒地。

    池明船上人猶自呆呆看著那奇景,無一人反應得及。

    又是唰一聲,火彈子方向忽然一轉,似乎有人在後麵拍了一掌似的,猛然回撞,正撞向池明的船身!

    卷子下那火彈子猶自呼嘯,旗杆上景橫波手一揮。

    四麵有風,卷子卻不被吹散。

    卷子都停在半空,似黑夜裏飛來無數白色千紙鶴,卻是靜止的。

    “唰。”一聲,忽然所有的卷子,都出了船艙,一閃上了半空。

    眾人回頭,就看見了此生未曾看見,更無法想象的奇景。

    岸上有百姓驚呼,道:“快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