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異常事物法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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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異常事物法庭
“我很期待那天。”
厄蘭茲雙手背在背後,仰頭凝視著這片垂落的黃金樹。點點金光倒映在他的眼裏,戈達也沉默著欣賞他自己創造的景致。
“哈,如果不是摩斯苦修會的人,我能活到那天的機會說不定會更大。不過事情已經這樣了,再怎麽樣也沒辦法了。活一天是一天。”
自嘲式地冷笑一聲,戈達抬起拐杖, 用力扳下開關,失去了供能的玻璃管紛紛熄滅,從燦金變成餘燼般的灰紅色,最後徹底黯淡,隻剩透光的燒黑表皮。
“我的身份尷尬,說多了隻會讓你不悅,隻能說事情已經如此,我們都隻能接受。”
“這倒是不假——咳咳咳算了, 今晚的晚飯在隔壁二樓, 差不多可以準備過去了。”
才打算拖著嗓子說兩句話,突然的咳嗽打斷了戈達的語氣,厄蘭茲隻能這樣冷眼看著,貿然施咒治療他或者靠上去安撫,都隻能激起對方的反感。
“戈達!你的藥。”
維尼森·羅納,先前那位穿著深藍色正裝的醫生聽到這聲音,連忙端著一瓶裝在褐色玻璃杯中的藥劑,倒在杯中遞給了戈達。
“謝謝。”
戈達端起杯子,看也不看地就一口喝幹,一開始失血而蒼白的脖子在咽下藥劑時就青筋鼓起,漲得通紅。
暗自覺得奇怪,厄蘭茲抖了一下鏡片,目光掃過戈達背後,看向羅納手裏的那瓶藥。
不知道那裏麵裝著什麽原料,雖然目前看起來隻有一些沒有途徑傾向的靈光如果是某些“藥師”,“魔藥教授”調配的藥劑, 會用到靈性成分也正常。
可能隻是我多心了。
他把鏡片推回去,跟著這兩人走過懸掛畫毯和點著金香爐的走廊, 在走廊上懸掛著打獵來的鹿頭,封存在玻璃櫃裏的倒懸劍刃,甚至還有南大陸風情的拜朗古石棺。
推開厚重的大門,一張堆著各類餐點的圓桌被九枝燭台照亮,光是主食就有蒜香麵包,白麵包,牛角麵包和因蒂斯式麵包四類,其間還有些罕見到他都不認得的食物。
“哦,嗨!你來啦,戈達,我一直很擔心你”
一個戴著草帽,頭發火紅的姑娘抬起粘著泥土的白手套,朝著戈達揮了揮,她肩膀前搭著的麻花辮也跟著上下甩動了一番,顯得活力充沛。
見到這個姑娘,戈達的表情也仿佛被一道純粹的光照亮了,露出了絕無可能展現給厄蘭茲的溫柔微笑。
“我很好,桑。沒事的。花園裏的花還好嗎?我猜它們開得很漂亮。”
“哦, 她們很好。等哪天天氣暖和些, 我就帶著你去看。可以嗎,羅納先生?”
被叫做桑的園丁姑娘把雙手背在背後,滿臉期待地把身子略微前傾,看向戈達的朋友兼私人醫生羅納。
“如果沒有過敏性質的花粉就可以,戈達的上呼吸道需要盡可能保養好。”
羅納點點頭,認可了桑的請求。
“太好了,這樣你就能從那些東西裏騰出些時間來了哦!對不起!我之前都沒有看到你,你一定就是他們說的那位新朋友!”
桑的目光此時才剛剛從厄蘭茲身上掃過,從這姑娘很誇張的說話習慣來看,她以前或許是美國人。
“我叫波尼斯·桑,請多指教!”
