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第0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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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了, 現在都改革開放了,拜神不犯法,我就盼望一下不行嗎?”馮老頭背著手,往天上翻了一個大大的白眼。
“改革開放跟你有啥關係?”苗玉鳳在後麵推著馮老頭, 腳下走得飛快, “我要去廚房裏蒸雞蛋,天氣這麽冷還下雨,你快去劈柴, 老大家的生完孩子要用。”
三月份的桃源村,依然還有些春寒料峭。正午剛過, 天上忽然變陰, 緊接著就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這雨越下越大,被海風一刮, 能冷到人的骨子裏去。
苗玉鳳端著一碗香噴噴的蒸雞蛋,健步如飛地走進了偏房, 小心翼翼地關好了門,走到床前說:“他六嬸兒,怎麽樣啦?老大家的,你先起來吃碗雞蛋,有了力氣再生。”
六嬸兒婁桂枝是村裏的接生婆,一臉喜氣地說:“苗大嫂子, 剛開了三指, 孩子還沒露頭。益民媳婦, 你真有福氣, 看你婆婆對你多好。哎呦,真讓人羨慕。”
躺在床上的產婦姓蘇名婉,正是馮老太的大兒媳婦。她人如其名,天生一副小骨架,瓜子臉,看似美麗柔弱的模樣。這會兒,她的頸間已遍布豆大的汗珠,卻還是蹙眉忍痛,掙紮著想要爬起來。
馮老太當年並不同意大兒子娶她,沒想到這個菟絲花一樣的女人,卻有著樹藤般的堅韌,一點不嬌氣。到現在已經為馮家生下兩男,其中一個還是長孫,進門七年,倒也婆媳相得。
看她隱忍地喘息,馮老太趕緊放下手中的碗,坐在床沿邊上,小心地托著她的腰,絲毫不嫌棄產房裏的血腥氣,咧著嘴說:“老大家的,快趁熱吃了。”
“謝謝媽。”蘇婉任何時候都是頗有儀態的,她就著馮老太手中的碗,小口小口地吃著蒸雞蛋。
這副模樣,讓等在一旁的六嬸兒暗自撮著牙花子,她心裏想著,怪不得有人傳蘇婉是山外地主家的小姐,倒也有幾分道理。
蘇婉吃得好好地,忽然一頓,湯勺都哐啷掉進了碗裏。
“誒呦呦,這是要生啦?”馮老太一看就很有經驗,“老大家的,你趕緊躺下。六嬸兒,你愣在那裏幹什麽?快過來呀!”
六嬸兒回過神,趕忙把蘇婉按在床上,大著嗓門說:“益民媳婦,我喊你用力,你就使勁用力,知道嗎?”
“用力!用力!用力!”六嬸兒像喊口號似的,每大喊一聲,還要往下使勁捶拳頭,把床板捶得砰砰響,忽然她探頭一看,驚喜地說:“露頭了!再用力!”
外麵的堂屋裏,馮益民繞著整間屋子團團亂轉,仔細一看,他左邊的褲腿還沒有放下,就連頭發都是亂的。盡管他已經有了兩個兒子,但還是跟他媳婦兒第一次生小孩時一樣緊張。
在他的身邊,6歲大的馮曉東和4歲大的馮曉西,也同樣坐立不安。親眼目睹自己的母親被送進產房,這對小孩子來說太可怕了。
馮曉西畢竟年紀小一點,還有些不太明白,他慢悠悠地晃動雙腿,想起了大人說過的話,歪著頭說:“媽要給我們生弟弟了嗎?”
馮曉東一眼瞄到他爺爺正走進來,掰過他的肩膀說:“不是弟弟,是妹妹,媽要給我們生妹妹。”
跟在馮老頭後麵的,是兩個年輕的媳婦,她們互相拍打著對方身上的水珠。長相敦實的名叫趙春花,她剛好聽到這句話,直接笑嘻嘻地說:“大娃,你告訴二嬸兒,你媽肚子裏的是弟弟還是妹妹?”
