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40年代中自貢和重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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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40年代中自貢和重慶
幾十年後想起來,那黑暗的三個禮拜卻是一段難忘的時光。雖然民主建國的挫敗在我們那代人心中所留下的疤痕即使在皮肉之傷平複後也永遠無法逝去,但一時間成為眾人心中的英雄,能留下即將遠行的親人和朋友,無時不被愛撫所環抱,卻是難得的慰籍。
楚嬌和內森得著消息,過了兩天便也趕來了重慶。他們原本還有些箱籠什物未能收拾停當,但此時也都放下了。內森說著來回往返也是麻煩,準備就此在重慶等到我這眼睛好了,再和楚嬌直接啟程赴美。
白莎和琴生也是時常過來看我,還講些報上有關較場口的時事新聞。參會的各界代表此次受傷的有幾十人之多,而尤以李公樸、郭沫若幾位先生的傷勢最重。我想著此時眾人要處理的事情千頭萬緒,還要向當局討個理論,也就把自己的傷情瞞下了。過得幾日,讓德誠和盟裏麵說自己受了些輕傷,養養便好。
若穎隔兩天便會過來一次,幫我換藥。每次把抗兒帶在身邊,也會讓孩子做些事情。拿個橙子,遞條毛巾,孩子雖小,聽上去卻是幹得井井有條。
“孩子小,嬌一嬌也沒什麽關係,”我常這樣對若穎說。
這時她便會笑我這個幹爸如何像老婆婆一樣嬌慣小孩。
“男孩子就得堅強一些,”若穎的聲音雖然柔弱,但字裏行間卻有著一種堅毅。有時她會再加上一句:“我們抗兒就更得快快地長成一個男子漢。”
此時我雖看不到,心裏卻能聽出若穎話裏既有對孩子的期望與驕傲,又何嚐沒有幾絲酸楚和哀傷。
這日我讓德誠帶著抗兒出去玩兒一會兒,若穎便在我身邊坐下,陪我說話。
“昨天我問湯大夫,他說再過兩天就能給你解繃帶了。”
看我沒說話,臉上似是也有幾分難色,若穎便接著寬慰道:“老李,要我說你是太擔心了。湯大夫不是說了嘛,你這傷應該沒有大礙的。”
我苦笑地歎道:“其實也不是這傷。我也是快五十歲的人了,就算是留下什麽毛病,也無所謂了。我心裏在想,這段在家裏養傷,你和抗兒,楚嬌和內森,還有白莎和琴生,我這幾個最親的親戚和朋友都在身邊。”
“我從小家裏就人口不多,幾十年了,真是難得有這麽熱鬧的時候。想想再過幾天,你們就各奔東西,心裏還真是舍不得。”
“我有個傻念頭,說出來也讓人見笑,在他們幾個晚輩麵前我也不好意思說。我心裏就想著,要是這傷晚點好,說不準還能多留你們一陣子。”
其實這話在我心裏存了好久。在晚輩麵前不好說固然是實情,但晚輩總是要遠走高飛的,而若穎卻有些不同。雖知她終歸也是要走的,可畢竟還有那麽一根細細的線牽著,也就有了剪不斷的希望。
聽了我這話,若穎幽幽地輕歎了一聲:“老李,我雖說比你小不少,但可能是這幾年經得多了,也明白你這意思。歲數大一些,經的事多了,就越覺得每一份緣都難得。想著過幾天就得走了,心裏也酸酸的。”
“過幾天就得走了?”我半問著若穎也半問著自己。
若穎聽了片刻,輕聲道:“我算了算日子,二月底你的傷應該就能好了,到了三月中,天氣也沒那麽冷了,我和抗兒坐船到武漢,然後再換火車去北平。”
原本我心裏也知道他們母子啟程在即,可總不願去想這具體的日子。陡地聽到也就還有兩三個禮拜的功夫,便要離別,卻是半晌說不出話來。
我抬起手,想去尋若穎的手。再想想,卻是不妥,手放下來,原本要說的話,卻也咽了回去。