沾著泥土的白手套被伸出,厄蘭茲猶豫了一瞬之後就伸手迎上去,行了個握手禮。
“托卡列夫·弗雷澤,民俗學家。請多關照。”
禮貌性地低頭微笑致意,他很確定站在自己右後方的戈達用中文嘟噥了一句“做作”。
“民俗學家?你一定去很多地方旅行過吧!我很想去魯恩王國看看,聽說那裏的阿瓦霍郡有很美的葡萄園”
厄蘭茲依舊保持著禮節性的微笑,但他的靈性預兆已經在告訴他如果再這麽聊下去,會有來自戈達的危險。
“哦。實際上,我是個學院派的民俗學家,資料都來自於學會的讚助和幫助,或許以後有機會的話,我願意支付您和戈達先生度假的船票費用。”
主動表達出自己的觀念,他趁早鬆手後退,把位置讓給戈達和桑。
“歡迎,我聽說你是一位比較拘謹的先生,就沒有置辦宴席,希望這頓晚餐能讓你滿意。”
一個渾厚優雅的聲音帶著因蒂斯的貴族腔調傳出,穿著鑲金紅色正裝晚禮服的莊園主走了出來。
“我是德威·亞波利特,玫瑰公館的主人,也是共濟會的組織者。”
德威的頭發被往後整齊地梳去,頗為考究地正了正自己的領花。
“維多利亞時代的裝束,在某種程度上倒也不錯。感謝那位濤·黃先生,為我們創造了這樣一個整潔優美的因蒂斯。”
他偏了偏頭,不善應付的厄蘭茲隻能點頭表示同意,認可。
“好啦,那麽我們就開宴吧。”
見到厄蘭茲的神情,德威順勢拉出自己的紅木座椅,坐在桌前率先圍上了餐巾。
厄蘭茲環顧餐桌,發現總共有七張座椅,但在場人士隻有五位。
“哦,不用擔心剩下兩位。伯莎總是在房間裏休息,卡爾現在應該還在忙官司。”
貼心而恰到好處的補充隨之從德威口中說出,好得讓厄蘭茲幾乎都在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夢,是不是有哪個觀眾在催眠自己,或者他幹脆被“夢魘”拉進了夢裏還不自知。
這太夢幻了。
在幾個月以前,他還在摩斯苦修會裏挨餓受凍,渾身沒一塊好肉,不然就是時刻暴露在機械之心們的監視和警惕下,歐拓幾乎從始至終都沒有相信過他,在海盜船上的時間倒是很不錯
太好了點。好得他不敢相信瘋狂的非凡世界裏還有這種美事。
他假裝擦眼鏡,開始用窺秘之眼觀察坐在餐桌正位的德威,對方正熟練地使用著刀叉切割烤嫩牛肉,全然沒有意識到有人在窺視。
燦金色的星光體在厄蘭茲眼底搖曳,對應著觀眾途徑的序列六。
催眠師?
倒也合理,他能夠很精準地把握到別人的想法
厄蘭茲暫時壓下了內心的懷疑,開始觀察餐桌邊上剩下幾位,戈達切下牛排,然後叉進桑的碟子裏,桑也相應地用勺子舀起專門為戈達準備的流食送過去
額看看遠處的維尼森·羅納吧。
羅納一個人安靜地吃著飯,把黃油切片抹在麵包上,他用刀叉的動作還不是太熟練,時不時會伸手徒手抓麵包,吃掉之後心虛地左右環顧一下,有沒有誰來指出他的禮儀錯誤。
似乎的確沒有問題。
厄蘭茲低下頭開始享受這頓難得的晚餐,窗外一條條黑色的虛幻線條舞動著被抽走,仿佛傀儡大師正把他的細線從舞台上抽走。
他背後的大落地窗裏片片玻璃折射著光芒,似乎能湊出一張典雅而優美的麵容。反複折疊著,投向漫天繁星,正如同地下異常事物法庭中射向黑色天花板的煤氣燈。
“被告,你還有任何發言嗎?”
戴著銀色假發的法官渾身散發著難言的威嚴,轉頭看向在被告席上畏畏縮縮的黑發年輕男人,在法官投射的那種氣度下,他的身體似乎都快縮進衣服裏去。
“我我全權委托我的辯護律師發言。”
他磕巴著,按照參加會議前被教導的說法道。
幾乎是頃刻間,那種籠罩在他身上的壓迫感就被驅散了不少,針對“有罪者”的威嚴,變成了針對“罪行待評估”的威嚴,也因此,不再直接指向他。
“尊敬的法官大人。憑著神聖的執政官羅塞爾的名義,和《民法典超凡法》第三條第七款賦予我的權利,我認為在符合《私人財產保護法第七修訂案》的前提下,被告在民事能力完全的情況下,持有世俗財產完整所有權,應當有權保有他的私有財產。”
辯護律師自信地從黑暗中走出,雙手搭在木柵上仰頭看向法官。
他麵頰瘦削,神情憂鬱。烏黑的頭發整體匯成一股往後梳,綴滿溫和的小卷發和碎發,身上穿著一身由銀色豎條紋裝點的黑色燕尾服。
那身衣服遵循著所羅門統治時期的不對稱風格:禮服紐扣第一枚是棱形,第二枚是圓形,第三枚是不規則的奇怪樣子,第四枚索性沒有,第五枚一轉就成了三角形。
“我否認。根據《民法典超凡法》最新的第二款修訂案,被告在清晰意識到此事關於密修會情報機關的前提下,應當遵循第八條第七款的原則,接受賠償後主動放棄所有權。”
訴訟提出方的辯護律師同樣穿著一身不對稱的禮服,滿嘴噴著唾沫星子。
卡爾·布洛爾皺著眉頭,心裏問候了對方辯護律師的親娘三十次。
他在案前查閱了十五次有關條款和卷宗,民法典超凡法從來就沒有進行過第二款修訂!