“妹妹!”“弟弟!”大娃二娃同時開口,都說得無比認真。
“撲哧哈哈……”旁邊的小兒媳婦陳紅梅笑起來,擠著眉毛說:“看來這回大嫂要生兩個,說不定還是一男一女呢。二嫂,那跟你們家三娃四娃一樣是雙胞胎。”
“那敢情好,我娘家表姐就生過,好像叫什麽龍……哦對對,龍鳳胎,就叫這個名兒。”趙春花憨厚地點了點頭,眼睛亮亮地望著偏房。
陳紅梅抿著嘴笑,立在廳中間,往產房的方向張望,擔憂地說:“剛才我在隔壁就聽見動靜了,怎麽還沒生?這鬼天氣,孩子生下來忒冷。”
“咳——咳!”馮老頭心裏頗為迷信,他用眼風掃中她,板著臉說:“老三家的,不會說話你就別說,什麽鬼不鬼的?呸呸呸!”
陳紅梅訕訕地走了回來,紅著臉說:“爸,你瞧我這張破嘴,我隨口說慣了……”
她的話還沒說完,從產房裏就傳來一陣嬰兒的哭聲。眾人猛然頓住了,齊齊看向產房。
“生了,生了!”六嬸兒的臉從產房門後露出來,猶猶豫豫地說:“是個……小閨女。”
“啊哈哈哈哈,閨女好哇!”馮老頭從眼睛裏迸發出驚喜,笑聲大得快要把屋頂給震下來,“哈哈哈,我老馮家終於有閨女啦,蒼天有眼呐!”
這時候,馮益民已經飛奔跑進了產房。
陳紅梅透過門縫往裏探頭探腦,撇著嘴小聲地說:“生個賠錢貨有什麽稀奇?”
六嬸兒還在這裏呢,趙春花不願讓外人看了笑話,連忙拉住身邊的妯娌,打岔過去:“生閨女好啊,咱們老馮家100年沒生過閨女啦。聽孩兒他爸說,上一個閨女還是他姑祖奶奶。”
“可不是嘛,男娃女娃都好,你們馮家男丁多,生個女娃娃指不定怎麽疼呢,好福氣啊。”六嬸兒笑得一臉喜氣,她不經意間看到外麵的天空,突然“咦”了一聲,伸長了手指說:“你說奇怪不奇怪,剛才還在下雨呢,這孩子一生,天上就晴了。”
她快步走到堂屋外麵,叫得更大聲了,“哎喲喲,兩條彩虹!你們快出來看呐!”
馮老頭發揮出驚人的戰鬥力,眨眼間就衝出了門口,頓時喜得兩眼放光,雙手合十不停地搖晃,神神叨叨地念著:“這是老天爺保佑,媽祖保佑,這孩子生得吉利,咱們老馮家有福啦。”
他心滿意足地禱告了一番,這才背著手,搖頭晃腦地走回了堂屋。
產房裏,眾人圍著剛出生的小嬰兒,像看什麽稀奇的寶貝。
小嬰兒剛剛收拾幹淨,包在一塊紅色團花棉布繈褓裏,露在外麵的小臉兒白嫩白嫩,剛出生就有頭發,還毛茸茸的。她的兩隻小胖手擺出投降的姿勢,像藕節似的,小拳頭緊緊地捏著,一個個小小的肉窩清晰可見。
許是餓了,小嬰兒撮了撮粉嫩的小嘴,兩個小酒窩若隱若現。過了一會兒,見沒人理她,就哼哼唧唧地哭起來。
“哎呦,可胖乎啦,瞧這小酒窩,還吐泡泡呢,餓啦?”馮老太把小嬰兒抱在懷裏輕輕逗弄,踢了踢坐在床沿邊上的馮益民,下巴一揚說:“老大,抱你媳婦兒坐起來,咱小七兒餓啦,該吃奶咯。”
“來,媳婦兒,我扶你起來。”馮益民攬住蘇婉的腰背,扶她在床頭坐好,還在後麵墊了個枕頭,然後張開雙臂接過馮老太懷裏的嬰兒,小心翼翼地舉著,送到媳婦兒的胸前。
看小寶寶吃得很有勁,馮益民的臉上漾開傻傻的笑,偷摸著碰了碰她的腳底,引得小嬰兒小腿亂蹬。
“你給我起開。”馮老太在旁邊虎視眈眈,揪住他的衣領把他拉起來,換自己坐下,卻沒有比馮益民好多少,伸出一根手指頭各種亂碰,把小嬰兒從頭到腳逗弄了一遍。最後點了點她的小臉蛋,笑眯了眼睛說:“奶奶的小七兒喲,瞧這吃奶多有勁,慢點兒吃,慢點兒吃。”
“我要看妹妹。”“給我看看。”大娃二娃擠開了馮益民,也圍了上來,看到嬌嫩的小小嬰兒,他們碰都不敢碰一下。
“媽,這就是弟弟嗎?”二娃想去掀開她的繈褓,卻被馮老太眼疾手快地拍開了,她認真地指著他的鼻子說:“二娃,這是妹妹,小七兒妹妹,不是弟弟,記住了嗎?”