“若穎,走的日子定了,一定告訴我。我去送你們。”
若穎必定是看出了我的心思,輕輕地握了下我的手,柔聲道:“一定的,老李。抗兒第一次出遠門,幹爸一定要來送。”
過了兩天,湯大夫來為我拆繃帶。
“試試吧,”湯大夫說著。與他熟絡了,便也習慣了他的口吻。
周圍眾人都在,實是不願把自己心裏的恐懼露出來。睜開眼,卻是覺著光猶如瀑布般傾瀉進來。好在屋中是半明半暗的,眨眨眼便也很快適應了。環顧四周,幾個禮拜看不到的熟悉的麵孔便都浮現了出來,當然還有隻聞其聲,尚未謀麵的湯大夫。
眾人看著我的目光,都是長籲了一口氣。湯大夫兩個眼睛仔細檢查了,卻是發現到底還是有些影響。我的眼力原本很好,此下左眼望著遠處的物件,周邊多了一道淺淺的輪廓。湯大夫反複地檢查了,說是問題不大,便如旁人淺度近視,加上少許的散光,不配眼鏡倒也無妨。
這陣子折騰,雖是不過水中微瀾,但畢竟把各人原本的計劃都耽擱了。此後幾天,若穎和楚嬌忙著安排各自的行程。可巧,楚嬌和內森也覺著坐船方便,一是收來收去,收出了七隻大箱子,無論怎樣飛機也難上去,再者,內森畢竟是行動不便,在飛機上便隻能坐著,久了對身子不好。如此這兩家人便定了結伴一起坐船先到武漢,若穎和抗兒坐火車由平漢路北上,楚嬌和內森順江而下,到上海再換海船赴美。
時間一日日過去,雖然每日與楚嬌夫婦在一起,若穎也隔幾日便過來一趟,心裏卻像沙漏一般,越發的空了。這日早上,楚嬌進了屋,提起想陪我出去散散步。我本想讓德誠扶著內森一起去,可楚嬌卻說要單獨和我講。
久未出門,才發現初春的暖意已若隱若現。楚嬌挽著我的手,從較場口走到儲奇門,一直沉默著。到了江邊,眼望滔滔長江水,不一刻,她竟是流下了淚。
“舅舅,我和內森哥昨晚又吵架了。”
“怎麽了?”我愕然問道,“你們接下來這一路好幾個月,可不能老是鬧別扭。唉,我真是不放心你們”
楚嬌無奈地搖搖頭,側過臉,看著遠處的南山:“我也說不好。以前我們倆吵架就吵了,鬧得昏天黑地的,好了就好了。這次不知怎麽的,吵得不冷不熱的。”
“開始我想著可能我們都怕讓您知道,便不敢放開吵。可是後來一想也不對,好像兩個人心裏都有點怕這趟旅行,也有點互相怕,誰都不敢把話說重。”
我本對這夫妻間的事一無所知,隻是能順著自己的感覺去猜揣。若是互相怕了,豈不是相互生了隔膜?
“到底是為什麽吵的,要是小事,說開了,不就沒事了?”
楚嬌擦了擦眼角的淚,輕聲道:“其實開始就是說著到了美國做什麽。本來是閑聊,誰知說著說著就急了。內森哥一直說我因為照顧他,耽誤了上學,回去就要先幫我聯係學校。可我說還是想能找個工作,這樣也不用勞累公婆。”
我點點頭道:“楚嬌,你能這麽想,也是懂事了。美國不像我們中國人,幾代人聚族而居,大家都是很獨立的。”
楚嬌感激地點點頭,眼睛裏又湧出了淚:“您看,舅舅您也這麽想。我就覺著我也是為我們倆能自立。”
“可誰知內森哥也不知怎的,卻是不高興了。開始他什麽都沒說,就是悶悶的。我問他到底怎麽了,他卻也惱了,問我是不是覺著他不能養活我們。”
“唉,我現在想著也後悔,說什麽不好,偏要說這個。其實到了美國,再商量也不晚。內森哥就那麽看著我,眼睛裏又是氣、又是惱。”
“我也急了,便跟他爭。我說現在女人工作又不是什麽稀罕事,幹嘛這麽顧麵子?白莎姐不也是在工作,姐夫也挺高興的,有什麽大不了的。”
我搖搖頭,想來這話必是刺痛了內森,心裏的擔憂又多了幾分:“楚嬌,你知道內森和白莎也算是初戀。白莎在他心裏有個位置,這也不能怪他。這麽說太傷他了。”
我本是想勸楚嬌,誰知她聽了這話,更是委屈地哭出了聲:“你們都這樣,老是念著白莎姐這麽也好,那麽也好。她那麽好,這幾年她在哪兒啊?”
