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5章 生不對,死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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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愛我的人,卻從我的掌紋上不停地失蹤。 ——倉央嘉措。
    魚小滿離開病房的時候,醫院走廊上的掛鍾正好上下指成一條直線。
    夜很深,整個醫院裏陷入一片安詳的寂靜。她穿著落地無聲的白色拖鞋,手裏攥著一張棕色的硬紙,眼神直直地往外走。並沒有驚動護士站後麵摻著瞌睡的護士人員。
    不多久,外麵傳來汽車發動行駛而過的聲音,而空空的醫院裏麵,隻留下地板上兩滴從手背滲出的紅色液體。
    夜色濃成霜。
    時針分針向上重疊在一起。
    矗立在黑夜裏的別墅變成了一座黑影,櫥壁上掛著的造型古樸,行走精密的英試機械鍾當當敲了很長的十二下,魚小滿費力地推開門,一步步往裏屋走。
    同樣造型古樸的壁爐裏麵在初冬的夜裏篝著火,木料在裏麵劈劈啪啪細聲地燃燒。房子裏沒開燈,旁邊站著一個人,沈婉秋坐在沙發上,火光在她臉上跳動,沈婉秋神情刻如木雕。
    “還沒到臘月寒冬,怎麽這麽早就燒壁爐?”魚小滿盯著閃動的火光,幹燥的唇皮帶著微小的聲音在夜裏微微翕動。
    “我覺得……冷。”
    沈婉秋望著火光回答,回答的那沙啞的四個字也是囈語般的。良久,她抬眼,眼裏帶著濃濃的渾濁。“你來做什麽?”
    ……你來做什麽?
    一夜之間青絲白發?那隻是一種形容。這種形容用在此時的沈婉秋身上,無不及。
    魚小滿捏著鑰匙的手開始不自主地抽動。那把鑰匙上,仿佛還帶著曾經把它塞給自己的人的體溫。
    她站在原地不敢動了,沈婉秋那悲涼到灰敗的,毫無生機的問句,讓她有些身形不穩。
    她寧願她站起來,尖聲叫罵她,撕扯她,狠狠的耳光甩她,或者幹脆拿起一把水果刀來淩遲她,也不願意聽她這種荒涼到猶如灰燼的問句。
    “他……讓我把這個轉交給你。”她用力抬起千鈞重的胳膊,聲音和唇皮一樣的幹。
    魚小滿遞出來的是一封信。
    深棕色的硬卡紙信封,四四方方,封得一絲不苟。上麵是硬朗到穿透紙背的字跡,“沈婉秋親啟”。
    沈婉秋的身體顫了顫,猛然抬眼看她,身體卻沒有動。魚小滿的手再次開始細小地抽搐,“他親口讓我拿給你……他不準我看。”
    冷,真的很冷。有個名字被冰封住了,碰一個字,會凍到人組織壞死。
    站在沈婉秋沙發邊的人終於走過來。魚小滿這才看清楚,站在沈婉秋身邊的人是楊叔。他無聲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接過那封信,隨後遞給了沈婉秋:
    “看看吧,是辰辰的筆跡。”
    沈婉秋沉重緩慢地接過那封信,眼神裏帶著不可置信而又絕望的光亮——如果這封信早就寫好,那就是簡律辰為她早就準備好的一封……
    遺書。
    “媽:
    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魚小滿一定在你跟前。
    媽,第一件我要和你說的事情是,別打她。第二件要解釋的事是,這不是準備好的遺書,也不是我預料好的死亡。
    隻是基於各種各樣的的意外或者原因,我不在了。
    ……
    對不起,我很不希望你看到這封信。
    這封信我寫了很多次,寫了又重寫,很丟人。真的,這讓我想起我從前讀書時代寫作文的時候。你翻來覆去地看我的作文,你說作文是你分析我青少年心理,加強母子溝通的最好橋梁。你一個勁地讓我寫抒情的記敘或者散文,但你兒子好像一直隻會寫嚴肅冷靜的議論文……
    這是第一篇我寫給你抒情體作文。
    爸還在的時候,你一直埋怨說,兒子和你不親近。他不像別人家孩子一樣,抱著你說“老媽我愛你”,也不和你講任何的心事和秘密。當然,在我有生之年,我也一定不會對你講那三個字的。
    但拿到這個的時候……我所有的心事和我所有的秘密,媽,你可以聽了。
    咳,言歸正傳,匯報一下,這篇作文的中心思想:
    對不起。還有,媽,我愛你。
    ……”
    沈婉秋唇角泛起的不知道是種怎樣的苦味,拿著紙張的手在顫抖,紙麵抖動如同即將離樹的枯葉。現在這些時日一切的恍惚如漂遊的魂魄,又在這些字跡上,找到一個落實的依附點。
    而之前那句一直在她耳海在檀香和誦佛聲裏飄蕩的,苦慈大師的話語,再次清晰地響徹在她耳邊——
    “大師,您看看我兒子,什麽時候大婚比較好?”
