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中春之月,令會男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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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進正房,便看到夏嬌正窩在夏縈腿上,夏縈則坐在榻上繪著紙鳶的燕尾。
    “娘。”蕭寶凝軟糯糯地開口,“娘會和我一起放紙鳶嗎?”
    夏縈的眼神黯了一瞬,隨即她打起精神,溫聲道:“娘身子不太舒服,可以讓宇文公子和你一起去。”
    蕭寶凝撇了撇嘴,她早知道夏縈身體不好,但是她隻想和娘一起放紙鳶。
    宇文晗向前道:“我陪你去。”
    隨即他想起了腳上穿的新鞋,向夏縈母女倆道謝。
    “一雙鞋而已,何必如此多禮。”夏縈依然是溫溫柔柔的模樣,“這是嬌嬌父親的鞋,因做小了從未穿過,現下也有了去處了。”
    宇文晗聽她談起夏嬌的父親,不禁覺得奇怪——自從他來夏府,還未見過夏嬌父親呢。
    他出聲問道:“為何不見伯父?”
    夏縈垂首道:“…他很忙,一時半會還回不來。”
    “爹爹在元京!”蕭寶凝從夏縈懷裏鑽了出來搶著說道。
    “元京?”宇文晗笑了,“我也是元京人,伯父在元京做什麽營生?我可讓人捎書一封打探一下。”
    蕭寶凝昂著頭正要開口,卻聽夏縈笑道:“家裏的買賣罷了,不是什麽大營生。”隨即夏縈瞥了眼女兒,目光中帶著警告。
    蕭寶凝這廂乖乖閉上了嘴。
    此時,阿梨與另外兩名婢女進來,食盒裏端來一道道早膳:蟹肉包兒、筍菇包兒、筍肉夾兒、芙蓉餅、糍團並貴妃羹。宇文晗正在長個頭,不禁又覺得饑腸轆轆。
    蕭寶凝慢吞吞地被阿梨伺候著洗了手,跟著夏縈不情不願地坐了下來。
    宇文晗也被夏縈邀請一道入座,三人進食均是無聲,此處略過。
    飯畢,夏縈對宇文晗道:“今日在這裏再玩一天,明日一早府上派人送你和嬌嬌一起去書院。”
    宇文晗自是高興,又多了一天和夏嬌獨處的機會,他正要答應,冷不防看到夏嬌又撅起了嘴巴,不知她是樂意還是不樂意,便未敢出聲講話。
    夏縈看他一直看著女兒,溫聲開口道:“你莫要看她臉色,她脾氣臭,誰來都是這幅樣子的。”
    蕭寶凝遞了個幽怨的眼神過去,惹得夏縈一陣輕笑。
    宇文晗也不惱,他知道她是個熱心的,隻是表麵傲嬌而已。
    他開口問道:“今日我們做什麽?你想放紙鳶嗎?我陪你去。”
    蕭寶凝眼神一動。
    她是想去放紙鳶的,隻不過夏縈身體不好,不能吹風,這幾日她自己也感了風寒,在家悶了幾天。現下剛剛好,的確很想出去玩。
    聽到宇文晗說帶她放紙鳶,她還是有點心癢的。
    夏縈看出了她的期望,便對著宇文晗道:“那就麻煩宇文公子了。她太瘋,我管不住,你替我多看著她點兒,莫要讓她受了傷。”
    宇文晗點點頭:“包在我身上。”
    二人趕車去了燮州城郊——自然是宇文晗趕車,蕭寶凝坐在車裏。
    夏縈想要他們多帶幾個人,宇文晗婉拒了:“伯母放心,我練過功夫,倘若碰到歹人一招就能製住。”
    燮州城民風淳樸,百姓夜不閉戶,夏縈便也放心由他們去了。
    蕭寶凝從車裏探出個腦袋來,看著不斷倒退的街景,她著急地問:“呆子,怎麽還沒到。”
    宇文晗一手拉著韁繩,一手揚起馬鞭朝空中甩了一下:“就快啦…你要是無聊,就跟我說說話。”
    蕭寶凝白了他一眼:“誰想要跟你說話。”
    宇文晗側頭看了她一眼,見她並未將腦袋縮回去,便好言哄道:“我想與你說話可成?”
    蕭寶凝瞥了一眼,看著他意氣風發的樣子,心底那一汪清潭像是有石子砸進去一般。
    她移開了眼睛,看著越來越近的城門。
    城門處支了幾個攤兒,專供南來北往行人休憩喝茶的,蕭寶凝天生不愛跟別人接觸,也並沒有吃喝過多少外麵的東西。
    她伸手指著遠處的攤兒問:“那個是什麽?”