“內森哥癱在床上那會兒她在哪兒?給內森哥導尿,擦身子,扶他走路,她在哪兒?我是沒她學問大,也不懂什麽國家大事,可難道我這幾年照顧內森哥還照顧出錯了。我心疼他,就換來這個?”
這下子我也慌了手腳,不知該如何哄楚嬌,隻能無助地在旁勸著她莫要哭。過了幾分鍾的光景,楚嬌終於平靜了下來,一邊擦著眼淚,一邊說道:
“其實我還不是看著內森哥太累了。最近這幾個月,他成天逼著自己練走路,腿和腰動不動就抽筋,一大塊一大塊地繃著。我給他揉,半天都揉不開,要是鬧不好就又疼得受不了。
“我知道他是想在回美國前就能學會自己走路,這樣找工作當然容易。可我就恨他為什麽不明白,我嫁給他又不是要當大小姐,幹嘛就不能兩個人同甘共苦,他非要一個人撐著?要是把身子累壞了,最後還不是他受罪我也受罪。”
楚嬌心裏或許有委屈,我這幾年也能隱隱猜出。可是我這個沒結過婚的人,卻是難以體味那愛得越深,便刺得越痛的酸楚。
“楚嬌,要是不行,就緩緩再去美國吧。我看自打說要回去,內森就總是陰沉沉的。”
楚嬌無奈地搖搖頭,輕聲道:“算了舅舅,反正嫁也嫁了,愛也愛了,過日子也就是這樣了吧。您也別擔心了,我們也就是鬧鬧,也沒什麽大事。”
“要不我和內森說說?”我試探地問道:“你們之間不好說,舅舅總算是個長輩,我的話內森還是會聽的。”
“您這次說了,下次也說不了。其實內森哥那麽聰明的人,他心裏都明白的。可這心裏的事,比身上的傷還難治。”
我看著身邊的楚嬌,臉上的淚花襯著尚未逝去的稚氣,二十出頭的孩子,心上卻壓著這麽重的事。
“楚嬌,去住一段,要是真的有什麽過不去的難處,就回來吧。其實內森也說過更喜歡在中國。”
楚嬌沒說話,眼角卻又有淚珠盈出:“以前我老是鬧著要走。可這就要走了,心裏也有點怕了。媽媽過兩天也要來送我們。以後就要靠舅舅照顧她了。”
楚嬌自小生活雖然說不上是錦衣玉食,可也沒少被我們嬌慣。到了這要離開的時候,陡地覺得她已不再是那個使小性的孩子,懂了事,但也多了心事。
我笑笑道:“我們兩個老的倒也沒什麽需要擔心的。要說,你娘若是知道你這麽掛念她,心裏也會感激的。”
楚嬌擦了擦臉頰上的淚水,有些靦腆地言道:“舅舅您還誇我呢。這麽多年,就隻是知道和媽媽撒嬌使性兒,心裏有時還怨她沒見識。現在要分開了,才知道自己好不孝順,她這輩子也有好多難處。”
說到這裏,楚嬌沉默了片刻,眼光下垂,雙頰有些緋紅,聲音也變得細而柔,“不知道我能不能給內森哥生個孩子。他不說,但我知道他心裏也想的。我想要是能有個孩子,內森哥也會高興很多的。”
“能有個孩子自然是好。最近這段,若穎帶著抗兒常來,看著小家夥一天天長大,心裏真是高興。”
聽著我聲音裏蕩漾著暢想,楚嬌終於掃去了適才的憂傷,笑著道:“舅舅,我還一直沒看出您也這麽喜歡小孩子。抗兒是蠻可愛的,不過到底是幹的。我跟內森哥商量商量,我們索性生三個孩子,一個當然得跟著他姓西蒙斯,另外兩個一個姓李,一個姓章。”
