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40年代初自貢和重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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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九章
    
    40年代初自貢和重慶
    1940年舊曆年過完,我回到重慶便聽說宋氏三位夫人要聚首陪都,然後還會去內江、自貢等地視察難童保育院。此前三位夫人因為政見不同,已經許久沒有聚在一起。此番重逢既是宋家的幸事,也是國家的幸事。
    我們這些自貢的鄉黨便也興奮起來,籌劃接駕事宜。我因是在為資源委員會做事,又有好事之徒可能從俞先生或是翁先生處聽說我與蔣夫人有些瓜葛,便也就在籌委會中掛了個名。
    四月下旬,籌委會的一幹人等得到消息,此前一天,三位夫人到了內江,在那裏視察了新生活運動。原本是要在內江女中演講,號召全民抗日的,但中途出了航空警報,三位夫人便縮短了行程向自貢方麵來了。
    到自貢後,三位夫人先去到威遠,視察了靜寧寺的國立東北中山中學和川南慈善總會,下午再去自貢兒童保育院。因我和保育院有些關係,又捐過款子,便被安排在此迎駕。
    三位夫人此日均著素色旗袍,略加裝飾,進入禮堂後便向眾人頷首示意。曹市長首先上前躬身致意,隨後是各界賢達士紳。當輪到我時,旁邊的曹市長靠近蔣夫人介紹道:“這是本地鹽商李友然先生。現在正在為資源委員會做事,為重慶輸送天然氣和礦物。”
    蔣夫人含笑點頭,顯是沒有認出我來,與上次相仿,官樣地說了一句:“李先生愛國之情甚是可嘉。”
    我本慶幸如此就可以過去,偏是曹市長也是留學美國學習化工的,對我這經曆相仿的鄉黨頗有好感,便加了一句:“李先生也曾留學美國,與俞署長在哈佛時是同學。”
    蔣夫人本已向前走去,聽到這句話,她側過頭,注視我片刻,雍容的麵龐上掠過一絲難以琢磨的神情:“李先生看著有些麵熟,我們是否見過?”
    看到蔣夫人這麽問,我也沒有多想,便順口答道:“兩年前曾由俞先生引見,拜見過夫人。”
    蔣夫人又點點頭,雙眼注視著我,似是在審視我的反應:“那你便是白莎的舅舅吧?”
    我攝於她如電的目光,未敢直視,點頭回道:“正是。外甥女蒙夫人眷顧。”
    蔣夫人此時歸於沉默,又看了我片刻,便向前走去了。
    接見完畢,大隊人隨著三位夫人去查看校舍。我便趁著這功夫退了出來,準備回家。下得樓來,卻聽著身後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木製樓梯上傳來。
    “慰慈兄,留步。”
    轉身一看,卻是曹市長匆匆跑來。
    “慰慈兄,總算讓我把你追上了。”跑到近前,他停住腳步,平了平喘息,急切地說道:“夫人說有句話要和你說。”
    “夫人?”我不解地問道,心中也生出隱隱的不安。
    “蔣夫人本準備走了,突然對我說有句話要同你講。我便把她安置在校長的辦公室吃茶。”看著我還在遲疑,他神情緊急,忙催道:“慰慈兄,你還等什麽,時間長了夫人會怪罪的。”
    我知道他與我相仿,做這個市長也是勉為其難,便也不願讓他揪心,跟著他快步地回了校長辦公室。進門時,蔣夫人正在放手中的茶盞,臉上似已有不悅之色。看著曹市長額頭微汗,氣息不勻,蔣夫人倒也沒有發作。
    “夫人,李先生忙著下一站的準備,已經向那邊去了,被我又追了回來。”
    這謊似是被夫人接受了,她向曹市長點點頭:“辛苦你了,任遠。你先去忙吧。我有話問李先生。”
    曹市長退了出去,這小小的校長辦公室中便隻剩了我和當日中國最有權勢的女人。
    “李先生可知道白莎最近在做什麽?”