    “阿彌陀佛。”
    撚著佛珠的老丈臉色有變,睜開眼睛低聲誦佛,慈悲濟世的眼睛裏透著些許悲憫:
    “施主,諸事……不宜!”
    基於各種各樣的的意外或者原因,我不在了。
    簡律辰不在了。
    她聽完這個話剛奔出去打電話給她兒子,她的兒子簡律辰,就不在了。
    ……
    醫院病房裏的心電儀還在嘀嘀作響,消毒水的味道淡淡彌漫在空氣裏。高級病房裏,此刻圍滿了人。
    狄庚霖的母親在一邊哭,另一邊的狄阮江在和魚長海眉頭緊鎖地說著什麽,沈碧玲呆呆地坐在病床前盯著狄庚霖緊閉的雙眼看。
    狄家剛剛送走了他們家的爺爺奶奶,大姑二舅,一群人唏噓哭鬧過後,房間裏也就剩下了這麽幾個人。
    “霖霖為什麽還不醒,為什麽還不醒啊老公……”
    狄庚霖的母親還在一邊拉著狄庚霖的手一邊無助地哭。她淚眼婆娑地問狄阮江,狄阮江撇過頭去看魚長海,魚長海質問的眼神,則望向走進病房的魚清明。
    風塵仆仆,四處奔走了幾天的魚清明點點頭,走進房間才算剛剛落腳,誰也來不及喝,脫下浸著薄汗的外套掛在手臂,便傾身查看狄庚霖的狀況。“還沒醒嗎?”
    “沒有。”
    狄庚霖的母親搖搖頭,擦著眼淚,聲淚又忍不住俱下。“我的兒啊……”
    聽她的聲音,也是越來越絕望的意思。
    魚清明早和醫生談過,醫生說他在水裏時間長了,大腦缺氧。身體上的傷口基本處理了,但蘇醒,全看病人的個人意誌。
    可是狄庚霖身邊所有可能和他掛邊的人都來過了,所有耳邊的,試圖喚醒他的聲音刺激,都如泥牛入海,床上的狄庚霖依然眉頭緊皺,昏迷不醒。
    “明明,究竟是怎麽回事?”
    魚長海發話了,盯著這個看似總在完美處理一切的兒子,聲色莊重嚴肅:
    “霖霖好端端的人為什麽會去海上?還有魚小滿。海上好端端的一個遊輪,又為什麽會爆炸?你們,究竟卷進什麽事情裏麵了!”
    魚清明生日那次出現槍聲的騷亂,如果被魚清明歸結為巧合,那麽這次,魚長海依然無法忽視兩次事件的蹊蹺。上次的,魚小滿得幸不在。而狄庚霖莫名消失好幾天,再出現,一個能蹦能跳的孩子脾髒還破了。
    這次,魚小滿直接被一條狗拖著,渾身是水,昏迷不醒地出現在獸醫院門口;狄庚霖,直接去了半條命。
    而那個和魚小滿有千絲萬縷關係的年輕人……
    巨大的事件,卻總是圍繞這些個年輕人展開。可是兩次,兩次的事故,魚清明善後處理得太圓融了,圓融得讓人無法不感到蹊蹺——也許他知道些什麽。
    可是真的知道,魚清明,又怎麽可能會讓這樣的事情發生?!
    ……
    距離海上遊輪爆炸的新聞已經過去了一周。
    魚清明依然也沒能從這些事件裏麵回過神來,他也很疲憊——甚至是意料之中的一種疲憊:擔心的事情終成現實,和危險沾上邊的執意的人,不得善終。
    魚清明神情複雜地望著狄庚霖:
    “我……也不知道。我找到他的時候,追蹤器都快失靈了。”
    他也許知道狄庚霖這麽昏沉不醒的原因來源於哪。狄庚霖,親眼看著那個金發碧眼的姑娘……從他麵前沒了。
    ……
    曾經開玩笑的時候說的話,他對魚小滿說你再亂跑,老媽就往你皮膚裏植入微型定位裝置……那種喪心病狂的玩笑,他也隻是在倍感不妙的情況下,放心不下地用在了反常的狄庚霖身上。
    那天從實驗室出來的時候,狄庚霖喪失了一段時間的意識,他正是為那個而去。狄庚霖的後脖子上被他動了手腳,那種依靠生物電流就能定位的追蹤器,到底還是救了狄庚霖一命。
    可是。
    他如果早知道,如果早知道……就不會在茫茫大海上,隻撈起一個狄庚霖。
    ——“哥——你再去找呀,再去找呀!!——他們倆最後就在一起,你找到了蝴蝶,再去幫我把律辰找回來好不好!!你找得到蝴蝶一定也可以找到他的,哥——快去呀!!——”
    ——“哥——求你了哥……求求你去把他找回來……你把他給我找回來,哥……”
    那天晚上,聲嘶力竭的魚小滿從病床上奔下,滿臉是淚地跪在地上扯他的褲腿,針管搖搖晃晃,她哭喊的聲音像是咆哮的大海便,天際的紫電一樣淒厲。
    也許魚小滿會恨死他。
    她百密一疏,無所不能的哥哥。在漫無邊際的海裏撈起了狄庚霖,就是沒有帶回她的簡律辰。
    “老爺,夫人,少爺!小姐不見了!小姐不見了!”