這話把我也逗樂了,忙不迭地擺手:“楚嬌啊,你這心意舅舅肯定領了。我沒帶過孩子,不過看著你娘,還有若穎,帶一個孩子就夠辛苦的了,三個那還得了。”
楚嬌揚起眉梢,不無豪氣地說道:“舅舅,您還真的是留過洋的,想法就是不一樣。咱們中國人誰不愛多子多孫的?您就這麽對我沒信心?我現在就跟內森哥說去,隻要他能養,我就能生。”
回到家中,楚嬌便對內森說了。這事雖是有些突兀,但究竟把之前的不悅蓋了過去,內森便也笑著答應了。
過了兩天,幺妹也從自貢趕了來。翻著月份牌算算,離開船期便也就隻有三日了。德誠看著我和幺妹這兩個老輩子隻管著獨自唉聲歎氣,便小心問我是否辦席踐行酒。起初聽了這主意我連連地搖頭,說是如此隻是平白地在一塊傷心。可過了半日,德誠又獨自推門進屋,問起這事。
我無奈言道:“現在哪有心思辦這個。楚嬌娘成天在我這兒掉眼淚,隻說是把女兒養了這麽大,就這麽走了,也不知道哪年再見。”
我雖嘴上隻是說著幺妹和楚嬌的事,心裏卻也難過與若穎和抗兒的離別。縱使北平比之波士頓要近上十倍,也畢竟是相隔千裏。雖然不至於以淚洗麵,但我卻也沒有心情麵對若穎和抗兒。
德誠看著我,隻是默默地點頭,卻不見離去的意思。我自知道他平日不是這樣,若是這樣心裏就必有一番道理,不讓他說出來也是不能。
“先生,您還記著您當年出洋前那幾天?”
我心本不在此,也不知如何他會提起著陳年往事:“都快三十年了,也記不清了。怎麽提起這個呢?”
“我聽我爹說,那幾天老爺心裏也是不好受的。老爺他自不會說,隻有我爹能看出來。其實,現在想想,老爺怕是那個光景便覺出了將來再見不著您了。”
德誠說到這兒,停了片刻,我拉他坐下,慢慢地道來。
“算算那時,我爹也跟了老爺三十多年了,雖不是全然拿得準,但也能看出幾分。可是老爺心裏雖是難過,臉上卻一絲一毫都不露。您想想,那幾日,老爺是怎麽個光景?”
這將近三十年前的往事,此時想起來,卻像是霧中的南山,時隱時現,支離片斷。
“以往也沒仔細想過,現在說起來,倒也真記不起父親有什麽特別的地方,便如往日一般。要說,倒仿佛比平日還要高興些。”
德誠幽幽地點點頭,言道:“這就是了。我那時候不常見著老爺,但是聽我爹說過,確是這麽一個情形。而且,您不記著嗎,老爺給您辦了一大桌踐行酒,還請了左近鄉鄰、遠處的親朋,好熱鬧的。”
順著德誠的話,這久遠的場麵如同銀板上的影子,重現現了出來。
“記著父親對來賀喜的親朋說了很多話,說我給李家光耀門庭。”
“這就是了。您想想,老爺看著您出洋,心裏其實是說不出的難過,可給您辦踐行酒卻是不讓您難過,所以不但要辦,還要辦得風光體麵。這倒不光是麵子上的事,卻是讓您心裏不要有什麽遺憾。”
“換到現在,其實也是一個道理。您看楚嬌小姐和內森先生去美國,這自是好事,林小姐和抗兒少爺回北平與家人團聚也是喜事。您要是總是不快活,卻不是讓他們心裏也留個解不開的結?”
