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1章 那些不能說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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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醒來時,世界都遠了。我需要,最狂的風,和最靜的海。——顧城《第八個早晨》
    不知道是不是某種巧合,狄庚霖就是在昏迷的第八天的清晨蘇醒的,雖然是被魚小滿的一壺水。
    狄庚霖後來花了很長的時間,才回憶起所有事情。
    身邊傳來靠近的腳步聲,他拉回思緒。
    意識已經跨越無數個白天和夜夢,停在那個晚上停了很久很久。
    涼氣沿著台階漸漸爬上腳踝,不遠處經過的人紛紛攏了攏自己身上的帶毛的大衣,他才想起,已經入冬了。
    穿著白色毛絨衫的魚清明手上拿著杯熱水走過來,在他身邊坐下。夕陽拉長了影子照下,在狄庚霖的有些下陷的眼窩和顴骨投射出一片陰影。
    “護士說你又沒有吃藥。”
    魚清明長長的吐了一口氣,把熱水遞到他手上,目光和他一起看根本沒有什麽看頭的夕陽。手心在他麵前攤開,上麵停著兩粒白色的藥片。“吃了吧,一直這麽失眠的話,你的身體會垮。”
    狄庚霖望著那兩粒白色的小藥片好一會兒,才皺皺眉,接過了。
    “你身上的傷養得差不多了,就是這雙手……還得再養養。你爸說讓我和你說,出來後就別再握刀了,回家裏,跟他一起學做生意。”
    這雙手那天晚上幾乎就快被廢掉了,醫生最引以為傲的雙手,狄庚霖的卻血肉模糊。
    他並不能想象狄庚霖和st之間,遭受過怎樣情敵的折磨和較量。
    魚清明望著狄庚霖有些泛白的唇色,低下頭微微想了想。“你這樣很讓你媽擔心,她找著我問了好多東西,我不知道該不該告訴她。”
    話裏沒有提名字,但是他母親問的誰,顯而易見。
    日子又無聲無息地向前滑行了一段,距離狄庚霖被魚小滿潑醒起,又過了月餘。
    時間是個很奇妙的東西,能讓人的骨頭長攏,肌膚結痂,隻是終究不是狄庚霖研究的萬能幹細胞,能夠像是壁虎的尾巴一樣原封不動,照之從前地長出來。
    用最貴的儀器,最先進的醫療手法,他的手依舊恢複到了從前的模樣,一如既往。
    隻是人體有個地方的創麵,不會流血,更不會結疤。它存留成一塊黑色宛如毒斑的陰影,誰也覆蓋不了,唯有失憶才能解脫。
    “別說。”
    狄庚霖目光呆呆地停在遠處遮住天邊的散雲上,並沒有回頭。“不是都醒了嗎,都快出院了,還提那些事情做什麽。小滿呢,怎樣了?”
    “還是老樣子。雖然比你出院的早,但是好不到哪裏。前麵幾天什麽話也不說,像個木頭人一樣,隻有眼睛會掉水。後來見了一趟簡律辰的母親,回來之後不哭了,但是要靠大量的安眠藥才能入睡。這些天被我媽逼著正常地去上班了,又被秦壽給當天送回來了。”
    狄庚霖撇過頭望著他,缺少神采的眼睛難得地在在魚清明話題提到魚小滿的時候帶上了點關心。
    “她的狀況很糟糕。”
    魚清明說這個的時候已經不是歎氣而是皺眉了,盯著地麵。“看起來一切都正常,吃飯,喝水,上班,畫建築圖……讓人想操心也操不起來。就是……不管做什麽的時候,都會無緣無故突然又濕一臉。”
    狄庚霖的眼睛木木地望著他,以前魚清明所熟悉的那種經曆充沛的,壞壞的,熠熠生輝的東西仿佛不見了,空留一種無言的空白和疲憊。
    狄庚霖也隻是望著他,聽了並不說話。
    他也許是世界上最能理解魚小滿心情的人,所以根本什麽也不用說,因為什麽也說不出來。
    你有沒有一種所謂的觸景生情,出現在你醒著的每一個呼吸裏?
