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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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汽車裏,斯冠群正在開車,他仍然執意要將蘇瑞先送回去。
    “你什麽都不用管。”他一再強調說。
    蘇瑞也沒有繼續堅持什麽,她留在他的身邊,是她的選擇。而他決定獨自處理,則是因為他的驕傲。
    倘若繼續糾纏下去,蘇瑞自己都要覺得矯情了。
    “那你先好好休息一下,有事要隨時找我。必須找我。”蘇瑞盯著斯冠群,非常非常認真地說。
    她不是在開玩笑,當然,更不是說那種想敷衍別人的場麵客套話,她的真誠,斯冠群是懂的,可是,斯冠群隻是微笑,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頭頂,大手輕輕地揉了揉,“行了,沒事。”
    蘇瑞這才放下心來,斯冠群的笑容有種安定的力量。
    她覺得,他真的可以處理。
    這世上還有什麽事情是斯冠群無法處理的嗎?
    他給她的感覺,一向那麽強大。
    “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眼見著就要到居住的地方,蘇瑞突然轉過頭,小心翼翼地看著斯冠群。
    她心裏有一個疑惑,從剛才開始,就一直堵在心裏,想了許久,蘇瑞還是決定將它問出來。
    她與斯冠群之間,實在沒有必要隱忍或者隱瞞,他們從一開始,就很直白地表明自己,從始至終。
    斯冠群稍微減緩了一下車速,轉頭望著她。
    顯然是鼓勵她將問題問出來。
    “斯傑的信,不是真的吧。”蘇瑞淡淡道:“可是,為什麽你不揭穿他?是因為……他是你的親人?”
    判斷一封信的真偽,其實很簡單,斯冠群如果當場讓斯傑下不了台,這件事,或許根本不會鬧大。當然,從此以後,斯傑也不可能在這個圈子裏立足,沒有人會同情失敗者。
    “信是假的。”斯冠群的眼中劃過激賞,蘇瑞能發現信箋是偽造的,本身便有點了不起,隻是——“可是,信裏的內容,卻是真的。”
    蘇瑞怔了怔。
    “所以,你……對你嫂子,還有你哥哥?”蘇瑞變得小心翼翼,她的心髒開始怦怦直跳,雖然alex和斯傑,甚至安雅,全部在說他那些不堪的往事,可是,潛意識裏,蘇瑞其實未嚐沒有一點僥幸,希望這一切,都隻是一場誤會。
    她所認識的、所熟知的斯冠群,固然冷酷無情,卻也有自己的原則,而他們所控訴的那些事,實則與禽獸無異了。
    “你還記得我跟你提過,你是第二個讓我動心的女人嗎?”斯冠群的神色很平靜,並沒有因為蘇瑞的詫異,而改變自己的說辭,他緊握著方向盤,目視前方,言語淡淡。
    “那個女人,是你嫂子?”蘇瑞有點艱難地問。
    “是。”斯冠群的回答是肯定的,握住方向盤的手,修長、有力,卻因為太過用力,而泛出一層青白。“不過,我當時不知道她是我的嫂子,或者說,她即將是我的嫂子。”
    蘇瑞沒有做聲,她等著他的後文。
    “遇見她的時候,我才十八歲,在紐約,自己有一家公司。一家……什麽都會涉及的公司,她不過是個旅客,小巷,遇見搶匪,我剛好經過那裏,於是救了她,後來,才知道她在國內有個男友,而那個男友,很不巧,就是我哥哥。——在此之前,我與哥哥已經有三年多沒有聯係了。”斯冠群微微一笑,笑容有種雲淡風輕的苦澀。在當時發現這件事的時候,他一定很矛盾,可是,二十多年過去了,一切都已塵埃落定,再提起她,卻隻能是記憶裏的苦澀了。
    “她也喜歡你嗎?”蘇瑞問。
    一個女孩在異國他鄉裏旅遊,遇見危險,又被一個英俊如斯冠群的男孩救了,怎麽可能會不動心?況且,斯冠群一直是那種會讓女人動心不已的男人。
    “她比我大,在遇見我的時候,她二十一歲。也許那個年紀的女孩更懂得審時度勢。她從來沒有承認過自己喜歡我,但是,也從來沒有拒絕過我。所以……我們有了一段。”斯冠群的語氣還是很平靜,平靜得仿佛在述說別人的故事,“然後,她消失了,等她再出現到我麵前時,她已經變成了我嫂子。”
    “為什麽?”蘇瑞詫異地問。
    如果那個女孩也喜歡斯冠群,他們彼此中意,為什麽不直接在一起呢?