說到這裏,我自然也是明白了,便問著德誠這踐行的酒宴如何來辦才是正經,畢竟目下在重慶比不得自貢,卻也難去鋪張。
他笑笑,看似已成竹在胸:“先生,其實這幾位也不是喜歡排場和熱鬧的,就在家裏吃頓便飯也無不可。我倒是想著,您該送他們些東西,這樣就算是隔著千裏、萬裏,也能有個念想。”
“送些東西,”我喃喃地重複著,心裏卻是一時想不出什麽物件能寄托如此的思念。
德誠接著一板一眼地言道:“其實這也不在物件的貴重,就是一份情。我看內森少爺最喜歡和您說些詩詞上的事,您何不就寫幅字給他們。林小姐那裏也是一樣的,她不是還說等抗兒少爺長大了,要和您學寫字嗎,您也就再寫一幅。”
寫幾幅字倒是不難,隻是找到些合適的文字,也需思量。不過既然知道了這法子,這最後幾日倒也過得不那麽難挨。
我自是在房裏準備這些,德誠便在外廂安排家宴。隻是苦了幺妹,仍是滿麵陰雲不展,見我忙著,過來坐坐,不幾時,又悻悻地蹣跚走開,嘴裏隻是嘮叨著自己命苦。
船期是三月十五,我們便定在十四日的晚上在家裏吃飯。我思前想後,還是請了白莎和琴生,畢竟也是親人,若是不請,怕真如德誠所說,反而留下不解的結。
待我撥通電話,她卻說今日琴生的肺病又有些不好,她就不來了,但請德誠去取了禮物,一副送給楚嬌的水鑽耳環,還給抗兒買了一輛幹電池的火車頭玩具。
席間我取出送與各人的字。給楚嬌和內森的是辛稼軒的《破陣子》,內森這幾年對辛詞浸潤日深,看了自是十分喜歡。楚嬌拿來念過,卻是撇起嘴來嗔道:“舅舅就是偏心,隻管想著內森哥喜歡的寫,又是什麽看劍,又是什麽連營,就是些男人的事。您怎麽就不寫點女孩子也喜歡的?”
我知她是在撒嬌,卻還是內森機智,笑著道:“要說著辛詞裏也是有女孩子喜歡的,可都是些相思的事情。你掛出來怕是不好意思。”
楚嬌捶著內森的後背,隻說他欺負人,把大家都逗笑了。
送給抗兒的也是辛詞,是《登京口北固亭有懷》。若穎對詩詞涉獵不多,我便逐句地說給她聽。詞裏說的是少年英雄的豪邁事,她聽了自也高興。給若穎自己我也寫了一幅字,卻是沒有在人前拿出來。那是李白的《菩薩蠻》,自是把心中的離情寄語紙上。
吃過飯,德誠安排好車,我便陪著若穎和抗兒出了來。此時夜色漸濃,又近舊曆十五,清白的月亮在薄霧後略見輪廓。抗戰勝利後的重慶街頭,為著找回因八年燈火管製而失去的夜景,滿是華燈。
來到街上,若穎輕聲歎道:“最後一晚了,才發現重慶的夜色還這麽漂亮。”
“老李,咱們帶著抗兒走走吧,讓他也再多看看重慶?”
若穎一邊說著,一邊把懷中的抗兒放下,彎下腰,憐愛地看著他道:
“抗兒,咱們和幹爸逛逛街好不好。”
抗兒抬起頭,看看媽媽,又看看我,用力地點點頭,黑黑的大眼睛中泛著欣喜的光。他一手牽著若穎,一手牽著我,盡著自己的力氣,邁開最大的步子。
我們順著中興路,緩步前行。若穎沒說話,我便也沉默,隻是覺著這幾刻沉寂卻勝過言語。看著街上時時過去如我們這般牽著孩子的夫妻,對視間兩個人想開口卻又隻是無聲地笑笑,最終還是若穎打破了這沉默。
“老李,今天真得謝謝你。”
我側臉看過去,街燈和月光襯出她圓潤的麵龐。我低下頭,輕聲道:
“幹嘛要謝呢。大家朋友一場,送送也是應該。”
若穎垂下目光,看著踏著步子的抗兒,沉默片刻後,她開口言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但總是為抗兒也要謝謝你。原本我心裏也挺怕的,可能是這些年打仗鬧的,一想著要分手就傷心。今天來之前,我還忐忑了好一陣子,真是不知道該怎麽道別。虧著你有心,送了我們字,飯桌上也不用盡說些離別的話。”