    宇文晗朝著她細嫩手指的方向看去,是個賣涼茶的。
    “你想喝嗎?”他問道。
    蕭寶凝舔了舔嘴唇,像是想,但是又拿捏慣了,不肯主動開口。
    宇文晗及時送了個台階下:“正好我也有些口渴,我去買些來?”
    她這才點了點頭,用期待的眼神瞧著他。
    宇文晗摸清了她的脾氣——脾氣臭、傲嬌、愛端著…但是聰明、心細如發,人還不壞。就像一隻菱角,看上去黑漆漆兩頭帶著尖尖怪嚇人的,但你把它切開了,就能發現裏麵是又白又鬆軟的芯子。
    十六歲的少年已經通曉很多道理了,加上他長久浸淫軍中,不是沒聽過一些葷話。宇文晗曾聽幾位副尉講女人,說女人既軟又香渾身上下處處都是寶。
    那時宇文晗不懂,香?飯也香菜也香,女人又不能吃,香有什麽用?
    現下看著夏嬌的臉,顛簸之中有些微的汗,一陣陣兒地散發出一股不知名小白花的味道…這難道就是香?
    女人的香不是嗅覺上的香,更像是他的感覺…說不清道不明,就是想離得再近一點,想探索一下究竟是什麽花的香。
    他渾渾噩噩地攥緊了馬鞭,從馬車到涼茶攤子不過幾步路,腦子裏卻轉了不知道多少個彎,最後匯聚到一起——完了,自己八成是看上夏嬌了。
    愛情這東西往往來得突如其然。隻不過有人敏銳,第一時間便有所察覺。而有人慢熱,可能一輩子都感覺不到罷了。
    獨山千丈高,自己顛顛兒地走下山,美其名曰賠禮道歉,還送了份金鑲玉頭麵——天曉得他宇文晗幹過多少傷天害理的事兒,為何偏偏這次就跟人賠罪了呢。
    再看她嬌嬌俏俏的臉,再長大一些定然是個美人兒。她什麽都不用幹,隻消放在他家裏,往他榻上那麽一歪,哪怕用鼻孔看著他,一輩子都使得!
    也沒聽到茶水攤老板說多少錢,他直接丟了一塊銀錠子,也不容人找零——他心底高興,算是打賞了。
    再看馬車,夏嬌不知何時已經縮了回去。是啊,她一向不愛見生人。
    也不錯,燮州夏家百年望族,跟他家也算門當戶對。
    宇文晗頓時打了雞血一樣振奮起來,拎著水囊回到馬車上。
    “我買來了,你嚐嚐。”他掀起門簾遞給夏嬌,像是想起了什麽,又囑咐了句,“這東西性涼,不要貪多。”
    蕭寶凝接過水囊,低低道了聲謝,開蓋暢飲起來。
    宇文晗打開水囊胡亂灌了幾口,他麵上不顯,心裏已經把聘禮過了個遍,那場景似乎從燮州的夏府一直延伸到元京自家門口,他覺得既興奮又有些好笑。
    猛然想起自己好像還有個娃娃親,算了,回去求了老頭子將婚退了去。
    馬車駛出城南,去了城郊的河岸。
    中春之月,令會男女。於是時也,奔者不禁。燮州民風彪悍,河岸上遊樂踏青的男男女女來往不斷,甚至有求愛者當眾送出信物,看得宇文晗目瞪口呆。
    蕭寶凝雖不大出門,卻也見怪不怪。
    宇文晗拿著紙鳶扯了扯她的袖子:“咱們去另一邊。”
    可不能讓她學了這些東西去。
    她點點頭,跟著宇文晗沿著河岸慢慢走。
    河岸邊柳樹早已伸出青枝隨著暖風搖擺,遠看像覆著一層絨絨的綠色。宇文晗覺得此時、此地、此刻、此人都甚合心意,明明是被綁來燮州的他,第一次拋棄了先立業再成家的想法。
    蕭寶凝不知道他腦子裏已經想到這一步,看著他表情奇異,不禁出聲問道:“你在想什麽?笑這麽開心。”
    宇文晗被她的聲音拉回了現實。他俊臉微紅,輕咳了一聲說:“沒什麽。”
    這呆子,不知道在想什麽好事。
    兩人在河堤上並肩而行,她拿著紙鳶靜靜地望著前方,似乎是在找一個足夠空曠的地方。
    二月的風有些微醺,如同此刻少女身後的青絲,溫馴柔軟,比她的人更懂得如何撩動少年的心。
    宇文晗沉浸在這番景光中。
    他望著她的後背,明明是早春,卻好似看到了盛夏白瓷梅子湯,聽得碎冰碰壁當啷響。
    蕭寶凝骨子裏貪玩,一隻紙鳶讓她放了一天。
    宇文晗再暴虐,到了她這兒也是好脾氣,處處哄讓著她。
    渴了餓了,但凡她一個眼神,宇文晗便去布置了來;紙鳶掛在樹梢,夏嬌還沒開口,他便飛身而上取了給她。