“妹妹?”二娃盯著小嬰兒的臉,忽然“嘻嘻”笑出聲,羞澀地說:“我喜歡妹妹,奶奶,妹妹叫小七兒嗎?”
隨後趕到的陳紅梅插嘴說:“二娃,咱們家六個男娃,你妹妹不就排行第七嗎?可不就叫小七兒?”
她站在床邊探著腦袋,捂住胸口,喜氣洋洋地說:“咱們老馮家終於有個女娃娃啦,還是個帶福氣的女娃娃,瞧這小臉兒嫩的。”
“咋說呢?”苗玉鳳疑惑地睨著她,卻在這時聽見馮老頭的聲音,“好了沒有?抱出來給我看看。”
他身為公爹,不好進兒媳婦的產房,已經在外麵急得團團轉,終於忍不住揚聲催促:“鳳兒,把小七兒抱給我看看。”
“你急什麽?等一下,咱小七兒還沒吃飽呢。”苗玉鳳隨口應和著,一轉頭卻發現小孫女已經填飽了肚子睡過去了。
她輕手輕腳地接過小嬰兒,仔細地把她的繈褓包好,摟在懷裏走出了產房,用自己的身體擋住風口,欣喜地往前一送,壓低嗓音說:“瞧,這就是咱小七兒,漂亮吧,老頭子?”
馮老頭已是笑得見牙不見眼,連牙根都露出來了,就要伸手去抱,卻沒想被苗玉鳳嫌棄地躲開了,“去去去,你手重,仔細傷到我們小七兒。”
馮老頭急得吹胡子瞪眼睛,憋紅了臉說:“我咋手重呢?我手一點都不重!”盡管如此,他還是沒有堅持要去抱小孫女,而是湊近了細瞧。
當他看清楚時,更是興奮,緊了緊繈褓說:“鳳兒,咱小七兒剛出生就有吉兆,雨過天晴,出兩道彩虹呢,這得有多大的福。”
“真的?”苗玉鳳瞪大了眼睛,作為一個鄉下老太太,她還是有一點迷信的。
“我騙你幹啥?就在外麵,剛才大家都看見了。”馮老頭挺直了胸膛,一臉有孫女萬事足的模樣,尋思著說:“我得好好想個好名兒,好配得上咱們小七兒。”
他輕輕拍打著繈褓,忽然眼睛燈得發亮,“有了!咱小七兒剛出生時就下雨,又是在春天萬物萌芽的時候生,就叫雨萌,馮雨萌。”
苗玉鳳上上下下地打量著他,仿佛不認識他似的,在馮老頭就要開口質疑的時候,終於點了點頭說:“嗯,老頭子,你難得起了個有水平的名兒,馮雨萌?不錯,很適合咱小七兒。”
“那是!”馮老頭得意極了,“我可是當過村長的人,想當年……”他的話還沒有說完,苗玉鳳就當著他的麵,嘭地關上了產房門。
“老大,她爺給咱小七兒取了個名兒,叫雨萌,你覺得咋樣?”苗玉鳳對這個名字非常滿意,迫不及待地想要和兒子分享。
“雨萌,雨萌,”馮益民細細地品味,忍不住點頭說:“這個名字不錯,萌是草木生長,有陽光月亮和雨露,咱小閨女肯定能長得好,媳婦兒?”
