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墓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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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去的時候兩人隻說出門沒說去哪兒, 司機老李要送他們, 阮糖也拒絕了。
路難正在前院喂錦鯉, 沒在屋子裏。
而周叔看著這坐在門口換鞋的兩個人,直到他倆走出大門,也沒能從震驚中緩過來。
他突然伸手掐了自己胳膊一下。
“嘶——”
周叔被疼得倒吸一口涼氣, 但他很快又露出激動的表情。
等等!
這居然不是夢!
終是緩過來的周叔默默垂淚。
太好了,今天可真是令人欣慰的一天啊。
而那兩個帶給周叔無限感動的年輕人並未像周叔想象中的關係變得有多好,他們依然如往常一樣, 相互之間一句話也沒,一人撐著傘走路左邊, 一人撐著傘走路右邊,中間隔了春夏秋冬, 隔了星辰銀河, 明明走在一塊兒, 卻生硬地像是倆來自不同次元的人。
最後還是到了公交站, 阮糖以一句“等一會兒”結束了一路的一言不發。
路以安:“哦。”
不過這段對話後, 兩人又繼續開始沉默。
連中途轉了幾站公交車,也沒人說話, 隻是阮糖帶著兜兜繞繞,路以安跟在她後麵, 她上車就上車, 她下車就下車。
路以安還從未沒過公交車, 剛開始還挺新奇地找了個靠窗位置偷偷從透明的玻璃窗瞟向外麵——這是坐在貼了深色薄膜的私家車上絕對享受不了的事。
可自從換了一輛裏麵堵得水泄不通的公交車後, 他就想起了自家私家車的好, 新買的球鞋被人踩了一腳又一腳,他忍著火,看向旁邊的罪魁禍首阮糖。
這個家夥。
到底是怎麽能做到這麽鎮定的……?
哦。
她也被踩了。
活該。
一番周折終於到了目的地,路以安下車一看,愣了。
居然是一處墓園。
墓園看起來已經有好段歲月了,也沒翻新過,處處留有舊時的痕跡。園外有幾家賣紙錢的店,阮糖到其中一家買了束盛開的白菊,老板似乎是認識她的,笑著問她 :“好久沒見你了,怎麽沒和你爸爸一塊兒來啊?”
路以安冷笑。
他知道是來看誰了,除了生下阮糖的那個女人,還能有誰會讓路難和阮糖一起來這破墓地的。
他危險地眯了眯眼睛,手背都因憤怒冒出青筋。
這個人。
居然有臉帶他來這裏?
他正想諷一句過去,卻聽阮糖輕聲道:“我這次來,也是要看看他的。”
那句諷刺的話瞬間卡在喉嚨裏,他瞳孔一縮,震驚地看過去,隻見阮糖微微垂著頭,目光落在她懷裏的白菊上,一向沒什麽表情的呆滯臉上居然透出幾分類似溫柔的情緒,她甚至還對店老板笑了笑,接過找零,道了聲謝。
今天一天估計都是陰雨,所有顏色在灰蒙蒙的天空下襯得又淡又暗,路以安沉默地跟在阮糖身後,撐著他那把黑色的傘,遠遠看見山頭有個墓碑,在連綿陰雨中又顯得不太真切。
不知為何,他總覺得應該是這座墓了。
阮糖果然停在山頭的墓前,路以安走近才發現這是座合墓,裏麵葬了一對夫妻,隻是妻子去世於十五年前,丈夫卻……
路以安喉間一哽。
丈夫卻逝於今天六月,是阮糖來路家的前一個月。
他難受極了。
什麽狗屁私生女……
從頭到尾都是……
從頭到尾都是他自己強加給她的身份。
路以安想起了阮糖到路家之前,他聽說自己家裏要收養一個同他一樣大的孤兒,他沒多問,路難也沒多說,他一出生就沒了母親,父子倆冷戰了十年有餘,仍是沒有學會如何向對方敞開心扉。
但他起初是高興的,想著家裏有了別的孩子,在這死氣沉沉的家裏他也能有個伴,他還想過,如果對方是男生,自己從今以後就當他是兄弟,和他一起打球一起打遊戲,挺好。
如果是女生,那就護著她,不讓她遭外人欺負,讓她一生都平安幸福,嫁她想嫁的人,也挺好。
他表麵裝得不屑一顧,其實悄悄盼著這個孩子來,盼了好幾天。
可他還沒等到這個孩子,卻接到了他外公的一通電話。
外公開門見山:“以安啊,聽說你爸爸準備收養個孤兒?”
路以安沒有爺爺奶奶,隻有外公外婆,他從小都和這兩位老人親,答道:“嗯,說是他師兄的孩子,現在家裏人都去世了,就來了我們家。”
外公罵他:“你可真是個沒用的,他說是師兄孩子就真是師兄孩子?你覺得在你成年的前一年送過來,還能是為什麽,多半是路難覺得你撐不起路家現在的家業,要換個人來繼承了。”
路以安覺得莫名其妙,甚至還有好笑:“外公你真是老糊塗了,老頭子就算再怎麽嫌棄我,還能把自家東西拱手給外人不成?”
外公簡直恨鐵不成鋼:“那哪是外人啊,我看分明也姓著路,和你流著一樣的血才對。”
路以安默了好會兒,才道:“外公你什麽意思。”
問是這樣問了,但他心知肚明,外公到底想同他說的是什麽。
“他要是有個師兄,怎麽會這麽多年都沒聽說過聯係過,要我說,他根本就是胡編亂造,給自己瞎編了個師兄出來!”
