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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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向真暗訪皖西市,邱山新秘密召見肖卓然,在舒家老宅的廚房裏吃了一頓飯,把一件至關重要的工作拉開了序幕。這次會晤以後被某造反組織命名為“廚房陰謀”,並試圖以此打開突破口,進一步查找陳向真和肖卓然等人的罪狀,甚至貼大字報說肖卓然是隱藏在皖西市的馬寅初,跟大右派一個論調,隻不過因為那時候“**”已進入尾聲,造反派才沒敢貿然下手。
70年代中期,經過緊鑼密鼓地籌劃,皖西市成立了一個節製生育領導小組。邱山新任組長,肖卓然任副組長兼辦公室主任,節製生育辦公室就設在衛生局。
動員大會上,皖西醫療衛生係統的中層以上領導都參加了。肖卓然在會上部署了行動計劃,以壽春縣的瓦埠、蓼城縣的橋頭、梅山縣的古碑、六安縣的隱賢等公社為試點基地,這些公社的人口密度過大,人多田少,教育醫療交通情況普遍落後,老百姓有苦難言。拿這些地方試點,群眾基礎相對要好一些。
會上要求各個醫療單位成立節製生育醫療宣傳隊,編排文藝節目,組織詩歌朗誦會、現身說法等形式,揭示多生多育的危害和少生優育的好處。肖卓然還提出一個思路,各個醫院,借這個機會,可以借調一批農村赤腳醫生。既可以壯大隊伍,也可以對其培訓。
因為風聲已經造了很長時間了,多數醫院行動都比較積極,第三醫院抽出的人員更多。在院務會上,汪亦適說,節製生育是一件大好事,節製是手段,優生優育是目的。我們的地方病研究小組可以增加一個課題,那就是從生物學的角度研究少生和優生的關係。
第三醫院分配程先覺擔任醫療宣傳隊的隊長。程先覺積極性很高,很快就拿出了下鄉實施方案。他自己還發揮一技之長,用寫情詩的本事寫了一段山東快書,名為《節製生育好》:節製生育好,節製生育好。貨多不值錢,人多命如草。糧食不夠吃,學校上不了。爸爸愁白頭,媽媽累彎腰。物以稀為貴,少了就是寶。生活營養足,背上新書包。爸爸笑開顏,媽媽直起腰……
也有態度不積極的。讓中醫科抽調三名醫生五名護士,鄭霍山遲遲不落實。汪亦適找鄭霍山談話說,老百姓多數信賴中醫,中醫藥成本也相對低廉一點,鄭主任你們能不能研究一種既能降低生育能力又能保證對身體無害的中成藥?
鄭霍山說,是藥三分毒,我不可能拿出你要的那種藥。
汪亦適說,毒也有輕重嘛,按照你們中醫的理論,還有以毒攻毒一說。
鄭霍山說,我可以研究。但是你知道,我過去一直致力於研究怎麽多生,給人家壯陽補陰,那是積德積福的事情,我做起來問心無愧。現在你們反過來讓我搞節製生育藥,怎麽搞,把他老二搞得舉不起來?那不是傷天害理嗎?
汪亦適說,不是讓你把人家老二搞下去。中醫調精理氣,可以在阻礙精卵著床時機上做文章。既不傷害身體,也不影響生活質量。
鄭霍山神氣活現地看著汪亦適說,老汪,做手術你比我強,可是對於中醫,你知道得太少。中醫不像你想象的那麽簡單。你不懂。
汪亦適火了,手指頭一點一點地說,我不懂,我是中醫門外漢,但是我領導你這個門內漢。這是任務,你必須拿出積極的態度,你至少要給我搞一個長效方案。你有辦法解決不育症,就應該有辦法解決多孕的問題。
鄭霍山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說,沒辦法沒辦法,有辦法我也不能幹。中醫辯證法非陰即陽,非補即損。我要是搞出讓人不生孩子的辦法,我死了到了陰間,閻王爺都扇我耳光子。
汪亦適說,那好,我布置的任務你不執行,那我隻好如實向上匯報了。
不久肖卓然就把鄭霍山叫到衛生局去了,黑著臉訓了他一頓。肖卓然說,我們都是知識分子,應該有科學頭腦,應該更明白。我很奇怪,老百姓都有讚成的,你怎麽反而會想不通?
鄭霍山說,我不是想不通,我是下不了手。不讓老百姓生孩子是不人道的。
肖卓然說,誰說不讓老百姓生孩子了?是節製生育,是少生優育。
鄭霍山說,這種事情,中醫沒有作為,有作為也是缺德的作為。我不能站在群眾的對立麵上。
肖卓然說,好,老鄭你是這麽個思想,我沒有想到。我提幾個問題你來回答行嗎?
鄭霍山說,隨你的大小便。
肖卓然說,我問你,假如你是一個農民,你願意生十個孩子還是願意生一個孩子?
鄭霍山說,我幹嗎要生十個孩子?我又不是神經病!
肖卓然說,你不是想不通嗎?現在我們來演一場戲,演員就是我們兩個人。我再叫一個看戲的過來。
肖卓然說著,喊來政工科的董科長說,你看戲,並且記錄。
鄭霍山說,幹嗎要記錄,難道你想搞我的黑材料?
肖卓然說,咱倆即興演戲,沒準有精彩的台詞,記錄下來,還可以編劇本呢。
鄭霍山說,你別嚇我,演戲我不怕你,我在三十裏鋪勞教農場還扮演過黃世仁呢。
肖卓然說,那好,不過今天不讓你演黃世仁,而是讓你演楊白勞。假定你就是十個孩子的父親,我是節製生育工作人員。
鄭霍山說,哦,你是讓我當公豬啊,那我就當一次,你要是能說服我,我就不當公豬了。
肖卓然說,進入角色。社員同誌,你為什麽要生十個孩子?
