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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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硝煙遠去了,戰爭遠去了。
    殘破的寺廟依舊殘破,卻有了香火,在沒有了戰爭的日子裏,善男信女們又回到了寺廟,他們在企求著平安,企求著世界永遠是太平盛世。
    前園真聖成了這座殘廟裏唯一的和尚,他既是和尚也是住持,他靜靜地坐在佛台之上,手裏撚動著佛珠,耳畔回響著善男信女們的拜佛聲。
    前園真聖腦子裏一片虛空,虛空得仿佛這個世界已經不存在了,在嫋嫋的香火中,他的思維越飄越遠,越飄越高,遙遙的,遠遠的。終於尋到了,那是一方極樂世界,藍天白雲下,香火襯托著他的思維,他的思維是零散的,像一片片雲,又像一縷縷香火,飄飄緲緲,虛虛無無,他禪定在一種境界中。
    前園真聖久久坐在佛台上,一動不動,似乎沒有了呼吸,沒有了心跳,一切都靜止了下來。
    在這種境界中,他似乎又看到了老住持。老住持坐在一片雲霧裏,誦著永遠也誦不完的經文,他們麵對麵地坐在一片虛無中。世界就成了另一種永恒。
    每年在緬北又一個旱季到來的時候,善男信女們發現,殘破的寺廟空了,寺廟裏唯一的住持不知去向。
    在旱季的叢林裏,前園真聖一次次出入叢林,每次他從叢林裏走出來,他都要背著一具具屍骨,屍骨堆放在叢林外。前園真聖又一次走進叢林,他在尋找,當他在叢林中找到一具堙沒在落葉叢中的屍骨時,他都如發現金子般地驚喜,小心地走過去,一塊塊拾起落葉中的屍骨,小心地放到身後的口袋裏,直到裝滿了口袋,他再也背不動了,才走出叢林……
    屍骨堆放在林外,然後他又拾來一堆樹枝,最後點燃樹枝,把一塊塊屍骨投入到火堆上。火熊熊地燃著,屍骨也燃著。
    這時的前園真聖入神入定地坐下了,他閉上了眼睛,手裏撚動著佛珠,那種不真實的虛幻再一次走進他,火堆“嗶剝”有聲地燃著,他的思緒在火光中飄升著,繚繞著,與青天白雲融在了一起。
    在整個旱季裏,前園真聖都在做著這件事情。
    又一個雨季來臨的時候,善男信女們又發現了殘破的寺廟裏那個住持,所不同的是,住持黑了,瘦了,於是,寺廟裏香火又燃了起來,每天清晨或傍晚,寺廟裏又響起了誦經之聲。善男信女們覺得這住持有些怪,怪得有些不可思議,他神秘地出現,又神秘地消失,還有一點就是住持從來不和他們說話,坐在佛台上,眼睛也是一直閉著的,如果沒有發出誦經之聲的嘴,他們還以為住持圓寂了。
    夜晚的寺廟是清靜的,滿月照著,蒿草萋萋,不知名的蟲躲在牆縫裏,低一聲高一聲地鳴叫著。
    住持依舊坐在月光中,微風吹拂著他。他坐著,閉目無聲。
    遙遠的叢林又一點點地向他走來,一隊趔趄而行的士兵,搖搖晃晃地走著,走在一個無聲的夢裏。叢林裏陰暗潮濕,渾渾濁濁的日月,使世界遠離了叢林,遠離了人間。
    一個士兵倒下了,他仍在掙紮著向前爬行,他向前伸著手,目光中充滿了恐懼,士兵在無力地喊:“等等我,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士兵向前舉起的手,終於無力地放下了,他仰起的頭,也一點點地低了下去,最後終於伏在那裏不動了。一群食人蟻,蜂擁著爬了過來,爬到了士兵的身上,它們風卷殘雲地啃噬著,終於,隻剩下了一堆白骨,食人蟻又一哄而散了,它們嗅著人的氣味,又去尋下一個目標。
    一隊士兵向前走著,昏天黑日,前方不知是何處,何處是歸途?他們精疲力竭地走著。一個士兵的雙腿潰爛了,先是流膿流血,最後就露出森森的白骨,膿血星星點點地滴在草莖上,沾在樹葉上。一群螞蟥嗅到了血腥氣,它們齊心協力地追趕過來,鑽到了士兵的傷口上,它們拚命地吮吸著,士兵嗷叫著,在草地上滾動,士兵喊:“殺死我吧,殺死我吧,我不想活了。