    以斯冠群的性格,他如果真心喜歡一個人,應該不至於始亂終棄的。
    “她給了我解釋,她說,她想一輩子在我身邊,作為一個極特殊的存在,可是,和我這樣的人在一起,一輩子是一件太難的事情,唯有變成我的家人,才可以一直在一起。”斯冠群現在說起那個解釋,仍然有種滑稽得想笑的感覺,他騰出一隻手,撐著車窗,手肘抵著窗弦,手背則靠著下頜。汽車在寬闊而寂寥的都市馬路上奔馳,此時的斯冠群,迷惘得讓人心悸,“而事實的理由是,她與哥哥早有婚約。以斯家的勢力,她不可能悔婚,更加不可能為了我這樣一個斯家棄子悔婚。”
    蘇瑞怔了怔,“棄子?”
    “你知道我爺爺死的時候,隻給我留下什麽嗎?”斯冠群的表情與語氣,仍然很平靜很平靜,平靜得就要融化在這片空氣裏,以至於蘇瑞想伸出手,緊緊地抓住他。
    事實上,她也這樣做了,她將手擱在他的另一隻胳膊上,稍微用了用力,仿佛想將自己的力量借給他似的。
    斯冠群轉過頭,微笑地看著她,“沒關係。”他反而去寬慰她。
    “他到底,留給你什麽了?”蘇瑞道。
    關於斯冠群的爺爺,她早有耳聞,她也知道,他爺爺將所有的東西,名譽,榮耀,財富,社會地位,全部留給了他的哥哥,斯冠群則早早地離開了。她不知道,為什麽他爺爺可以對兩名孫子如此厚此薄彼,就算不是同一位母親,可是,都是他兒子的孩子,不是嗎?
    “一枚棋子,一枚殘缺的棋子。棋子上隻刻著一個字,孤。孤獨的孤。他是想告訴我,其實,至始至終,我都是這個家裏的孤兒。什麽少帥,什麽斯家的人,都是假的。”斯冠群仍然隻是微笑,沒有一點勉強的意思,那麽多年後,這件事對他而言,不再是傷害,而隻是一則如此輕薄的笑話。
    突然有一天,他發現,原來他一直在努力爭取其注意力的爺爺,根本不曾將自己當家人看待。他一直是孤單地生活在那裏,既然如此,為什麽他還要繼續留在斯家搖尾乞憐呢?
    所以,他選擇了離開。
    在爺爺的靈前站了一夜,那個碩大的、恢弘的靈堂,擺滿了數不清的花圈、留著數不清大人物悲痛的挽聯。卻沒有一句與他相關,第二天,斯冠群離開了。他直接消失在眾人的視線裏,甚至連出關的信息都沒有,他在一條走私的船上打工,他在海上漂流了半個月,每夜每夜,看著天邊漸落的晚霞,斯冠群抱膝而坐,他腦子裏一片空白,沒有歸屬,沒有思念,甚至沒有怨憤。
    他隻是孤子。
    而他與之明爭暗鬥了如此久的哥哥,其實根本不屑於與他相鬥,他們甚至從來都不在一個起跑線上。斯冠群的一切努力,學習也好,打架也好,趾高氣揚飛揚跋扈,一切的一切,都是自己獨自演醜角戲。
    “可是,為什麽?”蘇瑞抬起頭,極困惑地望著斯冠群。
    一個小孩子,又能做錯什麽?
    何況,斯冠群父母雙亡,一直倚賴著他的爺爺,在一起生活的祖孫兩,又是何來的恨意?那麽強烈而冰冷的恨意,又是如何從一個瀕死的老將軍口中流出的?
    “我父親的死,是因為我母親。”斯冠群的手指覆在唇瓣上,淡淡垂眸。夜風從窗外灌了進來,讓他的聲音顯得破碎,“他們是殉-情而死的。”
    蘇瑞怔住,隨即了然。
    在那個荒唐的年月,什麽都可能發生,斯冠群爺爺地位崇高,想必父親的地位也是不低,隻是……終於娶了一個不該娶的女人,也許從前也是大戶人家的小姐,然而,在那個年代,這個身份,也將給她帶來致命的打擊。
    “外公是一個很出名的企業家,當然,也在那個時代死於非命。”果然,斯冠群隻隨口解釋了一句。
    蘇瑞默然。
    剩下的事情,根本不需要多說了。
    一個是紅色後代,一個是資本家的小姐,他不肯離婚,她不肯放手,最後,她終於害死了他。這不是一則愛情故事,在斯冠群爺爺的心中,那隻是一出悲劇,一個女人因為自私,而帶走了他引以為傲的兒子。而他的兒子,原本有著更為光輝的前途。
    所以,他無法愛斯冠群,以及與他的母親長得太像的臉。
    然而孩子又有什麽錯呢?