    說話間,蔣夫人又端起了茶盞,但隻是那樣端著,兩眼打量著我。
    我強作鎮定,答道:“夫人,我和白莎其實並非親戚,隻是舊交。她剛回中國那兩年曾在我家寄居,現在大了,也就更管不了她了。”
    蔣夫人似是對這回答並不滿意,嘴角微挑,說道:“怕是沒有這麽簡單吧。她可是幾次在我麵前提起你。”
    聽她如是說,我更是心中一驚,卻是不知該如何作答了。
    看著我的窘迫之情,蔣夫人點點頭,聲音略放溫和,說道:“我曉得你是老實人,也就不難為你了。你若見到白莎,告訴她要慎交友,寫文章更是要注意分寸和體統。”
    “有人向我報告說她居然和共黨混在一起。她最近給《時代》寫的文章對政府也是頗有微詞。我是看在白牧師的舊情上提醒你們。若要是換了旁人,我哪會管這無關的小事,你可明白?”
    蔣夫人話中所說雖是我原本就預料的,可她如此說來還是讓我一驚。攝於她的威儀,我隻是諾諾點頭。
    “好了,我還有事,你去吧。”聽了這句話,我如釋重負,快步退了出來。
    這段警示,我無從告訴白莎,卻也真的為她的安危而擔心。終於,在一年後,我對她的擔心成了現實。四一年春末的一天,我正在重慶的寓所準備午睡,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把我和德誠都驚起了。
    “舅舅,是我,白莎。”門外響起白莎熟悉的聲音,急促而低沉。
    我讓德誠開門,卻見白莎和小竺站在門外。白莎滿麵焦急,而小竺雖還是鎮定,眼神裏也透出不安。未及坐下寒暄,白莎就低聲對我說:“舅舅,有件急事要你幫忙。”
    “我和小竺剛才在生活書店買了一本蘇聯小說,卻被人跟上了。怎麽甩也甩不掉。我突然想到也許你在重慶,這裏不遠,就先跑過來了。他們就在外邊盯著。他們見這裏房子好,怕是有當官的,沒敢直接闖進來,但說不定去叫人了。”
    我也一時手足無措,不知該如何幫她們,便道:“要不我給警察打電話?”
    白莎也顧不得往日的禮貌,急道:“舅舅,他們就是國民黨的特務,叫警察有啥用?你把我們帶到資源委員會去吧,那裏他們不敢硬闖的。”
    聽她此話,我雖是明白了情形危急,可更是手足無措,虧得德誠還沉穩些,忙著出去備車。
    我問白莎道:“要不要從後門上車,這樣更隱蔽些?”
    白莎正要點頭同意,小竺卻擋住了:“那樣不好,反倒像是我們招認了一般。最好就從前門上車。李先生您不要擔心,他們現在還不敢動手,隻是盯著我們。您一定要鎮定,行嗎?”
    看著麵前身材瘦小的小竺,真不敢相信她卻如此沉著老練。我點點頭,卻仍是坐立不安,心神不寧,也不知如何才能鎮定。
    小竺見我此狀,囑咐白莎去泡茶,而自己在我身邊坐下,緩聲道:“李伯伯,我聽白莎說您以前在美國還演過莎士比亞的話劇?”
    聽她提起這經年往事,我尷尬地笑道:“也就是一兩次吧。”
    “有一兩次那也是上過台的,那就和沒上過台的不同啦。”
    小竺見我滿麵不解,微笑著解釋道:“我和白莎以前在學校也上過台。第一次也好緊張。她跟我說,上台前,深吸一口氣,然後隻盯著演對手戲的演員,那就能入戲了,也不緊張了。”
    此時白莎泡好了茶,給我遞上一杯,也安慰我道:“舅舅,小竺後來做了我們學校劇團的導演,你聽她的一定不會錯。”
    一杯茶喝下,品味小竺的話,心靜了下來,也多了幾分勇氣。想來車已備好,我便示意兩個女孩可以出去了。在門口,小竺又囑咐道:“白莎,你挽著舅舅的胳臂,一定要有說有笑。李伯伯,我在您這邊。您記好,和白莎說什麽都不要緊,實在不行,您背幾句詩都行,就是別左看右看。”
    我們點點頭,步出門外,按小竺囑咐的那樣佯裝說笑地上了車。車門剛剛關閉,我便催著司機快開,這時小竺又打斷我,低聲提醒道:“李先生,告訴司機不要開得太快,就像平常出門一樣,否則他們會懷疑的。”
    我重新囑咐了司機,從後車窗簾幕中望出去,果真是一輛黑色別克在不遠處緩緩跟行。
    到得牛角沱資源委員會,衛士本就和我熟識,便直接讓我們開了進去。再往後看,尾隨而來的黑別克就在門口不遠處停了下來。看來他們雖是不敢闖進來,但卻也不願意走遠。
    在資委會我本沒有專用的辦公室,就和一位熟悉的秘書商量,借用了出差的礦業處楊公兆處長的辦公室暫時一避。此時剛剛兩點,我便讓兩個女孩子暫時休息,又讓德誠出去再看看。
    如此幾次,德誠每次出去都說那輛車還在,旁邊還站著幾個人,不時向裏張望。到了下午四點,德誠滿麵愁雲地回來,說是又來了一輛車,人也多了。如此我也慌了手腳,看來他們等到部裏下班,說不準就會闖進來。可除去在屋中踱步,卻想不出好辦法。
    這時小竺開口問道:“李先生,您認識一些國府的高官,有方便帶我們去的嗎?”