我點點頭,心裏自是感激德誠的心思:“今古恨、幾千般,隻因離合是悲歡。我在美國上學時,有位老先生專門鑽研中國的詩詞,研究出個道理,說是西人的詩講的是情愛,日本人的和歌講的是生死,可咱們中國人的詩詞卻是講離合。所以說,這也不隻是你一個,普天下的中國人都是難過這離別一關。”
“倒也真是這樣。別說這大人了,就是抗兒,這幾日好像也明白了要走,扯著鄰居家小朋友不願意放手。他還小,說不準走了也就記不得重慶這段兒了。有了你給的字,他也就有個念想了。”
“不過,”若穎停下腳步,眼睛看著我,似是在斟酌著詞句,“老李,我們這一下子都走了,恐怕你這兒就冷清了。
往常我總覺著不可唐突,少有與她直直的、長久的對視。可此刻,卻是忘了平日的不安與羞澀,看著她靜如一泓清泉的神情,我的心也隨著靜了。
“冷清是冷清,不過我也習慣了。抗戰之前的十幾年,也是這麽過來的。不過現在也不同了,雖然身邊冷清,心裏卻多了好多牽掛,想想你們,日子也不會那麽寂寞。”
若穎的嘴唇微啟,似是有話要說,但終究沒說,隻是嫣然一笑,眼睛又彎如新月。我陪她和抗兒走到較場口便道了別。車子送他們回歌樂山,我也趁著清冷的夜色走回了家。
路上心裏便隻想著那個牽掛。人活到了四十多歲,終於明白了一個道理。原本活著便最好是有牽掛的,為愛,為情,為國,還是為家,動心了,便有了牽掛,有了牽掛,才能手持金線,無論走到何方,都不會迷路。
第二天清早,江上又起了霧。霧不是很厚,起初是懸在江上,到得八點鍾的光景,江北就已勉強能看到。
算起來,自我三八年初到重慶也已八年。放眼兩江匯聚之處,便如八年前一般滿是舟舸,隻是方向不同。那時的船都是逆流而上,從南京、武漢,帶著淪陷區百萬之眾來此避難。而此時,則是順流而下,西風伴著江水,推起飛舟,便如李太白所謂之千裏江陵一日還。畢竟是山河重光,九州同喜,回鄉的路本也該走得快些。
朝天門碼頭邊的台階甚是難走,德誠找了一副滑竿把內森抬上了船。楚嬌夫婦買了二等艙的票,兩個人一個房間,倒還舒適。我原本想替若穎和抗兒也買二等艙的票,可她卻說隻是到武漢,不比楚嬌他們要一直到上海,還是省一點。三等艙的票,卻隻買到了上鋪,她便說著到船上再與人商量。
安置好內森,我讓德誠提了行李,自己抱著抗兒爬上了三等艙的甲板。同艙的客人都已到了,右邊是一對操著吳語,說個不停的夫婦,雖聽不懂,但總能看出眼神中流露出的回家的熱盼。
左邊下鋪坐著一個學生模樣的年輕人,若穎上去和他商量。年輕人一開口,可巧也是北平的口音,與若穎他們同路也要回北平。他爽快地把自己的行李搬了上去,還滿口答應了路上照應若穎母子。
看著一切安排停當,雖想再說些什麽,但當著眾人卻也找不出合適的話來。那古語真是沒錯,送君千裏,終有一別,即使一路把他們送回北平,到末了總也是要說聲再見的。
我正欲道別,卻見若穎低下頭,似是在躊躇什麽事情,過了片刻,她開口道:“老李,能煩勞管家幫著看會兒抗兒,我有句話想跟你說。”
隨著若穎走到艙外,兩米來寬的通道裏站著、蹲著、坐著乃至半躺著的,滿是操著下江和北方口音的客人。雖隻有立錐之地,各人臉上卻也盡是喜悅之情。好不容易擠過眾人,到了通道的盡頭,左右清靜些,我們便停下腳步。
“老李,”若穎隻叫了我一聲,便羞澀的笑笑,低下了頭。
“怎麽了若穎,”我關切的問道。認識她這麽久,從一開始便認作朋友,卻是從未見過她亦有這平常女孩子的羞澀一麵。
若穎搖搖頭,眼睛輕輕一瞥,剛碰到我的目光便又滑開了:“有幾句話,其實昨天就想說的。老李,這兩年,特別是有了抗兒之後,就一直想謝謝你關照我們。”
我不知若穎為何又提起這事,隻是懦懦地道:“若穎,老這麽謝不就見外了。再說你也幫了我們好多,不是嗎?”