    漸漸地,蕭寶凝也不拿眼角斜著睨他了。
    她會直直地看著他,然後命令道:“呆子,宇文晗,替我拿水來。”
    宇文晗也不惱,依然笑眯眯地去替她取了水來。
    看她玩得滿頭大汗臉頰緋紅的樣子,宇文晗一邊看直了眼一邊勸著道:“慢著點兒…”
    她飲得慢了,宇文晗又擔心水涼了,她喝下去半夜肚子鬧騰。
    紙鳶被樹枝刮破了,他們二人便也無事可做。蕭寶凝當個寶貝似的收起了破損的紙鳶,看到宇文晗疑惑的樣子,便說:“娘親很少作畫,這是她為我畫的紙鳶,我得留著,回去找匠人修補了放起來。”
    宇文晗讚道:“伯母畫藝精湛。”
    蕭寶凝的麵上卻有些惆悵:“娘親身子不好,已經很久沒有動筆了…”隨即她覺得自己說得太多,便住了口。
    宇文晗觀夏縈行似弱柳靜如枯鬆,知是胎裏帶來的體弱,本就不是長壽之人。
    聽夏嬌所說,自己心頭也泛著酸,又不知如何出言勸慰。看著日頭向了西,便同她一起尋了馬車回夏府。
    哪知半夜時,夏嬌起了一身疹子。
    蕭寶凝躺在床上半夢半醒卻睜不開眼,渾身發癢,隻覺得脖頸、耳根、臉頰尤甚。
    迷迷糊糊竟要伸手去撓臉。
    夏縈與婢女紛紛製住她雙手,看她臉上紅紅白白一片,萬一真讓她自己撓上去,怕是會留疤。
    府上僅有的兩名大夫被請了過來,一陣探脈後得出了結論:二月春風急,八小姐沾了二月紅的花粉這才起了一身疹子。
    房外的宇文晗內疚不已,若他知道夏嬌對二月紅過敏,是斷然不可能帶她去近郊的。
    翌日已是二月十六,因著夏嬌半夜起疹子,便沒有去書院。
    宇文晗滿心掛念她,亦沒有去。
    院長清點學生名冊時,發現宇文將軍獨子沒了影兒,又著人去山上寢所、藏書樓找了,均說未見。
    這下所有人慌了神,宇文晗性格乖張,向來獨來獨往,所以院長等人並未將他與夏嬌聯想在一起。
    他們擔心宇文晗獨自下了山,若是去了城裏還好說,萬一去了山後碰到野獸,便是獨山書院也要被踏平了。
    院長急忙傳書宇文獻。
    而令獨山書院眾人如熱鍋螞蟻一樣的罪魁禍首,正杵在蕭寶凝的房外。
    因少女閨房外男不便進,婢女阿梨來回了幾趟,見他一直在門外。
    阿梨行了一禮道:“小姐服了藥好多了,想是馬上就能醒。”
    正說著,夏縈也從屋內走了出來,對宇文晗道:“她大好了,你今日要上學,我令人送你,快先去吧。”
    宇文晗搖了搖頭,隻堅持等夏嬌好了再一同去書院。
    蕭寶凝午時後方醒來。
    過敏發的疹子並無大礙,她睡了一覺便好了個七七八八,身上也不覺得癢了。
    喚來阿梨伺候梳洗完畢,她一腳踏出門便看到了宇文晗。
    “呆子。”蕭寶凝驚詫道,“你怎麽還在這裏。”
    宇文晗看她生龍活虎,一顆七上八下的心便也放下。
    他開口道:“我擔心你,便沒有去。”
    夏嬌原地轉了個圈兒。
    今日她穿了件粉藍對襟襦裙,在他跟前轉圈的時候就像誌怪話本裏的蓮花妖精一般,竟要奪了他的魂魄。
    “你看,我是不是好了?”蕭寶凝歪著腦袋仰頭看他。
    好了麽?我看你不僅好了,還變成了妖精呢。
    宇文晗點點頭:“那我便放心了。昨日都是我不好,該早些帶你回來的。”
    蕭寶凝綻開一個明媚的笑:“無妨,我昨日開心得緊呢。”
    說罷,她向宇文晗伸手:“還沒吃吧?一起去。”
    看著眼前粉嫩的小手,宇文晗怔了半晌。
    她這是…要牽著他的手嗎?
    不管自己是不是自作多情,宇文晗將手伸了出去。
    ------題外話------
    文章取名“早春”,是因為聽了邵容老師的琵琶曲《早春》。
    我不是一個懂音樂的人,但是我覺得這首曲子最適合此刻此景。
    中春之月,令會男女。——《周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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