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3章 狐狸和墓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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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人鬧了一會兒,魚小滿像個八爪魚一樣地黏在他身上,彼此之間,對先前的事情絕口不提。
    仿佛魚小滿隻是出了一趟普通的差,而他隻是如約地來機場接她。
    他問她那邊的天氣,問她那邊的食物是否合口,就是不問她的心情。魚小滿回答那邊的天氣,回答那邊的食物,就是不提及她的旅途。
    然後兩個人對視了一會兒。
    “走吧,回去。”
    最後還是簡律辰拉起她手邊的行李箱,一手握著她手,牽著往機場外麵走。
    魚小滿點點頭,跟在他身後,張了張嘴,最後還是沒開口。
    她分明這一趟回來之後,變得很不一樣了。可是簡律辰瀲灩如星辰的眸子剛才上下打量她,仿佛也隻是在打量她瘦了沒瘦。
    為什麽她覺得簡律辰都懂?
    出了機場,天卻陰了,整個天空低垂下來,煙青色的天幕將周圍的顏色都塗抹成一個色調,廣場上低沉又空曠。
    視野裏的人少了,世紀鍾當當地敲了幾下,遠處有個黑色西裝的人影朝著他們走來,孤峭肅立。
    瘦瘦高高的人形,一絲不苟的神情,偏黑的麥色皮膚。李肅走到距離他們十步開外的地方停下,一貫堅毅的目光落在魚小滿和她周圍的時候,顫了兩顫。
    魚小滿停住腳步,側頭向同樣停住腳步的簡律辰望了一眼,李肅是來找她的。“我過去一下。”
    低聲說完,一身素黑的魚小滿撇開簡律辰,黑色的圓頭皮靴噠噠地踩在格子地磚上,沉悶靜悄。
    魚小滿一步步朝著李肅走去。她走得很緩很慢,身上的風衣長衫這時候才被雨前沉悶的風給掀起一角,像是黑色寂靜的蓮花開了一瓣。
    李肅太陽穴邊隱隱鼓動,壓緊的唇角和臉上繃直的線條凸顯著他某種隱忍的情緒,他跳動的眼角肌裏映射著鮮少的蒼涼以及壓抑,望著魚小滿,筆直的目光恍若石雕。
    魚小滿走到他麵前。
    “他人呢?”
    眼眶此刻有些發顫的痕跡,卻不允許他發紅。一米八多的男人,此刻聲音沙啞,但他在力求如常地克製。
    魚小滿覺得胸口又一次壓抑地厲害,她昂起頭,也在克製。最後還是淡聲回答:“走了。”
    這兩個字平靜得像是說“吃了”一樣平常,李肅仿佛愣了愣,眸子裏的光劇烈地閃了閃,心裏最後的一點希冀也跟著灰滅下去。
    也是,世界上沒有奇跡的。就算有,也不會眷顧一個地獄裏的人。魚小滿那身衣服和黑傘就是送葬的,他在看見她的第一秒,心裏就明白了。
    “我知道了。”
    李肅朝著她點點頭,筆直的身影仿佛片刻就蕭條了一截。他問完了這一句,已經沒了可以再問的,於是轉身就要離去。
    ……他也是來等人的,隻是去的時候送的兩個人,回來的時候卻隻剩下了魚小滿。
    簡律辰等來了魚小滿,他沒有等到白澤。
    “等一下。”魚小滿忽然在背後喊他。
    李肅停住慢慢轉身,魚小滿追上來,從黑色的大衣裏掏出一個拇指粗的小玻璃瓶,還是溫熱的,她放在他手上。
    目光凝滯在那個小小的玻璃瓶上未曾移開,李肅也同樣如此。
    “委內瑞拉,天使瀑布,惡魔峽穀……”魚小滿整理了一下呼吸,使勁眨了幾下幹澀的眼睛望向別處,“他留在那裏。”