這種大事,作為始終跟進最前沿法學界的律師,本途徑序列六的“腐化男爵”,他怎麽可能對此完全不知情?
而台上的法官則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布洛爾憑著“腐化”的味道,就能嗅到這家夥被“賄賂”的傾向,知道這這家夥和法官暗中有勾連。
在接下來流於形式的十五分鍾辯護過程當中,不論布洛爾怎麽搬動口舌,都難以說服台上那位法官,到了最後五分鍾的時候,法官幾乎根本不看一眼布洛爾。
當。
法官的木槌敲響,隨之響起的是洪亮的聲音。
“好,本案一審到此結束,被告方要求一千五百鎊賠償金的要求被駁回,請回去等待第二次開庭的傳訊。”
陪審團們站起時黑色袍子簌簌掛響聲響起一片,隨後是挪動座椅的哐當哐當聲音,坐在原告席上,麵容藏在陰影裏的秀美女人豐唇露出一個迷人的微笑。
等到所有人都走了,布洛爾才歎一口氣,收拾起厚厚的卷宗。
“律師先生,我還能拿到那筆錢嗎?求你了,我的父親病得真的很重如果沒有那筆錢的話,他他肯定活不過這個冬天了”
那個畏縮的年輕人渾身發抖,冷汗浸透了他單薄的衣衫,骨頭一根根把皮膚頂起。但他還是畏懼著開了口,足見這件事情對他有多重要。
本打算披上黑絨厚風衣的布洛爾憐憫地看著這孩子,把那件厚厚的風衣蓋在了對方背上。
“這衣服裏的二十費爾金你也拿著吧,給家裏添點無煙煤,我記得你父親畏寒。”
“謝謝。”
年輕人裹緊了那件衣服,他本想拒絕,但家裏沒錢買黑麵包了。
本來平靜的生活被父親的大病打破了,家裏為了治好父親的病,幾乎賣掉了能賣掉的所有東西。他假裝還在讀大學,實際上是為了領取助學金,勻給父親治病。
除了那間房子,他們家幾乎沒有別的東西了。
但那間房子不能隨便賣掉。一旦賣掉了,沒有家裏的暖爐,父親一定會死在冰冷的冬天。
偏偏又有一夥人宣稱他們要合法拿走這間房子,隻支付區區幾費爾金的補償金,他走投無路,去了律師事務所,唯一一位聽了案情還願意接受的律師,就是這位布洛爾先生。
但即便是他
“別多想了,孩子,我會為你爭取二審的。”
布洛爾晃了晃年輕人的肩膀,送對方離開了地下的異常事物法庭。他的仆人等在一邊,恭敬地拉開馬車的車門,裏麵已經坐著一位黑色卷發,雙眸深藍而漠然的褐膚姑娘。
她長得很有南大陸人的風情,除了一身茵蒂斯式藍風衣白內襯之外,還有許多無意義的皮帶捆在身上各處——當然,那是為了外出行動時捆好符咒。
“我還是覺得你這麽做很蠢。你是‘腐化男爵’,賄賂法官很輕鬆。”
她用法語急促地吐出幾個單詞,眼神盯著馬車外。
“這和非凡能力沒關係!我是個律師,‘作為律師,將秉承尊嚴、良知、獨立、正直和人道主義踐行職責。’,這是我的誓言!伯莎!我的誓言!”
“說不過你。”
她沒有繼續和布洛爾鬥嘴的意思,任憑對方坐在馬車裏,然後讓車夫策馬,慢慢地走上街。
“你的外套也給那孩子了?”
“對。不然他的父親很快就會因為治不好的肺結核積液到死。”
布洛爾煩躁地捋了一下自己的頭發,凝視著旁邊的磚瓦和石頭飛掠而過,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我聽說有一個新人來了。”
“誰?我希望不是一個戈達第二。他自從得了病以來就成天臭著個臉,德威先生都治不好他的精神病。”
“是一個叫托卡列夫·弗雷澤的民俗學家。我不知道他是什麽途徑的,也許是門途徑的旅行家。”
她語氣平緩,冷漠,眼神始終都看著馬車外不斷掠走的地磚。
“聽起來至少能聊聊。喂,車夫,快些,我們最好能趕在晚餐冷掉之前回去。”
布洛爾立起自己的衣領,靠著“野蠻人”魔藥帶來的體質增強,忍受著這個夜晚刺骨的寒冷,隻有這馬車前端掛著的馬燈,和燈柱上幽靈般的煤氣燈,晃動著刺破因蒂斯街道上迷蒙的黑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