蘇婉疲憊地睜開一條眼縫,柔聲說:“好,小名兒就叫萌萌。”
“萌萌,好好好,”苗玉鳳愛憐地看著孩子的小臉蛋,稀罕地說:“咱小七兒大名小名都有了,以後咱就叫萌萌。”
萌萌的出生,給老馮家帶來無限的驚喜,這可是他們家時隔一百年才出生的女娃娃,怎麽稀罕都不為過。
苗玉鳳和馮老頭一商量,就決定要大肆慶賀。說是慶賀,其實也就是準備一些紅雞蛋、大米、花生、紅糖,用來祭祀祖宗,完了把食材一煮,剛好給蘇婉補身子。
索性馮老頭作為老族長和前任村長,本身就有開宗祠祭祀的權力,這在南方,可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桃源村的大部分村民,從根子上都是同一個祖宗,大家比鄰而居,這打斷筋還連著骨頭呢,他們有一個算一個,都紛紛前來道賀。
這也就是改革開放之後,讓這個偏僻的小漁村也受到了恩惠。這要是在以前,那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沒吃沒穿不說,就這一個開宗祠祭祖宗,就能讓人說出個一二三來。
開宗祠這一天,馮家人早早地就起床了,個個打扮得清清爽爽,把壓箱底舍不得穿的新衣裳也給穿上了。
蘇婉還在月子裏,就由苗玉鳳連夜趕工,親自給萌萌置辦了一身紅彤彤的小衣服,穿在身上別提多精神了。
這不,苗玉鳳抱著穿上新衣的小萌萌,疼惜地說:“咱萌萌才3天大,這見天兒就白胖起來,瞧這小臉兒,嬌嬌的,穿上奶奶做的新衣,喜不喜歡呀?”
雖說是祭拜祖宗,但卻沒有小萌萌什麽事,她穿好了衣服就被放在小搖籃裏,任由來來往往的親朋好友們瞧稀奇。
大小媳婦們看過了蘇婉,又看過了小萌萌,都忍不住嘖嘖稱奇。
“勝利家還真是,生個女娃娃而已,就稀罕得跟什麽似的,嘖嘖嘖。”
“說來也奇怪,人勝利家從祖上開始,就生男娃的多,生女娃娃忒少,這冷不丁生了一個,可不就得使勁稀罕麽?”
“你瞧瞧,剛剛苗大嫂子給她老大家的煮的,紅糖花生燉木瓜,還有那些個紅雞蛋喲,哪家的兒媳婦有這種福氣?這還是生了女兒的,我看生兒子的都沒這麽伺候過,不信你問問她家老二老三家的。”
“看我幹啥?要問你自己去問,人就在那邊呢,你去呀。我還是去看小萌萌,你還別說,人萌萌長得就跟咱們村裏的不一樣,比她媽還好看呢,將來肯定也是這個。”這個婦人說著說著,比了比大拇指。
這一天,人來人往,誰也沒有注意到,一個小小的男孩子曾經悄然出現過,當他看到搖籃裏白白嫩嫩的小萌萌時,想碰碰卻又不敢,最後隻能伸出兩隻小手,小心翼翼地隔空丈量了一下,小小的,軟軟的,香香的,真可愛。
二娃在旁邊神氣地說:“好看吧?這就是我妹妹,叫萌萌。”
“不是,不是那個人。”馮老頭知道不解釋清楚是不行的,他把兩個擔子放下來說:“上次我跟老大出來買糧就認識他了,他那人實在,咱們家賣紅糖也是跟他打的交道。再說了,現在都改革開放了,當個體戶不丟人,你管他是啥人,隻要他能多給錢不就行了。”
