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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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雙林和牛大奎終於明白,原徹底地離開了他們。
    兩個人守著野人洞默然對視著。他們看著細草上那片汙紫的血,那是原生產時留下的血,嬰兒的啼哭聲,仿佛依仍響在兩人的耳邊。
    李雙林在心裏說:“孩子,孩子,那是我的孩子。”
    牛大奎在心裏說:“那是我的孩子。”
    於是,兩個人對望著,久久之後,李雙林說:“她走了。”
    “走了!”牛大奎也說。
    接下來就靜了,後來,兩個人又茫然地走出野人洞,眼前是叢林,永遠的叢林。
    兩個人茫茫然地向前走去,他們穿過樹林,越過山崗,不知道前方是東南西北。
    “呀——”李雙林叫了一聲,接下來他看見了一排整齊橫臥在叢林裏的屍骨,槍架在一旁,仿佛這群士兵仍在這裏睡著。他小心地走過去,唯恐驚醒了這群士兵的夢境,他們的衣服早已腐爛了,蟲蟻啃吃過的屍體,隻剩下了一片白骨。李雙林彎下腰,從地下拾起一片肩章,肩章是被桐油浸過的,不爛。他從肩章上辨認出這是一支兄弟部隊,當初這支兄弟部隊一直向西,他們要走向印度,結果卻永遠地留在了這裏。
    牛大奎也在癡癡地望著這片屍骨。他站在那裏,仿佛耳邊回響著一群人的呐喊:“要回家,我們要回家——”
    兩個人的眼裏流出了熱淚。
    “他們要回家。”李雙林喃喃地說。
    牛大奎蹲下來,小心地望著這片屍骨,半晌啞著聲音說:“不能就讓他們這麽躺著,他們太冷了,連衣服都沒有了,他們死了,魂也不安生哩!”
    他們辨別著方向,他們終於找到了北方。
    “讓他們的靈魂回家吧!”李雙林這麽說完,便去搬動那一具具屍骨,讓他們的頭一律朝向北方,每搬動一個,就說:“回家吧,北方是回家的路。”
    “回家吧,看好了,一直朝北走。”牛大奎也這麽說。
    他們又把地上常年積下的落葉蓋在了這些屍骨的身上。
    “衣服沒了,就蓋些草吧,回家時不冷。”李雙林說。
    “暖和了,好上路,向北呀,向北——”牛大奎也說。
    做完這一切,他們在這堆屍骨旁立了許久。後來倆人的目光就對視在了一起。
    “他們不安生哩。”李雙林說。
    “我們該怎麽辦?”牛大奎說。
    “咱們也許再也走不出去了。”李雙林低下頭,又去望被掩埋了的屍骨。
    “他們也迷路了。”牛大奎說完抬起頭。
    兩雙目光又網在一起。
    “我們要是死了,魂就能回家了。”他說。
    “魂能回家。”他也說。
    說完兩個人向前走去,沒多遠,他們又看見了一堆屍骨。他們橫七豎八地躺在一起,槍躺在他們的身邊。
    他們又停下來,重複著掩埋弟兄們的工作。
    李雙林說:“回家吧,往北走!”
    “回家吧,回家吧,一直往北,別迷了路。”
    做這些時,牛大奎想起了小的時候,看到村裏老人死去時,都要由兒子為死去的親人指路,指明陰間一條光明大道,死者的靈魂才能升到天堂,同時也認得了回家的路。
    路啊路,歸鄉的路。
    牛大奎啞著嗓子喊:“回家吧,往北走——”他想起了父親,哥哥,於是他越加真誠地喊:“回家吧,往北走,往北走哇——走好哇——”
    他蹲在地上,嗚嗚地哭了起來,他想起了遠在家鄉的老娘。老娘還好麽!他越發哭得傷心無比了。
    李雙林被牛大奎的情緒感染了,他也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兩個人站起身來的時候,發現叢林中暗了下來。他們離開了野人洞就沒打算再回去,他們已向原學會了在林中生存。
    他們還要活下去,為了給死去的兄弟們指出一條歸鄉的路。
    他們終於躺了下來,躺在一棵枝繁葉茂的千年古樹上。
    “知道麽,我為啥留下來等你?”牛大奎突然啞著嗓子說。
    李雙林愣了一下,他不明白牛大奎為什麽突然說起這些。
    “我留下來等你,其實我是想殺了你。”牛大奎在黑暗中說。
    李雙林心怦怦地跳了跳。
    “你殺了我爹,又殺了我哥。”牛大奎說。
    “他們是逃兵,我是在執行任務。”李雙林說。
    “不管怎麽說,是你親手殺了他們。”牛大奎又說。
    李雙林不語了,在黑暗中盯著牛大奎。
    兩個人靜下來,半晌李雙林說:“你為啥不早點殺死我。”
    “以前我想殺你,找到你一槍就把你結果了,可現在我不想殺你了。”
    “為啥?”
    “咱倆誰也走不出去了,早晚都得死在這老林子裏,你活著,還是個伴,我要等你死後,我再死,我一定要死在你的後麵,我要親眼看見你死去,為你引完路,我也死。”牛大奎的話說得很平靜,似乎在說著與自己不相關的事。
    李雙林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他瞅著黑暗,黑暗像無邊的潮水包圍了這個世界。死離他是那麽的近,仿佛隻有一步的距離。自從走進這片無邊的叢林,他就有了這份感受。
    “知道麽,我把原幹了,我幹了原是想報複你,我恨你。”牛大奎突然又說。
    李雙林閉上了眼睛,半晌喃喃地說:“幹就幹了,她不是我女人,隻是個野人。”
    “那孩子沒準是我的,是我牛大奎的。”
    李雙林歎了口氣。
    半晌,李雙林又說:“是誰的都無所謂,他也將在這叢林裏老死。”
    “嗚嗚——”牛大奎突然又哭了起來。
    他不知道為什麽要哭,到底為誰他也說不清,他哭著,隻有哭,才感覺到自己真實的存在。
    第二天,他們又上路了,就像昨天,他們之間什麽也沒有發生。
    又是一片白骨。
    他們停了下來。
    “向北走哇——北方是回家大道——”
    “向北走哇——”
    他們一聲聲喊著,北方,北方,永遠的北方。
    不知不覺間,他們已經把尋找屍骨、掩埋屍骨當成了一種無法逃避的責任,死難者已和他們融在了一起,他們活著,仿佛就是為了這些死難的兄弟,他們要為他們指明回家的路,否則,他們就不安生,就不踏實。
    於是,叢林的角角落落響起了他們一聲又一聲的喊聲:
    “回家吧,北方是回家大道——”
    他們一路向前走去,他們走上了遠征軍撤退時所走的方向。他們越往前走,離北方越遠,可他們的靈魂卻離北方越來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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