    魚小滿從來不知道她說一個人的死亡能說得這麽平靜。盡管內心仿佛有一股洶湧難言的情緒包圍著你,仿佛飛蟲入嘴,酸辣混合。就像她從來不知道一個人死亡也能那麽平靜一樣:
    靠在她肩頭,在晨光升到鋪天蓋地的水霧的最高點,折射出終年懸掛在瀑布前方的彩虹的時候,在洶湧的流雲下安然地輕闔上眼,宛如沉睡。
    她不是悲戚……隻是被一種徹底與世隔絕的孤寂死亡給帶動得無法哭泣。
    ——白澤死了,他選擇停在與世隔絕的懸崖邊。天使瀑布是世界上水位落差最大的瀑布,萬千道水流每年從那裏飛身而下,毫不顧忌地投入粉身碎骨的惡魔穀底。
    而白澤的死亡他就選擇了那裏。仿佛一隻狐狸最後轉身朝她縹緲一笑,隨之縱身躍下滿是水珠和飛花的懸崖。
    “他讓我把他留在那裏……我後來乘螺槳飛機飛到了崖頂,要全部灑下去的時候,卻猶豫了。”
    魚小滿低聲凝視著那個瓶子,聲音像不是自己的。“白澤心裏一直很在乎他的母親,這個瓶子你交給她吧……也許下輩子,他還能循著找到她……即使,他並不知道她愛不愛他。”
    她想起自己最後這幾天像個冷靜的執行者一樣,眼睜睜看著白澤從一個精致蒼白的吸血鬼變成了一堆飛灰粉末,再沉靜無波地,出現在一個親朋好友都沒有的牧師葬禮上舉著黑傘眼睜睜地看著墓碑豎起……
    英國格蘭郡的天氣和墓園,和一隻遠古畫裏精致蒼白的狐狸……怎麽會有交集。
    從頭到尾都是狠戾和孤獨。
    如果她早就知道他病情惡化成這個樣子,她一定和他多做幾天朋友。
    “魚小姐,謝謝你。”李肅接過瓶子,半晌朝她鞠了一躬,彎腰至九十度,低沉的聲音仿佛廣場上悠遠混沌的鍾聲。
    魚小滿收回思緒,失神望向李肅。“謝我什麽?”
    “謝謝你在他最後的時間裏給他搶來的尊嚴……也謝謝你,陪著他。”
    魚小滿的淚奔湧而下。
    遠處的簡律辰看著這一幕,沒有發聲,沉刻的容顏上,也沒有流露出震驚亦或者旁的神色。
    他既沒有靠近也沒有走遠,耐心地等待魚小滿單獨和他交代完畢,落在他和魚小滿身上的目光,猶如冬日的深井一般了無漣漪。
    李肅望了一眼他,朝他傾身一彎之後,轉身默然地大步離開。
    ……
    天上開始淅淅瀝瀝下起雨來,魚小滿站在原地,末了在雨裏抹幹自己臉上的潮濕,她倏然轉身,朝著撐著那把黑傘來到她身邊的簡律辰,突然仰起頭平靜地問:
    “為什麽不問我?”
    從機場剛剛見麵,他就應該就已經發現她的異樣了,她的情緒,她的笑容,很大程度都是裝出來的。
    她從下飛機的那一刻起,根本就還陷落在一場無法言說的恍惚裏,什關琪,什麽愛情危機……仿佛是她離開前的,上一世紀的事情。
    簡律辰明明感受到了,為什麽卻還說都不說?
    明明很容易的就能夠查明,她出國的時候最後是和白澤一起走的,為什麽提都不提?
    她在機場候機的時候因為看了一條顧家變故,家住猝死的新聞,二話不說趕去了九峰一擲千金,把深此刻陷“私生子醜聞”的白澤一力助瀾,推正扶成了最大的股東,讓顧誠反變成了那個有“太子換狸貓”嫌疑的私生身份,這麽大到驚動她爸媽的事情……他為什麽問都不問?
    他曾經嚴正要求過她不可以再靠近白澤的……可她看見白澤處在一個邊緣的時候,她沒能控製住自己的保護欲。
    “簡律辰,除了想你,什麽都不是真的。”
    魚小滿目光迷茫發直地說,盯著簡律辰的領口出神。“……這十三天,我和白澤在一起。”
    不想管別人的評價,不想管整個世界喜不喜歡他,她不能忍受她認識的白澤最後的時間還陷在一樁醜聞裏,連他母親都不要他,哈哈……她自己都會覺得自己奇怪!