馮老太終於心動了,現在不比以前,誰出的錢多,肉就賣給誰,她跟誰過不去也不能跟錢過不去呀,這麽想著,她臉上就先笑起來了,背起籮筐說:“那好,咱就去找那個體戶,把肉賣給他去。”
馮老頭對這縣城比較熟,他以前當村長每個月都要跑好幾趟,當下就帶著大家拐進了小路,沒過多久就走到了一條小巷子裏,站在巷子口還能看見對麵的公社。
“鳳兒,你別說人家個體戶不正經,要是不正經他敢開在公社對麵呀?不早就被公家人抓走了嘛?人家就算以前犯過錯誤,現在也改過來了,毛.主.席說……”
“得了得了,別來你那一套,我聽得耳朵都快起繭子了。”馮老太撇著嘴說得特別嫌棄,她家老頭子當了那麽多年村長,說起話來一套一套地,她一個鄉下老太太,可不愛聽這些。
蘇婉走在前麵偷笑,她這公公婆婆平日裏就愛鬥兩句嘴,感情卻比誰都好。走了幾步她就看見旁邊有一家飯店,開在一間小平房裏,隻牆上寫了兩個歪歪扭扭的大字:“飯店”。
馮老頭剛走到門口就扯著嗓子喊:“鐵柱你在裏麵不?我桃源村勝利呀。”
“咱叔來了?”一個三十多歲的敦實男人從門裏迎出來,他那國字臉笑得特別熱情,看見馮老太和蘇婉了,還有些遲疑地說:“哎呦,這是?”
馮老頭指著她們仨介紹說:“這是你嬸兒,益民他媳婦兒,懷裏那是益民他閨女兒,鐵柱你這店裏忙不?”
“不咋忙,就來了幾個熟客,有我媳婦兒在廚房裏就行。嬸兒弟妹,你們快到裏麵坐,叔我跟你說,你好久沒來我老想你了。你這擔子裏挑了啥?哎呦,這是風幹肉?”鐵柱把馮家人請到店裏麵坐下,等馮老頭卸下擔子他還好奇地掀開來看,一眼就知道這肉不錯。
“是啊鐵柱,叔這回就是來賣風幹肉的,你給看看你這店裏要不?”馮老頭幹脆把兩個擔子和一個籮筐都掀開,讓開了身子好讓鐵柱蹲下來細瞧。
馮老太一進門就暗暗觀察,看見幾個身穿綠棉襖的男人正坐在隔壁桌子吃飯,他們穿得體麵,那上衣的兜裏還插著一支鋼筆,一看就是有文化的人,看來這鐵柱做的是正經生意,她心裏就先滿意上了,笑得特別自豪地說:“鐵柱,這是嬸兒自家做的風幹肉,都是咱去山上獵的,專挑那肥瘦剛好的醃上,放在灶上慢慢熏它一兩個月,不是嬸兒吹,咱這肉不光香味兒勁道,它這顏色還特別漂亮,你看多少錢你要啊?”
鐵柱拿出幾塊肉掂一掂聞一聞,心裏就有數了,他掂量著說:“嬸兒,你這風幹肉醃得勁道,還都是不帶骨頭的好肉,我也不跟你說虛的,我這兒店小,隻能出得起兩塊二一斤,你要是覺得不成,那我就少要點兒,給你出兩塊三一斤,你看咋樣?再多我就出不起了。”
馮老太聽他說話,那心情就跟海浪似的一會兒高一會兒低,等聽到價錢的時候,她心裏就跟來了台風似的掀起了驚濤巨浪,我滴個乖乖,這個體戶隨隨便便就能出兩塊二兩塊三的價錢,比收購站高出多少來了,幸虧他們剛才沒在收購站賤賣了,不然這得虧多少錢呐?
馮老太瞥了一眼家裏人就知道他們也特別高興,她自個兒笑得合不攏嘴說:“鐵柱你這人實在,嬸兒也不跟你多要,就一斤兩塊二得了,你看你是不是都要了?”