    小鬆突然慌慌張張闖進病房,聲音高迭地喊著。聞言的眾人臉色都一變,望向小鬆。
    沈碧玲率先跳起來尖叫,“什麽?!”
    沈碧玲也是一個不能從一連串的事故中回神的那個人,早晨過來看望狄庚霖的時候,心裏就膽顫魚小滿差點沒了……如今魚小滿還在,卻突然失蹤,這讓一個做媽的怎麽受得了!
    “在病房躺的好好的人怎麽會不見了?”魚長海快步過來。
    昨天晚上剛剛轉進普通病房,說想要一個人靜靜,他們這才沒有留下一個人看護。這下倒好,直接整個人都不見了!
    “什麽時候失蹤的,身上手機有沒有帶,車鑰匙呢,還在不在?”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兩家人現在本來已經很動蕩,隻有魚清明,還能尚且保持水平地冷靜地抓住小鬆詢問。
    “手機沒帶,車鑰匙,我、我沒注意……”
    剛剛看到病房是空的,找了一圈沒找到人的小鬆急壞了,手足無措地垂著手,“少爺,怎麽辦?”
    魚清明深深吸氣,按著額頭想了一會兒,可能不愧是兄妹,魚清明隨即轉身,“……可能找他母親去了。走,去看看。”
    才剛出房間,魚清明就往後退了兩步:
    “小滿?”
    “小滿!”沈碧玲和魚長海奔了過來。
    魚清明扶住魚小滿,放柔了聲音:“怎麽了?”
    魚小滿的麵色依然沒有好轉,和唇色一樣缺乏血色。整個人穿著白色的病號服,手裏提著一個熱水壺,像是個瓷做的容器。“沒事。”
    她搖搖頭,“我來看看蝴蝶。”
    魚小滿的眼神很空,目光直勾勾地朝著狄庚霖,往那邊走。
    “滿滿,坐這兒。”狄庚霖的母親於是給她起身讓位,看著兩個活蹦亂跳的孩子變成這樣,心裏就忍不住地揪痛。
    “還沒醒嗎?”魚小滿直起眼睛木愣愣地問眾人。
    “沒有啊!醫生說再不醒可能會變植物人……”狄庚霖的母親又忍不住地開始哭,各種哭。嚶嚶的哭聲在病房裏起起伏伏。
    “蝴蝶……蝴蝶?……醒過來啦,醒醒,你爸爸媽媽都等著你呢。”
    魚小滿俯身在他耳邊輕輕喊了兩聲。狄庚霖眉頭皺得更緊,神情糾在一起,看著讓人很痛苦。
    “應該還在陷在噩夢裏出不來……”
    魚清明搖了搖頭,所有人都不明白魚小滿手裏提著一個熱水壺做什麽。
    魚小滿忽而浮起一絲很微弱蒼白的笑意。上次晚上,她偷偷過來狠狠抽過他巴掌,喊他,罵他,可是他沒有醒。
    噩夢隻會越墜落越深。
    她忽然在一群人始料未及的時候提起手裏的熱水壺,拔掉了上麵的蓋子,隨即,用力抬起。
    “你幹什麽!!!——”
    嘩啦啦啦……
    狄庚霖母親的尖叫已經來不及了。
    一壺始料未及的冷水從天而降,盡數傾倒衝刷在狄庚霖臉上。狄庚霖的母親尖叫起來,“你瘋了!!”
    魚小滿手裏傾著那壺水,臉上帶著一種奇異又冷刻的微笑,任誰拉也拉不動。
    魚清明看了看倒在狄庚霖臉上的水……涼的,沒有冒熱氣。魚小滿那種空刻的笑容就仿佛她和床上的狄庚霖是同一種狀態……生不起,死不對。
    嘩啦啦啦——
    寒冷的水觸感,窒息的沉溺,散亂瘋狂的人群,不絕於耳的火光和沉悶的爆炸。
    嘩啦啦啦——
    灼傷的痛意,被碾碎的感覺,無邊漆黑的夜,呼嘯在窗舷邊的狂風和飛舞的金發。
    放了他……
    不!讓我去死……
    我要你記我一輩子……
    不——不——不要!海瑟薇,不要死——
    我愛你。
    ……
    嘩啦啦啦——
    那是片無窮無盡的冰寒徹骨的水,和埋葬。那是場窮凶惡極,無邊無際的噩夢,和永訣。
    唯有噩夢才能喚醒噩夢。
    ……
    那片水流窒息的衝刷下,水泡躁動升騰破裂,遲鈍的觸感一片片升起回歸,痛的感覺一片片浮成雕刻。
    狄庚霖猛然坐起睜眼——
    “海瑟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