    斯冠群在這樣的冷暴力中,顯得如此無辜而迷惘——這也是他不肯承諾給別人一輩子的原因嗎?因為必須廝守的一輩子,帶著太多的謊言與傷害?
    說話間,車已經停在了小區的樓下。蘇媽媽此時應該還在醫院,家裏應該沒有人。
    “先回去休息,我會再打你電話。”他轉眸,重新望著她,目光如此深邃,讓她看不透,在最他眸底最深層的地方,到底藏著什麽。
    “你真的會再給我打電話?”蘇瑞突然有點不確定地問。
    她有一種很奇怪的預感:也許,他就要離開了。那個人,要麽把自己偽裝得完美無缺,一旦傷口暴露,他也不希望任何人來看著他舔舐傷口。
    孤獨的人。
    那枚刻著孤字的棋子。
    “會。”斯冠群直視著她,眉眼含笑,在那一瞬,溫柔得仿佛即將化掉的冰。
    然而融化的冰,是不是很快就要蒸發成虛無呢?
    蘇瑞心中一痛,卻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她忙忙地低下頭,打開車門,走了下去。
    斯冠群並沒有馬上離開,暗夜裏,一簇火光耀了起來,他點燃了煙。
    “少抽點煙。”蘇瑞頓了頓,然後,駐足,轉身,直接伸手拿掉斯冠群唇邊的煙頭。“都說對肺不好,為什麽不戒掉?”
    態度親昵而隨意,就好像今晚什麽事情都沒發生似的。
    斯冠群並沒有反抗,他任憑蘇瑞拿走香煙,然後微微苦笑,“我抽過一段時間大麻,後來,自己又戒掉了。可是,戒得並不徹底,所以,偶爾需要抽煙來抵製。抱歉,我會徹底改過來。”
    他居然非常誠心誠意地解釋了。
    蘇瑞簡直有點受寵若驚,她反而安慰道:“沒關係,慢慢來。”
    不過,抽過大麻嗎?
    他的過去,真的黑暗混亂到一團糟的地步。
    話已至此,似乎也找不到其他的話題了,蘇瑞抬頭看了看黑烏烏的樓頂,不得不告辭道:“那我先上去了。”
    “好。”斯冠群點頭。
    可是,當蘇瑞真正轉身的時候,他卻忍不住叫住了她,“蘇瑞!”
    那麽急切的聲音,比即將分別,帶著更多的離意,蘇瑞聽得心中一堵,不知為何,她有種喘不過氣來的難過。
    蘇瑞轉身,露出此生最為甜美的笑容,“什麽事?”
    她眉眼嫵媚。
    “沒事。”斯冠群卻搖了搖頭,想了想,然後,道:“斯傑是我的兒子。”
    蘇瑞怔住。
    “他是我和那個女孩的兒子……就是我嫂子,我一直不知道,直到那件事發生之後,她才告訴我。”斯冠群繼續道。
    蘇瑞不知道該說什麽,可是想一想,又覺得事情本該如此。
    那個女孩其實是個很貪心的人,戀著斯冠群的人,卻又愛著斯家的權,她會留下斯冠群的兒子,似乎……可以猜到。
    “所以,無論斯傑做了什麽,你不要怪他。他也很無辜。”斯冠群繼續道。
    蘇瑞哂然,“你都不會怪他,我怎麽會怪呢?”
    今天晚上的斯冠群真的很奇怪,這樣的話語,換作從前,他是無論如何都不會說出來的。
    而現在,他卻一再地解釋並且交代了。
    實在……很怪異,很怪異。
    “冠群。”她下意識地叫著他,“你……真的沒事。”
    “沒事。”
    “那……”
    “我愛你。”他突然冷不丁地打斷她的話,用三個字,將蘇瑞即將衝出口的所有話,都堵得嚴嚴實實。
    “不是任何人的替身,隻是因為你是蘇瑞。我真的很慶幸,能遇見這樣的你。”斯冠群又說。
    ——在最後的時光,遇見最美的情感。以及最值得的你。
    蘇瑞點點頭,極乖巧地“嗯”了一聲。
    “早點休息。”斯冠群收回目光,不再看她。
    然後,他啟動汽車,調轉了車頭,朝小區外駛了去。
    蘇瑞一直站在那裏,目送著斯冠群的離開,不知為何,心底突然湧出一陣淒惶,那淒惶來得如此強烈,卻也,如此莫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