“哈哈,嬸兒就是爽快,你這肉我全要了,你等著,我去拿秤過來。”鐵柱能買到這批肉他也高興呀,他一個個體戶開飯店不容易,首先這食材能不能買到就是個問題。
他從後廚拿了秤砣回來,就在地上忙活開了,加加減減過了好一會兒才算出來一個數:“嬸兒,這肉93斤2兩,一共加起來就是205塊4分錢,你看成不?”
“成!這肉就賣給你了!”馮老太心裏就像開了花似的美得冒泡,這轉眼間就賺到了兩百多塊錢,比那地裏一年的收成還多呢,他們辛辛苦苦幹一年,還不如虎子一個月賺得多,虎子就是比他們能幹。
出了飯店,馮老太看她家老頭子還用手緊緊地捂住胸口,頓時著急起來卻還壓低了嗓音說:“你把手放下,別一副生怕別人不知道你有錢的樣子,自然點兒。”
馮老頭身上揣著那兩百多塊錢,連路都不會走了,同手同腳走了好一陣才慢慢適應,心裏也逐漸消化掉這個驚喜,他現在可是有兩百多塊錢的人了。
一家人走到了對麵的公社旁邊,那兒有一個車站,他們昨晚已經商量好了,今天要搭車到省城裏去,好不容易出來一趟,得帶著萌萌到省城裏瞧一瞧。
坐在車上的時候,萌萌顯得特別精神,一雙亮晶晶的大眼兒看著窗外,有時候還咯咯咯笑個不停,馮老太抱著她,也順著她的視線望過去,車子緩緩駛離了縣城,經過一片郊區,眼前就出現了幾間低矮的房屋,漸漸地那房屋越來越多,也越來越高,冷不丁前麵就出現了一棟高樓。
“一二三四五六,哎呀媽呀,這樓咋這麽高?足足六層呢!”馮老太從未見過這麽高的樓,她坐在車裏把脖子仰得老酸,直到那樓過去了還在那感慨:“改革開放就是好,以前哪看得到那麽高的樓?”
“是啊媽,我前幾天看報紙上說有個八岔村,那村裏還出了個萬元戶呢。”蘇婉就坐在馮老太身邊,看著這省城裏的變化,她心裏也跟那樓一樣高高地竄起。
“啥?萬元?”馮老太的眼珠子一下瞪得老大,那嘴巴張得都能塞下雞蛋了,好半天才合上說:“一萬塊錢那還不得把整間屋子都給塞滿了?太有錢了,他是幹什麽的?”
蘇婉使勁地回想說:“好像是種棉花,賺了一萬多。”
“我的老天爺,還不止一萬呐?這太有錢了!”馮老太滿心滿眼都是豔羨,想起了自家又特別惋惜地說:“可惜咱村裏種不了棉花,要不然咱也種棉花去,也賺它個一萬多塊錢。我要有這麽多錢,我就吃一碗白米飯倒一碗白米飯,再給咱萌萌天天吃麥乳精。”
“瞎扯啥呀你,飯都不夠吃還能讓你浪費?”馮老頭從前麵的座位上轉過身來,指著車窗外麵說:“看見那騎車的人沒有?我要是有一萬塊錢,我就先買它一輛自行車,再給你倆買台縫紉機,給咱萌萌買塊手表,就要上海牌的,等萌萌大一點兒了就能戴上,那肯定是咱村裏獨一份兒。”
“老頭子你這個好,等咱有錢了就要這麽辦。”馮老太聽得那個美喲,這不是神仙過的日子麽?她要是有這麽一天,這輩子也就值了。
她羨慕地望著窗外騎車的人,尤其是那幾個穿著綠衣服的女人,她們的臉上還罩著一塊紅豔豔的紗巾,忒好看了。
“能備上這麽一身,肯定是那省裏的大幹部。”馮老太看著她們消失在路口,才戀戀不舍地收回了視線。
“你說得對,咱啥時候也能有一輛自行車啊?聽說那要花上一百好幾十塊錢,還得有那啥自行車票才行。”馮老頭也隻是嘴上說說而已,雖然他們賣了肉賺了點兒錢,可也不舍得拿來買自行車,那玩意兒不當吃不當穿的,買它幹啥?