“那是不同的。我做的,都是護士的本份,換個人也會的。可你對我和抗兒,是真心的朋友,真的很不易的。”
我笑笑道:“能做朋友,本也是我求之不得的事,你這麽謝,倒叫我受之有愧。”
若穎側過臉,瞥了一眼舷窗外時隱時現的江麵,幽幽地歎道:“老李,其實我昨天心裏就想著一件事,總是猶豫著,說出來卻是怕你見笑。一直到分手前,差點說了,最後還是憋了回去。”
我終於釋然,昨日她雙唇微啟,又終歸默然的樣子便還依稀在目。我雖急於知道她的心思,卻也明白不能強求,便隻看著她,等著她。
“老李,這幾天要走了,我就一直想著咱們倆的事。”
她這話一出口,我卻也是一驚。雖然我心裏也時常想著這一層,但卻也從未敢把我和她化作“咱們”。
“老李,你先聽我說。你的心思我明白,其實我也明白我配不上你的。這幾天,我就在想,如果咱們真的走到一起去,其實從哪一層上講,對我也好,對抗兒也好。”
我興奮地看著若穎,不禁有些喜出望外,忙著說道:“其實對我也好啊。”
“可是,我就怕咱們如果真的在一起,反而又不是那樣了。我和老高一起十年,雖然一直沒有夫妻的名份,可心和身子都交給他了,這一層我怎麽都邁不過去。”
“我又想,也許你和我能邁過去,可抗兒怎麽辦?一看著他,我就想起老高。孩子這麽小,要是我改嫁,他忘了父親,老高就太慘了。”
說到這兒,幾滴晶瑩的淚從她的眼角湧了出來。若穎忙側過臉,不想讓我看到她的淚水。
平靜片刻後,她轉回過頭,看著我,雙眸中閃動著柔情和惜別:“唉,老李,我就是怕說起這事兒,會失態,所以一直憋著。不過既然說到這兒,你就再聽一句吧。我是想,如果咱們真有那一層緣分,那就再等幾年好不好?等抗兒長大了,懂了自己的父親,到那時再說。”
我激動地握住若穎的手,興奮地說道:“那就等到抗兒十八歲長大成人,讓他定。”
這話一下子把若穎逗笑了,彎彎的雙眼似是在我的臉上搜著什麽:“等他十八了,我可就都五十出頭了。”她垂下眼睛,看著我的雙手,輕聲地說道,“抗兒可靈了,肯定懂事早,說不準不用等那麽久呢。”
那一刻,周邊的嘈雜,五湖四海的鄉音似是都遠去了,隻是若穎溫柔的聲音回蕩在耳邊。不長的話終於扣開了我和她之間不曾開啟的那道門。
不知這一刻究竟有多久,隻是覺著若穎的手動了動,抽了出來,反過來握住了我:“老李,快開船了,去看看楚嬌他們吧。咱們離著也不算遠,說不準很快就能再見呢。”
這話也是不錯,此情此景正所謂不可多一分,也不可少一分,雖不忍就此分手,但手終是分開了。若穎堅持著讓我先走,便目送我穿過通道,爬上舷梯。回首看去,正與若穎的雙眸相聚,那兩彎新月和唇邊的美痣便是她致我的送別。
走回二等艙的甲板,半開的包廂門裏傳出了楚嬌半嗔、半笑的聲音:
“內森哥,你怎麽又這麽沉著臉,這麽繃一個月,我可就悶死了。”
進得包廂,卻看著內森靠著左邊艙壁,雙腿靜靜放在床鋪上,厚厚的呢褲下露出了瘦弱的輪廓。我細細端詳著他仍是年輕的麵龐,六年前初見,這臉上還滿是稚氣和朝陽,可此時眼角和鼻邊已浮出了歲月深深的印記。
見我進來,楚嬌忙著跑過來,拽著我的胳臂,拉我在內森身旁坐下:
“舅舅,都是您不好,非要教內森哥看那些詩詞。他呀,上了船就嘟嘟囔囔的,沉著臉,沒個好心情。”
我笑笑道:“內森,就要回家了,怎麽不高興?”
內森抿抿嘴唇,苦澀地說道,“跑著來,躺著回去,心裏有點空。”
他受傷後其實也少這麽提起自己的殘廢,這六年他在中國留下的卻也不隻是青春的歲月。
我岔開話去,問道:“楚嬌說你在背詩?”
“辛棄疾的賀新郎,”內森輕聲說道。他雖沒說是哪一首賀新郎,我卻即刻便想到了:“綠樹聽鵜鴂?”
