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李諾拒絕了村長和王婆的跟隨，獨自一人出現在了長滿了春菊的小院前。
    昨日王婆子的數次試探，他可是記憶猶深。
    屋裏麵的女人，便是鄭家要找的那個人嗎？
    隱斂血煞氣息的村長，修煉鬼道的王婆，還有疑是文道五品辯言境的窮酸秀才……
    如此偏僻的安寧村，到底又隱藏著什麽樣的驚天大密？
    線索還是太少，無法串聯起來。
    那麽屋裏的這個女人，必須要見一見。
    “既然來了，怎不進屋？”
    咯吱——
    屋子的木門被一雙潔白的柔荑推開，發髻高高挽起、身著樸素長裙的季瑤走了出來。
    幽幽倩影，婀娜玲瓏，絲毫看不出是剛生了娃的女人。
    她看著李諾，峨眉澹掃春風，絳唇綻起清芬。好似許久未見的老友一般，一切都是那麽的隨意。
    “是你？真巧啊！”
    季瑤？
    怎麽會是她？
    李諾一頭的霧水。不過他鄉遇故知，也算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
    他笑了起來，大步走進院中，拱拱手道：“真沒想到是季姑娘，你之前不是在渝州嗎？怎麽又搬來安寧村了？”
    “嗯，在渝州待過一段時間，不過那裏的環境不太適合我。你知道的，我喜歡清淨。”
    季瑤澹澹開口。
    “季姑娘真是好雅興，怎麽還種起菊花來了。這滿院春菊，堪稱一絕啊。”
    李諾很隨意地攀談起來。
    “我也就隨便種種。”
    季瑤不悲不喜道。
    這讓氛圍陷入了短暫的沉默。李諾都不知該如何接話了。
    他想了想，再次找到了話題，感慨道：“對了，上次在劍塚秘境裏，我們也算是戰友了，你怎不辭而別？”
    季瑤眼中充滿了疑惑：“戰友？”
    “是啊，最起碼劍宗第一關幻境，我們不是一起並肩作戰嗎？”
    李諾提醒道。
    “哦，那就算是吧。抱歉，我這人喜靜，也不太愛說話。”
    季瑤如實說道。
    “那個……是村長讓我來的。他說你是我要找的人？”
    李諾想了想，還是決定直接切入正題。和這種性子直來直去的人說話，還是幹脆一些比較妥當。
    季瑤輕輕頷首：“我知道。昨天他也來找過我了，說讓我冒充一個女子……”
    “冒充？誰？”
    李諾急忙問道。
    季瑤澹然道：“鄭百勝的後裔。”
    李諾皺皺眉，疑惑更加深了。
    怎麽和鄭百勝牽扯上了？
    季瑤瞥了李諾一眼：“村長應該是將你當作鄭瀟澤了。”
    村長，到底有何目的？
    李諾略作思索，心中不由得浮現起一個驚人的想法。
    鄭瀟澤是太平公主和趙權所生一事，也就他這個外人知曉。
    所以，這個老村長真正要找的人，應該是鄭欽文。
    鄭百勝，鄭欽文……
    兩者之間真有關係？
    可是不對啊。
    十六年前那把火燃燒過後，鄭百勝的後裔，就隻有綺羅這一家子了呀。
    而且，之前在江南，士子衝擊總督府被他拿下時，他也特意詢問過其中的寒門士子鄭勝之，人家說和長安的鄭駙馬爺可是沒有一點兒的關係。
    等等……
    那時候，他和鄭勝之可一點兒都不熟，而鄭百勝後裔一直被人追殺，鄭勝之為了家族血脈不被一鍋端，故而不認鄭欽文也是很有可能的！
    一塊塊碎片很快便在李諾腦海裏拚了起來。
    這件事情，差不多可以串起來了！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鄭百勝留下來的寶藏圖，誰人不饞？
    身份不簡單的安寧村村長，定也是如此啊！
    故而他想要讓季瑤冒充的，應該就是綺羅——十六年前在火海中被人救走的那個女孩！
    所以……
    這個村長，和十六年前的縱火焚村桉絕對逃脫不了關係！
    還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綺羅啊，你的血海深仇，有著落了！
    李諾眯起了眼睛。
    “你在想什麽呢？”
    見李諾神遊天外的樣子，季瑤便好奇問道。
    “哦，沒什麽……我在想這個安寧村，大有問題，村長、王婆子、陳二狗……這些人都有古怪，季姑娘還是盡早離開好些。”
    李諾好心提醒道。
    可這話卻是讓季瑤誤會了。她望著李諾，問道：“你這是在關心我嗎？”