    我停了下來,似是看到了一絲曙光,說道:“蔣夫人認識白莎,上清寺離著倒是近,隻是委員長行轅怕是不好進去。”
    聽我提到蔣夫人,白莎隻是搖頭,歎道:“舅舅,你別提蔣夫人了,這麻煩也說不準是她賜的。那兒是不能去的。”
    “要不去俞先生那兒?”
    白莎又搖搖頭:“我怕俞先生對我的事情也有所耳聞,畢竟當初是他引見的咱們。”
    看著逐漸暗下的天光和擺動的鍾擺,心中自是焦急萬分,頭上也滲出汗來。小竺忙道:“李先生,您別著急。您再想想,也不一定非是需要很熟識的,隻要是大家都知道的公館,進去坐坐也就行了。”
    聽小竺這一提醒,我突然想起,其實答案就在身邊,便道:“你不說,我還沒想到,其實還是翁先生家最合適。他恰巧沒在重慶。這樣更好,否則說不準他也有所顧慮。翁夫人林女士人是很好的,也不關心政治,我就說是帶你們拜訪她也無妨。”
    如此想著,心裏倒是安定幾分,把車叫來,緩緩地開出了資委會的大門。車出門減速時,小竺還特意把車窗徐徐搖下,看似是吹吹春風,實際卻是讓盯梢的人清楚地看到我們。果然,我們的車開出十幾米後,後麵的黑別克又發動了,也緩緩跟來。
    從牛角沱出來,順著江邊,過李子壩、佛圖關,半個多小時後,車開進南開中學內的翁公館。此前牛角沱遭轟炸之後,翁先生一度在家辦公,所以這裏我也來過幾次。他家的門房還是記得我,聽說是來拜訪翁夫人,便讓我們的車開了進門。
    進院後,我因心中有事,腳步便也越來越快,把兩個姑娘落在了後麵。
    “舅舅,你慢一點。”白莎輕聲喚道。
    回過頭後,我看到白莎為了趕上我已麵色微紅,而小竺也是額頭有汗了。想是她們這一個下午都在擔驚受怕之中,體力也有所不支。
    走到近前,白莎關切地說道:“舅舅,你看你自己都滿頭大汗了。”她一邊說著,一邊掏出了手帕,幫我擦了擦額頭,接著又道:“咱們是來拜訪翁夫人的。你這樣看上去倒像是逃難一般,豈不讓人懷疑?”
    我這才察覺,不隻頭上,連身上也在淌汗。白莎一提醒,我倒也心中一凜,問道:“我之前隻來拜訪過翁先生兩三次。此時先生不在重慶,大家也都是知道的,見了翁夫人卻如何說呢?”
    白莎微微笑道:”舅舅,你真是老實人。”他示意我低下頭來,在我耳邊輕聲道:“你就說我是你的外甥女,是美國記者,正在寫一篇關於中國婦女支持抗戰的文章,因此想對翁夫人做個采訪。如此可好?”
    進了前廳,落座不久,翁夫人便笑著走了進來。翁夫人出身詩書人家,在重慶的國府高官夫人中也以溫良賢淑著稱。我見她麵色和善,並未對我的貿然來訪顯露不悅,心也稍稍放寬。
    “李先生你可是稀客。什麽時候從自貢回來的?”