他側過臉,望著窗外的江麵:“向河梁,回頭萬裏,故人長絕。”
我心中一緊,思量著楚嬌的話。內森三十歲剛到,原本仍是青春爛漫的年代,或許真的是身上的傷和中國的老夫子們讓他的心過早地背上了沉重。
“內森,還是把心放寬些”,我勸他道,“現在世界和平了,你們在美國過上幾年,要是喜歡,還可以回來。長住也好、短住也好,大家便又能聚在一起了。”
內森勉強地收起愁容,用右手從下麵托起不聽使喚的腿,放下床沿,左手撐著,坐了起來。“舅舅,咱們再一塊抽根煙吧。”
他邊說邊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了煙盒,幫我點了起來。看著淡藍色的煙霧如窗外的霧氣一般騰起,楚嬌皺皺眉,站起身說道:“你們倆一塊抽吧,我可受不了這味,出去透透氣。”
她頓了頓,看著我笑道:“舅舅,可別光顧著和內森哥抽煙,把時間給誤了。要是船開了,那我們可就把您劫到美國去啦。”
我手裏舉著煙,並沒急著去吸。內森深吸一口,先開了腔:“舅舅,楚嬌和你說過我們前兩天吵架的事?”
我默默地點點頭,一時卻想不出該說什麽。
“舅舅,你放心,我會一直對楚嬌好的。”
“這個我知道。我其實是擔心你自己。不知道該怎麽勸你,但凡事不能太心急,也不能太勉強。”
內森用手拍著自己的雙腿,無奈地說道:“都兩年了,也就是這個樣子了。原先我想,傷在中國,要是能也好在中國,就是最好的了。可那是個幻想。其實我心裏早明白了,這輩子是好不了了。輪椅、拐杖、一輩子都得有人照顧。真是對不起楚嬌了。”
“內森,其實生老病死自在天命,誰也說不準的。楚嬌答應嫁你的時候,你的傷恢複得還不如今天。楚嬌這孩子雖然有些任性,但就是因為任性,也特別重情。她既然和你在聖壇前起了誓,就不會後悔的。”
“舅舅,我這麽說你別介意,可是你真的不懂。這種事,她不介意,我心裏其實更難受。”內森低下頭,看著沒了活力的雙腿,聲音中也透著苦澀。
“原來就是自己騙著自己,總是以為能好,就是那麽一個幻想撐著。現在要回去了,才真的要開始麵對。想想一點做男人的力都盡不到,心裏就覺著一下子是氣球給紮穿了。隻那麽一下子,嘭的一聲,就破了。”
恍惚間指尖傳來灼燙,手中的煙此時已燃至盡頭,而耳邊也已響起了催促送客的親友下船的汽笛。
看著沉默的我,內森露出一絲苦笑,幽幽地說道:“舅舅,你放心,我會對楚嬌好的。我就是盼著能對她再好些,要是能抱起她走兩步,該多好。不知這輩子還有沒有這希望了。”
說話間,他把煙蒂按滅,伸出了右手:“舅舅,當初你把楚嬌交給我,今後也一定要祝福我們,好嗎?”
雙手相碰,我感到一陣炙熱傳來,提起精神,緊緊地握住他的手,臉上也盡可能露出笑容:“波士頓已經有二十多年沒去過了,過幾年我去看你們。”
出得艙門,卻見著楚嬌倚門而站,臉上掛著晶瑩的淚。看來我們的話她都聽到了。她忙著擦去淚水,輕聲地說道:“舅舅,再見了。”隻這五個字說來,她眼角又湧出淚,竟是止不住地哭出了聲。
我正待勸她,楚嬌卻擺擺手,壓低聲音道:“我們走了,您一定幫我多照顧娘。您要得閑了,一定來看我們好嗎?”
此時我覺著眼睛灼熱,怕也是要落淚了。未待我再說什麽,楚嬌轉過身,進了船艙。
我走上最上層甲板之時,船員已在催著道別的人快快下船。邁上窄小的跳板,再向前走出幾步,身後便傳來了跳板啟撤的聲音。
長笛鳴過,船就此離岸,想必此時船首在水麵中切開波瀾,船尾翻起黃色的泡沫,四麵更是響起雜糅五湖四海鄉音的最後道別。我未敢回頭,隻是徑直地往前走,爬上碼頭邊山一般高峨的台階。心裏隻是怕著真如《賀新郎》中的詞句,這一回頭萬裏,便就此故人長絕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