馮老太不知道她家老頭子在想啥,她隻知道有自行車就是好,等她看見了那路上綠殼子的小轎車時,她那眼珠子都不會轉了。好家夥,這得多少錢才能買得起啊?坐在那車裏的人肯定是天大的幹部。
馮家人到了目的地就下來了,馮老太把萌萌包起來掛在自己身上,那籮筐就由蘇婉背著了,馮老頭把兩個擔子疊在一起提在手上,一家人就走進了旁邊的人民銀行。
“對對對,那我得給它藏好咯,到時候就去給咱萌萌換麥乳精去。”苗玉鳳一聽就很高興,還覺得特別有道理,趕緊把那顆金子從馮益民手中奪了回來,滋溜一下就藏進了兜裏。
金子沒了,馮益民也沒想去拿回來,隻在心裏想著,那龍嶺說不定還真有金礦,得找個時間上去瞧瞧,要是真有,那才真是山神賜福了。
過了些天,馮益民就叫上幾個健壯的村民,跟著他一起進了龍嶺,他沒提金子的事兒,隻說是為了探勘山路。
這麽一群人沿著修好的山路,漸漸深入到龍嶺裏麵去,一路上左看右看,這裏敲敲,那裏捶捶,金子都沒找到一顆,倒是發現了這龍嶺裏的動物都不見了。
“咦,難道這畜生也知道咱們要修路,都提前逃走了不成?”一個村民趁著休息,把石頭旁邊的草叢都給扒拉開,想找找有沒有野兔子草花蛇啥的,好打一打牙祭,卻沒想一個都沒撈著。
聽他這麽一說,其他的村民也想起來了,都覺得有些不對勁。
“村長,你說奇怪不奇怪,以往咱這龍嶺裏的野兔子多了去了,自從咱開始修路,好些天了,都沒看見一隻動物跑出來,連那樹上的鳥蛋都少了,你說咱是不是惹山神生氣了?”
這個村民越說越害怕,最後還忍不住抖了起來,讓其他的村民也跟著害怕,他們看著這四周陰森森的樹林,都覺得有無數雙眼睛在看著他們。
“瞎說什麽呢?”馮益民是個黨員,他隻信奉馬-克-思,卻還是用村裏的老一套跟他們說:“開路那天我們都拜過媽祖娘娘,娘娘都同意了,你們不是也看見了麽?”
這個村民看了看四周,突然壓低嗓音說:“村長,我跟你說,人娘娘可管不到龍嶺,龍嶺是山神的地盤,不是還有個龍骨廟麽?咱沒去拜過呀,可不就要出來作怪了嗎?”
“去去去,別自己嚇自己。”馮益民皺著兩道眉毛,又覺得有些好笑,指了個方向說:“那晚救大壯你們沒看見呀?那龍骨廟都破成啥樣了,多少年沒人去拜過了,就算有山神也早餓死了,你們還在這瞎說啥?趕緊起來,咱再到前麵去看看。”
那村民追上來說:“我說村長,你還真別不信,我小時候聽我祖爺爺說,那龍骨廟供的就是真龍的骨頭,可靈了。”
見他把其他村民都說得不敢走了,馮益民把臉沉下來,嗓音也硬了起來:“我說你還有完沒完,咋這麽孬呢?你要真害怕你就回去,村裏還等著咱修路呢。”
那村民就算心裏害怕,也不敢當麵承認自己就是孬就是害怕,隻好挺直了胸脯說:“村長,我不是害怕,村裏誰不知道我膽兒最大?我就是說說,沒別的意思,咱趕緊走,村裏還等著咱們呢。”
他說著說著,自己都走到前麵去了,其他的村民一看,趕緊都站了起來,勤快地跟了上去。
可惜馮益民找了老半天,還是沒找到一絲金礦的影子,到了最後他自己都失望了,隻覺得他爸說得對,這山裏壓根沒啥金子,這一趟算是白忙活了。
看看天色,他們也該回去了,不然天黑了危險。這一路上出來,很多大石頭都直接擋在了路上,旁邊就是峽穀,一不小心就窟窿掉下去了,那才真叫倒了血黴。
馮益民招呼著大家沿著原路返回,一路上緊趕慢趕,太陽也漸漸西斜了,天空中升起漫天的晚霞,橘紅色的霞光穿過斑駁的樹影,給這片山林也染上了緋色。
這本該美好的一切,卻被一個村民驚恐的叫聲毀了:“村長,那塊大石頭不不不不不見了!”