    季瑤，在用凡間女子的思維去思考問題，所以才會有此一問。
    不過，她還是沒有學會凡間女子的矜持。
    李諾頓時有些尷尬。
    這讓他怎麽回答？
    好在屋裏突然響起的嬰孩哭聲，給他解了圍。
    哇哇哇——
    哭聲強勁有力，仿佛穿透了屋頂，誓要和老天爺宣戰！
    “你孩子？”
    李諾一臉愕然。
    差點忘了，當初認識季瑤的時候，人家是懷了孕的。他還想過，季瑤的夫家真是畜牲啊，連孕婦都往外趕。
    沒想到一轉眼，都過去大半年了，人家孩子都生了。
    “嗯，二月十五出生的，還沒滿月呢。門口風大，進來坐坐吧。”
    季瑤也沒多少難為情的，她說完便轉身進屋，抱起了孩子。
    李諾雖然來這個世界兩年多了，但對於男女授受不親這種禮製還是嗤之以鼻的，故而也沒覺得孤男寡女共處一室會被人說閑話。
    既然季瑤都邀請了，他當然也是不客氣地走進了屋裏。
    畢竟，還有好多事情要問呢。
    哪知……
    他走進屋剛一抬頭，便有一抹白皙與一點嫣紅，在他眼中一閃而沒過。
    他徹底呆滯了！
    什麽叫做猝不及防？
    這就是！
    季瑤根本沒將李諾當做外人，她當場就解開衣裳，給兒子喂奶。
    咳咳……
    看到了不該看的風景，李諾尷尬極了。
    他急忙轉過了身，心中默念起《心經來。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非禮勿視！
    非禮勿視……
    他真的沒有想到，這個季瑤姑娘，會這麽猛！
    不！
    這是蠢吧？
    也不對！
    應該是當了娘的人，一門子的心思都撲在兒子身上，故而便沒了那麽多的顧慮吧？
    嗯，一定是這樣的！
    姑且就原諒季瑤姑娘一次了。
    李諾終於說服了自己。
    此事，就爛到肚子裏了。
    季瑤卻是落落大方，她一邊給孩子喂奶，一邊說道：“村長身上有煞氣，但對我影響不大。這裏的環境倒也不錯，一年四季如春。在這裏生活蠻好的，我也不打算再去別的地方了。”
    自入紅塵曆練後，她便去過很多地方，也見識到了各形各色的人和物。
    她遇到過好人，也遇到過壞人。她扮演女俠行走江湖，也和凡人相過親，但這一切，都無法讓她的心起絲毫波瀾。
    她感悟不到“情”。
    不解情義，又如何斬卻情絲？
    合道境的桎梏，將永遠困縛著她。
    直到“落戶”到安寧村，誕下了兒子——這個對她來說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就這麽一個小東西，讓她感受到了親情。
    兒子的一舉一動，都牽掛著她的心。這是一種很玄妙的感覺，說不明，道不清。
    李諾是知道季瑤有修為的，既然對方已經考慮清楚了，他也不好再規勸什麽。
    少頃。
    孩子吃飽喝足，打了個嗝，又呼呼大睡去了。
    “這小東西吃飽了就睡。”
    季瑤溫柔地將繈褓重新放到床上，動作十分的輕柔。
    李諾這才重新轉過身，但季瑤正彎著腰肢在給孩子整理被褥，而那因彎曲而隆起的豐滿曲線，全都落在了李諾的視線之中。
    李諾急忙撇開視線，然後深吸一口氣，壓住了心中的之後。
    身為武夫，而且還是三品武夫！他的氣血比常人旺盛得多。
    然而娘子卻有三個月沒在身邊了。
    他又不能去勾欄聽曲發泄欲火。
    這憋得當然也是辛苦。
    這是作為正常男人的。
    “孩子取名了嗎？”
    李諾悄悄運轉內力，將腦海裏那揮之不去的一幕徹底壓下，而後轉移話題問道。
    “嗯，孩子叫季長安。”
    季瑤在孩子額頭上親吻了一下，這才站起身。
    不過看到李諾神情有些異樣，她也是覺得有些怪怪的。
    長安？
    應該是給予孩子長久平安的寓意吧？
    李諾心中想到。
    “好名字。這孩子長得眉目清秀，長大了就是一個俊俏公子哥，定能迷倒千萬少女。”
    李諾忍不住誇讚道。
    不過這話說的，卻讓季瑤又仔細打量了他好一會兒。
    “怎麽了？”
    感受著對方的審視，李諾還以為自己說錯話了呢，可仔細想想，沒有呀。
    他誇人家兒子長得帥，這也有問題？
    季瑤微微一笑，收回了眸光。
    孩子的長相，確實隨父啊。
    雖然還沒有長開，但眉目間，真的很像。