    他張嘴吧藥片吞下,咽了下去,藥片在喉嚨劃過的輕微刺痛讓他有些哽,魚清明遞過水,他卻搖搖頭,推開了。眼眶也不知為何紅了一圈。
    魚清明心裏也莫名有些澀了。
    狄庚霖不可能在任何人麵前哭,可是他不是別人口中的任何人。他把茶杯放到一邊,端正地坐好,兩手放到膝蓋上,閉上雙眼,於是說:“好吧,你可以開始了,我什麽都看不見。”
    忍了太久,也許男人也該被賦予流眼淚的權利。
    狄庚霖定定望著他,魚清明閉著眼,但是上下唇很認真地闔著,勾出讓人信任暖心的線條。
    他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耳邊於是終於傳來一陣壓抑,啞沉,宛如斷片的低咽。很低很低,低到他其實不用把腦袋埋進他的肩膀,他都能聽見一隻受傷的野獸那困掙的痛鳴。
    夕陽拉扯得殘烈不堪,抹著最後一撇幹燥刺目得紅色,漸漸墜入層雲。兩個人的影子在走廊後麵的草地上被拉到極長極長,長的像能超越整個地平線。
    從醒來的第一天到現在,狄庚霖終於倒在魚清明身上哭了。
    哭得像是小時候,他覺得自己快死了,把所有心愛的玩具全部讓出去的那樣絕望。
    ……
    開始的時候,這一幕倒還不引人注目的,魚清明坐的端正筆直,以給他自己自己最堅實可靠的肩膀。
    直到狄庚霖漸漸收不住,哭得越來越大聲。
    這寂靜的一幕,最終終結終於路人紛紛投來異樣的目光。
    ……
    那兩片藥藥效可能有些強烈了,到後麵,魚清明是攙扶著有些昏沉的狄庚霖回的病房。他把狄庚霖扔到床上,然後給他蓋好被子。
    “你知道的,最近商業圈子有些動蕩,事情比較多,你出院的時候我再來。先好好休息,等你想和我聊聊海瑟薇的時候,我們再聊。”
    “我不會和你聊她了。”
    走了幾步狄庚霖的聲音突然從魚清明背後傳來。
    他再回頭的時候,狄庚霖已經翻了個身,背對著他睡下了。
    身形依舊高大,隻是影子消瘦不止一圈。
    狄庚霖分明還卻半句話沒有說完,魚清明望著他蜷縮的身體,卻終於不打算再問了。
    可能……
    他不會再和任何人聊了吧,海瑟薇,從此隻屬於他,隻存在於他的記憶和夢裏。
    ……
    狄庚霖拒絕了家裏任何親人任何下人留在醫院照看他,一個人在醫院每天清靜地睡覺,打針,檢查,穿行在食堂,走廊,草地。
    夜晚,一夢驚醒的狄庚霖滿身虛汗的坐起來,靠在床頭孤寂地喘息。
    但仍舊是因為心裏從小到大的那份擔心和掛念吧,他摸出手機,很巧,手機也是這個時候亮的,來電顯示魚小滿。
    他苦笑一聲,點了接聽。
    ……
    “我哥說你的狀況不是很好。”
    電話那頭傳來魚小滿深夜裏有點沙沙的聲音。狄庚霖頭靠在床邊,“你還不到能操心別人的地步吧……”
    兩人雙雙沉默了一會兒,魚小滿突然說:
    “蝴蝶你知道嗎,我覺得,我也應該在醫院都在待一段時間的。”
    狄庚霖沒說話,頭靠在床枕上靜靜地呼吸。當然知道。
    兩個在深夜再無一次安睡的失眠症狀的人舉著電話,線路裏隻剩下兩個人共同經曆的一場夢魘。
    他想他可能走出醫院的那一刻就意味著他要徹底走出來了,從此和從前事情一刀切開,永遠隔絕。
    魚小滿怎麽會不懂呢?她也知道的,她也有時間盡頭,所以她甚至,一次都沒來醫院看過他。
    所以他和魚小滿,誰也安慰不了誰。
    “小滿,告訴我,那天晚上你看見了什麽。”狄庚霖過了良久,聲音默然地問。
    “我……不能。”
    魚小滿愣了愣,想了很久最後才說了這句話,糾結再三,聲音裏滿是艱澀。
    畫麵再一次揭開,像是夢魘的獠牙從血盆大嘴裏張開展露,電話這頭,同樣孤坐在書桌椅上的魚小滿用力閉了閉眼,手裏的筆用力硌著太陽穴。
    ……
    那晚她踢了ie跑掉之後一直躲在一個誰都不會注意的茶廳小開間。茶桌下麵是獨腿,上麵蓋著拖到地上的桌布,她就蜷縮在了桌布下麵,外麵一直有人走動,沒敢出去。
    有相當一段時間,外界發生了什麽她一片空白……直到聽見拉扯聲,和st、海瑟薇熟悉的聲音。
    所以st和海瑟薇獨處的一段時間……她是唯一的目擊者。
    st對海瑟薇做了什麽,她不能……不能告訴狄庚霖。
    “那好。”狄庚霖忍住心底追尋你刺痛的感覺,趿拉著呼吸重重吸氣。“我再問一次。小滿,你那晚看見了什麽?”