    但是再奇怪,她好像一定要這麽做。
    帶著白澤離開這深潭泥淖一般的沼澤,離開這些所謂的被拋棄,複仇,算計所填充的空間。
    白澤在飛機上眯著眼靠著機窗輕笑說,他都沒有好好感受這世界,沒有踏上一場正常的旅行,正常人做的事情,他大多沒做過,他隻喜歡過一個女人,想過要和她談一場戀愛,然而很遺憾那個女人是別人的,還會為了別的人而喜歡他……
    他這麽笑著的時候,目光縹緲空靈得就像是要漂流進雲層裏。“以後我就要漂在上麵,不想去下麵。”他說。“所以,魚小滿,最後一點時間,你拯救一下我。”
    說他看淡了麽?不是,他隻是時間不多了。
    有些人是注定贏不了的,有些人是注定要死的。魚小滿那一刻突然有點明白狄庚霖曾經給她解釋的先知理論裏,關於“過去”“未來”既定的那種切實感受。
    無力,渺小。
    過去,未來,命運全部都是既定,人力不可改。你以為你做出的改變,其實依然是已經設定好的一係列的點。
    所以魚小滿在他最後的日子裏帶著他走了一圈,她放下簡律辰,放下她擔驚受怕的關琪,放下她惶惶不可終日的心……僅僅陪著他走了最後一程。
    可還是錯了吧?還是不應該吧?
    魚小滿苦笑,現在出軌的人就像是她。所以她會困惑,此刻會想要他問責兩句這些天和白澤在一起都幹些什麽了,或者質問她怪罪她什麽都好,她的心裏會好受一點……
    而簡律辰此刻近在咫尺,站在麵前為她撐著傘,挺立的五官在黑色的鋼筋傘布下,依然深刻平靜得一如尋常。
    這樣的平靜和包容讓魚小滿更加難受心揪。
    所以,為什麽不生氣,為什麽不質問?
    她一條短信不給一個電話不接,他還要一如尋常地在這裏等上三天?!
    她真的沒料到會在機場遇見等她的他,她以為手機裏後期的寂落是因為他看到了新聞,知道了一切。他生氣,他憤怒,他失望,他不想理她。
    她很想當時裹上口罩低頭就走,可是她抵不過看見他的時候的那種雀躍和欣喜,走兩步,又忍不住地回來。撲上去,紮進他懷裏,把這些天積累的所有思念和酸澀,一股腦地釋放。
    所以……除了想他,沒有東西是真的。
    簡律辰的目光依然深邃寧靜,沉澈如深澗之水。
    “你聽見沒有!”
    魚小滿突然發怒了,一把將他手裏的傘打開,黑傘落在雨水裏,她用力朝著簡律辰大聲吼:
    “我剛才和你說的都不是真的!天氣沒有很好,食物沒有很合胃口,我也沒有一個人!……我和白澤、一直和白澤在一起!我們一起去海島,一起去看落日,一起去煤氣燈酒館聽人聲樂團,一起去布魯塞爾廣場等花展……我把未來計劃和你一起做的事情,全都和他做了!……”
    “可以了。”
    簡律辰突然上前擁住她,堅實有力的臂膀將她按進懷裏,聲音也隨之按滅。聲音淡淡,聽起來尾音上揚。“我們未來還要計劃生孩子呢,你沒和他做吧。”
    “……”
    他的胸膛潮濕而溫暖,魚小滿某種由於悲傷而宣泄的歇斯底裏徹底得到了釋放,她用力錘了他兩下,躲在他的懷裏嚎啕大哭,不再掩藏。而簡律辰隻是抬手,有一下沒一下地摸著她濕掉的發頂,聲音柔和而富有安撫人心的力量:
    “明明知道我會原諒你,還要這麽哭麽……我不會哄人,就當是扯平。魚小滿,其實你想我這件事是真的,就可以了。”
    ……
    他不知道怎樣去安撫白澤的離開在魚小滿心裏留下的痕跡,因為他一直知道白澤和魚小滿之間,也有所不同。
    那種不同給他的感覺就是:
    如果最開始,沒有他,白澤和魚小滿兩人在另一個情況下相遇,魚小滿可能會是白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