另一個村民也說:“對呀,我來的時候還看見它在這兒呢,咋就不見了?”
“哎呦我的媽,這肯定是得罪山神了!”那個神神道道的村民立刻就給跪下了,兩條腿抖得就跟那篩子似的,一邊抖還一邊說:“山神爺爺饒命呐,小的給你磕頭了……”
看他實在不像樣子,馮益民嗬斥說:“你說你都孬成啥樣了?什麽石頭?你們說的是那塊石頭嗎?不就在那裏嗎?”
馮益民用手隨意地指著,村民們順著他的手望過去,果然在一旁的山坡上看到了一塊黑色的大石頭,正是他們來的時候看見的那塊。
“不可能!”村民們都覺得難以相信,忍不住使勁擦了擦眼睛,“我明明看見它擋在路中間,咋就自已移開了呢?難道這石頭還會自己跑了不成?”
馮益民心裏也覺得怪怪的,這塊石頭他明明記得不是在這兒,咋就跑到山坡上去了呢?不好,這座山裏有古怪,馮益民看了看四周逐漸變黑的山林,不由得心裏發毛。
但他是帶頭人,不能自己先慫了,隻好強撐著鎮定說:“那是你看錯了,我記得它就是在這裏,你說的那塊石頭是在前麵,不信你待會自個兒瞧瞧,大家不要耽誤時間,天就要黑了,快點走。”
“是嗎?”那個村民撓著後腦勺,點了點頭說:“那應該是我自個兒記錯了,村長說得對,咱們得快點回去。”
眾人加快了步伐,但他們心裏還留出個心眼子,一路上都在留意路上的石頭,越走越覺得奇怪,他們來的時候明明碰到了很多擋路的石頭,大石頭小石頭都有,怎麽這會兒都不見了呢?也不是不見了,就是都跑到邊上去了。
這下子,大家都禁不住害怕了,就連馮益民也一樣害怕。
那個最孬的村民連說話的嗓音都在顫抖:“村村村長,咱是不是遇到鬼鬼鬼鬼啦?”
“閉嘴!”馮益民就快被他氣懵了,要是真有鬼讓他這樣喊出來,那還能落得著好?
他大聲地嗬斥,像是在給自己壯膽:“鬼什麽鬼?你見過有鬼把路上的大石頭小石頭都給咱清理幹淨嗎?就算有鬼那也是好鬼!我看就是那龍骨廟的山神在保佑咱們!對,就是山神在保佑!回頭咱們拿點好東西來謝謝山神,快點走!”
馮益民招呼上每一個村民,還親自走在了最後頭,一路上大家就像腳下長了輪子,飛也似地跑了起來,還越跑越快,終於讓他們看見了村子裏的縷縷炊煙。
大家不敢停下來,一口氣跑進了村子,流言也隨著散播開來,說什麽的都有。
“那龍嶺裏有鬼,那鬼長了三個頭,六顆獠牙,臉都是青的,把那山裏的動物都給吃沒了。這次村長他們進到山裏,差點就給吃了,你說可怕不可怕?”
“不會吧?我咋聽說那是山神呢?村長他們一路走著,那擋路的石頭就哐哐哐地往旁邊讓開,好讓咱村裏的人都能過去。要真像你說的那樣,村長他們哪回得來?肯定是山神爺爺在保佑他們呢!”
“不,肯定是鬼!有一次我在山上砍柴火的時候還差點看見了,要不是我跑得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