    他在磨耗魚小滿為數不多的堅定。
    魚小滿“啪”地折斷了手裏的鉛筆。
    都說鉛筆可以寫秘密,但是她在紙上磨了一晚上,漂流瓶裏也沒能塞上一張紙。
    那是個需要丟進海裏,埋進大海深處,最後被海水衝蝕得一點痕跡也沒有的秘密,她看見了,然後……她答應海瑟薇了。
    “我……蝴蝶,別逼我。”
    魚小滿咬著牙搖頭,裏麵全是痛苦。“別問了,別問了求你!……我都沒有問你,海瑟薇究竟……是怎麽死的。”
    魚小滿的聲音開始哽咽,她果然是忍不了的,她還走不出來。
    短短時間,畫麵經常雜亂而紛遝至來,她的腦子快要爆炸。
    即使最後所有的事情簡律辰都給了她一個完美的安排,讓她截止都現在都不曾不幸,不曾被沈婉秋痛譴苛責,可是……
    簡律辰還是沒了。
    沒了就是沒了,和海瑟薇一樣,沒了。
    ——幾個星期前。
    沈婉秋顫抖著手打開簡律辰留下的最後一封信。
    “但拿到這的時候,我所有的心事和我所有的秘密,媽,你可以聽了。
    ……”
    早已幹涸的筆跡卻因為那俊逸的字體還透著一股嶄新,所有的心事和秘密,那又是些什麽呢?
    一封信的真正下半段。
    “媽,小的時候,爸爸買給我的第一個生日禮物,你還記得是什麽嗎?
    可能你不大記得了吧,是架天平。我印象深刻。剛好是我小時候在學校裏和同學因為一點皮毛蒜皮的小事打架惹事的時候……我扔石頭砸到了別人的鼻梁,那家家長帶著孩子上門了。
    那天正好是我生日呢……我印象深刻,因為那年我沒吃成生日蛋糕。我以為爸會打我一頓的,但是他隻是問了我八個問題。那八個問題,應該也是我從啟蒙時期,學會的第一套邏輯法則。他問我:
    發生了什麽事?
    你的感覺如何?
    你想要怎樣?
    那你覺得有些什麽辦法?
    這些方法的你覺得效果會怎樣?
    你決定怎麽做?
    你希望我做什麽?
    下次遇見相同的事情,你會怎麽行為呢?
    有趣的是,那幾個問題之後,他拿出了那個禮物天平。那時候,那個禮物的因由起初還隻是因為我說長大的夢想是想要當法庭上的法官,懲治壞人。
    然而正巧碰上了教育機會吧,爸卻告訴我天平當時更合適的另外一個意思,幫助我建立了我的之後人生的第一個行為基調:做事之前,要衡量。
    孰輕孰重,哪個為最有效籌碼,出現偏差之後拿什麽製衡……等等等等,他告訴我要先想明白,要先準備好。
    ……所以,在我日後的成長和從商路上,我也一直在這麽做。
    媽,交給我心裏要有一杆秤的爸爸,他心裏也有一杆秤。您知道……他秤的兩頭都是什麽嗎?
    從前我也不知道。
    也許直到我我荒唐的那幾年,爸爸最後離開的時候,我才有了確切的答案。
    媽,你也許一輩子不知道。他秤的一頭,裝著他的生活他的工作他的家庭和這個世界和我……另一頭,隻坐了一個你。
    您現在心裏平衡了一點沒?爸是不是也有了那麽一點可愛和大男人的情調?他從來不對你講這些話的我記得,然而我和全世界加起來……也沒有您重呢。
    ……媽,這是我此生最大的秘密。
    你心口裏現在跳動的那顆心髒,是爸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