外公冷哼一聲。
“你媽媽懷起你時,你爹期間有好段時間都不在家,說是忙生意,也不知道到底是在忙什麽,而你媽媽整天鬱鬱寡歡,沒什麽精神,但也決口不提到底發生了什麽,生下你就因難產去了。我之前還一直不知道為什麽,現在總算是知道,還不就是那個混賬東西當時有了外遇,我問你,他要收養的孤兒是不是和你差不多大小。”
路以安越聽心就越涼,像是落了霜在上麵,層層疊疊,感受不到一絲溫度。
他什麽話都說不出來,連艱難地說一個“是”字也做不到。
外公倒是自顧自地又繼續起來:“他們說是師兄孩子,說是什麽喪爹喪媽的孤兒,都是屁話,都是用來糊弄我們的障眼法,等明年你倆都成年了,誰知道路難會把繼承權給誰。”
外公歎了口氣。
“以安,你可千萬別被騙了。”
待掛了電話,路以安捏著手機在房間裏坐了整整一下午,他也不記得自己哪天到底抽了多少杆煙,約莫是很多,因為桌上的煙灰缸已經裝不下了,但他還是一個沒忍住,不爭氣地掉了眼淚。
他其實不在意什麽繼承權,一點兒都不在意,如果那個人想要,他拱手讓給他都行。
他隻是特別怕……
怕那個老頭子,從來都沒有真正愛過他。
等到那個孤兒來到路家那天,他原本不想去看的,但心裏沒由來還存著份希望,他聽說這個孤兒是個女孩,還是個啞巴。如果真像外公所講那樣,那老頭子也沒道理會把繼承權交給一個啞巴啊。
這樣想著,他還是出了房間,走下樓梯。
誰知還沒下完樓,便看見站在下麵過道上的路難,路難身邊還站著一個孩子,又瘦又矮,是個女孩。
那女孩垂著頭,似乎是在哭,她聲音又啞又輕,但在這樣安靜的環境下,路以安還是清楚地聽到她是喊了聲“爸爸”。
好一個感人的認親場景。
路以安諷刺地想道,他突然覺得站在這裏的自己,簡直就是悲哀本哀啊。
這哪裏是個啞巴。
恐怕說是啞巴,也是用來騙他的吧。
他在樓梯口站了好會兒,也沒人注意到他,直到阮糖走上樓,他才終於回過神來。
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她,聲音冷極了:“你就是阮糖?”
明明是問句,卻透著篤定。
他緩緩吐出三個字。
“真惡心。”
自此,那些有意無意的針對,也從這裏開始了。
以至於現在真相揭開,他看著蹲下來將那束白菊放在墓碑前的阮糖,明明該說些啥,他卻半天也說不出一個字來。
還是阮糖站起身,對他道:“這是我父母的合墓,以前隻有我媽媽在這兒的時候,我和我爸爸經常來的。”
她伸手撫了撫墓碑上的灰,看向墓碑的眼神極盡溫柔,又慢慢道:“你可能還不知道,我爸爸和你爸爸以前其實是師兄弟的。”
路以安心裏一陣發堵,難受極了。
他哪會兒不知道……
他原本應該再清楚不過的。
阮糖繼續道:“我聽我爸爸講過,他們從前都是孤兒,被那位好心的老先生一同收養,老先生見多識廣,懂商能文,年輕時是有過一番作為的人,隻是後來上了年紀,什麽都不想要了,隻取了一小塊兒地,自己在家種菜養魚,過著清閑日子。”
“老先生膝下無子,便將一身本事全交給了他們二人,我爸爸剛開始也是從商的,隻是在我兩歲那年我媽媽過世,他就沒再創業,而是帶著我滿世界闖蕩,想讓我看看外麵到底是什麽樣。”
“他不想再與以前的生活有任何聯係,隻有在我媽媽和老先生忌日那天帶著我前去祭拜,今年也是因為到了我媽媽的忌日,我爸怕趕不上,最後出了車禍,人沒了。”
路以安聽說過這場車禍,最初說收養阮糖,也是因為說她家裏出了車禍。
他還聽說,她當時也在車上。
隻是後來再也沒相信過罷了。
他滿肚子的悔意,恍惚間下意識問道:“那你……那你沒有事吧?”
阮糖卻無所謂地笑了下:“我還活著,便是沒事。”
路以安又說不出話來了。
阮糖卻極為認真地看向他:“我聽我爸爸說,雖然他和你爸爸一同長大,但要說關係卻並算不上多親密,多數時候就是對手,互相較勁,誰也不想輸給誰。”
“所以你爸爸要是念著以前的情分來收養我,他大可以給我安排個住處然後資助我讀書上學,沒必要將我帶回路家這樣麻煩又多事,讓整個圈子都知道他多了個養女。”
她指著自己的鼻子,又笑了下:“你知道,他為什麽要帶我回路家嗎?”
路以安搖了搖頭。
阮糖道:“因為這樣,我就必須是路家的一份子,一輩子得和你們栓在一條繩上,好好的念完高中,好好的讀完大學,以後進路家的產業,好好的協助你,守好整個集團。”
“你不夠懂事,便需要一個人來替你懂。”
雨比之前落得又大了些,有風刮過,把墓前的白菊吹倒了,阮糖連忙蹲下身將白菊重新扶起來,也不知道是不是這陣子起風的緣故,那些藏在她心底的委屈也被吹了出來,她忍住酸澀,站起身對路以安緩緩道。
“你的爸爸,早就在幫你鋪路了。”
“你該珍惜才對。”
……
回去的路上,兩人又是一路無言。
隻是比起來時,路以安的內心已經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那趟回程的公交也依然擠得不行,路以安的新球鞋又是被踩了一腳又一腳,他沒管。
側過頭剛好看見阮糖被人踩了一腳,她沒什麽表情,他卻一下怒了。
他對那個人吼道:“你他媽注意點,別再讓我看見你踩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