    我難免有些尷尬,隻得強做鎮定,忙起身致歉道:“翁夫人,貿然造訪,實是不恭。今天來訪是為了我外甥女白莎。她之前一直是在美國,為了抗戰前幾年回到了國內。現在正在為美國的雜誌寫文章。”
    翁夫人看著白莎,含笑點頭。白莎躬身施禮道:“林伯母,今天貿然闖到府上都是我的不好。我和同事小竺在趕一篇稿子,是講中國的婦女如何支持抗日的。馬上就要交稿,可我感覺內容還不豐富,所以就逼著舅舅把我們帶來了。您能接受我們的采訪嗎?”
    翁夫人上下打量著白莎,對她甚感興趣,笑道:“白小姐,快坐吧。抗日的事,正如委員長所說,人不分男女老幼,皆有守土抗戰之責任。我隻是幫著外子做些事罷了,沒什麽可寫的。不過你要想寫,倒也巧了。小女燕娟今天也在,她可比我有故事。你們年紀相仿,應該談得來。你們坐坐,我這就叫她過來。”
    翁家的二女燕娟,我也早有耳聞,在幾年前北平的學生運動時便曾參加抗日遊行,還被打傷住院。此後她放棄學業,全身投入抗戰救亡,確也是傳奇女子。
    白莎聽了我簡言一二,眸子中也閃出了興奮。我們在此雖說實是避難,但能夠巧遇一位與她年紀相仿、熱情相通的女子對白莎也是一件幸事。
    隨著一陣輕快的腳步聲,我們看到了燕娟。她與翁家的其他幾個孩子一般,容貌更隨其母親,不像翁先生那般文弱,卻是滿麵英氣。她與白莎一見如故,沒幾句話便談在了一起。
    翁夫人看著她們,笑道:“年輕人多了便是不一樣。家裏也有生氣了。白莎啊,下次再把我家心瀚介紹給你。他在空軍,那可更是有故事的。”
    聽著這話,燕娟笑道:“母親,您這話聽著怎麽像是在給心瀚相親?要是李先生知道您有這企圖,豈肯把白小姐再帶來?”
    燕娟這話一說,眾人不禁都開懷暢笑。
    翁夫人轉向我,問道:“李先生,天色也不早了,就在此吃頓便飯吧?”
    我不知白莎與小竺下一步對策為何,隻是現在天色確已近黃昏,不吃飯便走也有悖常理。見我麵色不定,翁夫人便問道:“怎麽,李先生還有事?”
    這時白莎向我笑笑,似是在示意我不要推辭,然後便道:“林伯母,舅舅是擔心時間晚了,我們雇來的車子和司機怕是不願久等,晚上回去不便。”
    聽到白莎的解釋,我忙著點頭。翁夫人和燕娟都希望我們留下,便道:“沒關係的。李先生,你叫司機回去好了。晚上我們的車送你回去便是。”
    如此在翁家吃了晚飯,坐上翁先生的車,也算是有了把有力的保護傘。可車開出翁家大門時,仍不禁心神稍亂,頻顧四周,怕是在那墨色的夜中仍隱藏著危險。德誠雖是說盯梢的車和人在黃昏時分已經撤離,可如此半天真可謂是驚魂。
    回到較場口,剛剛下車,我正要謝翁府的司機,卻聽白莎對他說暫等片刻,還要麻煩他送一程。我不便詳問,便隻與她們先上樓。關上門後,白莎便對我道:“舅舅,我們不能在重慶再待了,必須馬上走。”
    我著實吃了一驚,忙問道:“盯你們的人不是走了嗎。他們看到你們和翁部長熟識,一定不敢再找你們麻煩的。”
    白莎搖搖頭,麵色凝重,歎道:“今天我們是不得已,隻是希望不要給你還有翁家帶來不便。這些特務是誰都不認的。我看他們今天隻是摸不清內情,不便動手,說不準過兩天還會回來。小竺已經幫我們安排了去處。”
    “那明早再走也不遲吧,都快九點了,你們還能去哪兒?”
    白莎沒有回答,隻是對我說:“舅舅,你不用擔心我們。不過,這一別說不準會要幾年,也許更久才能再見。你也要多保重自己才是。”
    她話中的悲情揉搓著我的心,握住她的手時,已是淚眼模糊。看我如此,白莎努力著不讓自己掉淚。她輕輕地擁抱了我,在我耳邊叮囑道:“喬治舅舅,你一定多保重!”然後便拉起小竺出了門。
    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她又用英文叫回了小時候在美國時對我的稱謂。從美國那次分別到我們再見,過了十二年。我心中在想,這次希望不要這麽久才能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