    “對了，你來安寧村是有什麽事嗎？”
    季瑤努起紅唇詢問道。
    李諾點頭道：“嗯，我要去一趟天劍閣。”
    “天劍閣大劍主乃是成名已久的二品劍修，聽說性格極度孤僻，似正似邪，似仙似魔，可不好相處。”
    季瑤提醒道。
    她作為袁天罡的親傳弟子，和天劍閣大劍主年齡雖然差距很大，但按輩分算，乃是同一輩，之前也是打過交道的。
    李諾微微有些訝異。
    這個季瑤，還會關心人了？
    他發現，季瑤說話的語氣倒還是老樣子，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那種，但其他方麵，卻是有了很大的變化。
    “多謝季姑娘提醒了，我心裏有數。”
    李諾道謝一番，隨即問道，“對了，之前聽人說，季姑娘你還有一個劍仙兄長？”
    季瑤倒是大方承認道：“嗯，我也學過道法劍訣。”
    “真沒想到，季姑娘原來也是劍宗弟子，失敬失敬！”
    李諾笑道。
    不過他更加好奇了，身為劍宗弟子，卻被夫家趕出家門？
    這夫家，是腦殘嗎？
    而且他也不相信，季瑤會幹出什麽敗壞家門、傷風敗俗的事情。
    這時，他注意到一抹陽光正好灑在他和季瑤之間。
    這角度，不對呀……
    他不由自主地抬頭一瞧。
    這是……
    童眸驟然一縮！
    屋頂很顯然有被修補過的痕跡，當然這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分明就是被劍破壞的，而且，他感受到了一股熟悉的氣息，雖然很澹很澹，澹到他若不仔細分辨都無法感知出來……
    這氣息，他在摘星台上感受過。
    這是屬於國師姬夕瑤的氣息！
    難道季瑤就是姬夕瑤？
    名字倒是有點像。
    但人的容貌，完全不一樣。
    易容？
    他看不出絲毫的破綻。
    應該是自己想岔了……
    姬夕瑤何許人物？那是高高在上、俯瞰蒼生的劍仙，怎會像個村婦一樣生活，而且還被夫家趕出家門，還誕下一子？
    這不是天方夜譚嗎？
    季瑤自然也注意到了李諾的表情變化，但她並不在意。
    她說道：“天劍閣可不是那麽好闖的，需要我幫忙嗎？”
    “你有熟人？”
    李諾訝異問道。
    季瑤頷首道：“嗯，我家兄長和天劍閣弟子有交情。”
    李諾搖頭道：“多謝季姑娘好意，我去天劍閣也就說說理，隻要我有誠意，想來天劍閣也不會為難我的。”
    “隨你。”
    季瑤輕聲道。
    “那就不打擾季姑娘了，村長那邊，我會采取措施的。”
    李諾說完便要轉身離去。
    “且慢。”
    季瑤突然喊住了他，隨後轉身去床榻邊抱起嬰兒，走到李諾麵前，說道，“你娘子還沒給你生過孩子吧？”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這個季瑤，真是不會說話。
    好在李諾也知道人家的性格，那是直來直去，故而明白季瑤並不是取笑他。
    他點點頭：“我們目前還沒打算要孩子，等安定下來再說吧。”
    “你沒抱過孩子吧？給你抱抱。”
    季瑤直接將繈褓遞過去。
    李諾一臉茫然地接了過來。
    不過很快就被嬰兒吸引。
    確實是一個可愛的小寶貝啊，肥都都的。
    李諾嘴角勾起一抹笑容：“季長安，快快長大哦。”
    季瑤一臉澹然。
    她在想，若將李諾留下來，一家三口就這麽平凡地過上一輩子，其實也是挺好的。
    “季姑娘，冒昧問一下，你的夫家……可否需要我幫忙？我好歹也是當朝武安公，在朝中還是有些能力的。”
    李諾抬頭看著李瑤，忽然有些於心不忍。
    沒有夫家的庇佑，獨自一人帶娃，確實有些難啊……
    季瑤搖頭道：“你幫不了我。”
    “怎麽，他家勢力很大？”
    李諾皺皺眉。
    “勢力……確實很大。李公子無需擔心我。”
    季瑤在想，如果將真相公開的話……
    不妥。
    這時候公開，於她修行無益。
    “那……我就先走了，若是有需要，隻管來找我。”
    李諾將孩子還給季瑤。
    但不知為何，這一走，心中突然空落落的，好似有什麽重要的東西，離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