    士兵的身旁立了一群無助的士兵,他們聽著士兵的嚎叫,臉色蒼白,渾身顫抖。士兵喊:“一郎求求你了,殺了我吧。”
    士兵還喊:“少佐,求你了,殺了我吧,我不活了。”
    士兵們別過臉去,不知是誰把槍刺扔給了叫喊的士兵,傷兵似見到了救星,他舉起刺刀,向自己的腹中刺去,一下一下,又一下,後來那個士兵不動了,痛苦遠離他而去了,他的臉上綻放了一縷安寧、平靜。
    士兵們齊齊地跪下了,嗚咽聲似刮過的一場風暴。
    前園真聖在這月圓的晚上,腦海裏一次次閃現出這些景象,他哆嗦了一下,睜開眼睛,幻覺消失了。殘破、清冷的寺廟真實地呈現在他的眼前。
    他仰起頭,望著頭頂那輪滿月,於是,一切又都寧靜下來,思緒又飄飄緲緲地開始飛升,愈升愈高,越升越遠,最後就與天相接,與地相連了。
    在每一個旱季來到緬北的時候,前園真聖都要出去,他記不清有多少個日月了。他要在叢林裏尋找整整一個季度,他數不清背出了多少屍骨,他更分辨不清哪些是中國士兵的屍骨,哪些是日本士兵的屍骨,在他的眼裏,屍骨就是屍骨,他焚燒著它們,化成一縷輕煙,化成一縷灰塵,飄升著,仿佛一縷幽魂在尋找著、辨別著回家的路。
    這一切,在前園真聖的眼裏都是永恒的靈魂,在尋找著自己的家園。他們走了,離開了叢林,離開了緬北。
    前園真聖虔誠地為他們超度著,每超度一次,前園真聖的心裏都要輕鬆一些。那份沉重仿佛也隨著那縷煙塵在每個旱季慢慢地飄遠、飄遠了,隻剩下了一個空空的軀殼。
    不知從哪一天開始,善男信女們來寺廟裏的次數少了,人數也明顯地少了。
    剛開始前園真聖並沒有注意到這些,他坐在佛台上,嗅著香火,在那一刻,他心淨如水,四蘊皆空。
    善男信女們求助佛主的聲音,一次次響起。
    “佛主保佑,殺了魔鬼吧。”
    咒罵“魔鬼”一時間在殘破的寺廟裏成了善男信女們拜佛的主要話題。
    “魔鬼”一詞使前園真聖靈醒了過來,他從這些善男信女的詛咒聲中,終於聽明白了,附近的叢林裏,神出鬼沒地出現了一個持槍的“魔鬼”,他見人就殺,然後把屍體拖到林子裏吃掉。有不少善男信女在寺廟的路上被襲擊過,有不少人死在了“魔鬼”的槍下,他們曾親眼所見,親耳所聞。
    這時,靈醒了的前園真聖睜開了眼睛,他茫茫然地望著這些善男信女。
    善男信女們離去之後,他在佛台上仍呆坐了許久,一個吃人肉的魔鬼,一個殺人的魔鬼,一個持槍的魔鬼。
    突然,他幹嘔了起來,身體伏在佛台上,嘔吐使他喘不上氣來,一股久違了的感受翻江倒海地在他心裏折騰著,他吐著,吐得痛快淋漓,直到腸胃都空空蕩蕩了,他才止住了嘔吐。
    不知過了多久,他走向了後院,一口鐵鍋下燃著幹柴,鍋裏的水沸著,一筐野菜倒在鍋裏,他聞到了野菜的香氣,這野菜是那麽香,那麽誘人。
    自從走出叢林,他吃到老住持給他的半個菜團子以後,他便一直與野菜相伴了。
    從“魔鬼”出現以後,他開始留意起善男信女們帶到寺裏的消息。
    他們說:“魔鬼不僅殺人,還襲擊販鹽的馬隊。”
    他們又說:“魔鬼不穿衣物,披著一件用草編的蓑衣。”
    他們還說:“魔鬼自己在林子裏唱歌,反反複複,就是那一首歌。”
    ……
    前園真聖聽著這一切,他突然感到渾身上下很冷,他不停地打著冷顫。他似乎什麽都明白了,又似乎什麽也不明白。
    他在心裏一遍遍地說:“難道是他,真的會是他?”
    那些日子,前園真聖一直坐臥不安,他坐在清冷的寺廟裏,聽著寺外的風聲、雨聲和遠方的林濤聲。
    他在諦聽著,真切地遙望著夕陽在西天裏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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