鄭霍山說,多子多福唄,我生少了沒把握,多生幾個保險。
肖卓然說,假設你的收入有限,生活很困難,你願意生十個孩子嗎?
鄭霍山說,假如我是個窮光蛋,我當然要多生。我生一個沒把握,生下十個,萬一有一個能當官呢,那不就光宗耀祖了嗎?
肖卓然說,你希望這十個孩子長大了做什麽?
鄭霍山歪著腦袋想了想說,老大我準備讓他當省長,老二我打算讓他當市長,老三我準備讓他當科學家,老四我準備讓他當衛生局長……
肖卓然說,如果給你規定,生下十個都是窮光蛋,而生下兩個能上大學,你願意生兩個還是十個?
鄭霍山說,憑什麽我生十個都是窮光蛋?
肖卓然說,你的問題我一並回答,現在請你回答我的問題。
鄭霍山說,我拒絕回答。
肖卓然說,如果生下十個都是傻子,而生下兩個是聰明人,你願意生十個還是兩個?
鄭霍山說,我還是拒絕回答。
肖卓然說,你一天掙多少工分?
鄭霍山說,滿勞力,十分。
肖卓然問,你妻子呢?
鄭霍山回答,大半勞力,七分。
肖卓然拿出一把算盤,劈裏啪啦撥了一陣說,你知道皖西地區工分的最高值嗎?是四毛五。現在我來回答你的問題。你一天掙四毛五,加上你妻子的三毛一分五,共計七毛六分五。十個孩子,加上你們兩口子,十二個人,每人平均六分錢多一點。這點收入,吃飯尚且不能保證,上學醫療更談不上。沒有知識,別說你的孩子當省長市長,就是到供銷社賣貨也不可能,那麽他們隻有永遠當農民,而且是沒有文化的農民、現代文盲,就是傻子。更何況由於營養不良,醫療條件差,生病沒法治療,這些孩子不是白癡是什麽?
鄭霍山說,如果是老天爺讓我生十個孩子,我能養活得起,我就生十個孩子。否則我就少生幾個。
肖卓然說,好,現在你已經開始有所覺悟了。下麵我們再來探討。如果一對夫婦生下十個孩子,不,按照我們的調查統計,皖西育齡夫婦平均生育五個孩子,最多的達到十一個,就是這兩個人。你看看,這對農民夫婦過的是什麽日子?男不過四十六歲,女的四十二歲,已經是一對滿臉滄桑疲憊不堪的老人了。
肖卓然拿出一張圖片說,這個女的身上患了七種疾病,還有**瘤,不久於人世了。還有他們的這十一個孩子,你看著他們這樣生活,你覺得這人道嗎?
鄭霍山看了看那張照片,果然觸目驚心。一對貌似老年的男女,在冬日的稻草堆邊曬太陽。他們的十一個孩子,排成一行。這一行的前麵,還有五六個男孩女孩,估計已經是孫子輩了。兒女輩那一行,大的有二十多了,就像四十多歲的人,手裏還拿著鐵鍬,顯然是從幹活場上被叫回來的。整個畫麵,感覺就是一群肮髒醜陋的動物擁擠在一起。沒有一雙眼睛裏的目光是清澈的,全是渾濁和茫然。
鄭霍山嘟囔說,拿這個照片給我看幹什麽?這又不是我的問題。
肖卓然說,怎麽不是你的問題?我們皖西老書記陳向真同誌說過,老百姓沒有過上好日子,我們這些領導幹部,人人有責。群眾落後,我們不能落後。他們生活成這樣,我們這些醫務工作者難道沒有責任?我們皖西,地少人多,一畝地皮,十人刨食,吃不飽飯,讀不起書,不是傻子是什麽,不是窮光蛋是什麽,窮光蛋再生十個,還是吃不飽飯讀不起書。上什麽大學當什麽官?做夢!
鄭霍山說,道理是這個道理,但是你不能讓我一個中醫給老百姓下斷子絕孫的藥。
肖卓然說,不是斷子絕孫,是優生優育。搞節製生育是利國利民的長久之計,但是傳統思想有個轉變過程。有些人就是認識到了,但是不習慣用工具,避孕藥用多了也有一定的危害。所以,你們中醫要充分發揮主觀能動性,要有所作為。
鄭霍山說,肖局長,不,三妹夫,不,肖連襟,我再想一想。
肖卓然說,老鄭,我跟你講,節製生育,不是我肖卓然個人的事情,這是關係到皖西市未來的事情。我甚至認為,這件事情可能關係到我們這個國家的命運。
鄭霍山說,肖局長,你是知道的,我這個人政治敏感性不強,我要加強學習。等我學習明白了我再追著你的屁股跑,行不行?
肖卓然說,老鄭你記住,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
鄭霍山站起來,點頭哈腰地說,報告肖局長,我記住了。
跟鄭霍山的談話,給了肖卓然一個啟示,像鄭霍山這樣有文化的人,尚且對節製生育有模糊認識,那麽普通群眾的傳統觀念就更加難以轉變了。你讓群眾都來考慮將來、都來考慮國家利益,這不太現實。如果大家的覺悟都達到了這個水平,那麽我們這個國家人人都是雷鋒,人人都是黃繼光,那還了得?那我們這個國家一年就能趕上蘇修,兩年就能超過美帝。
後來肖卓然給皖西的節製生育工作製定了一個基本的原則:做工作的時候,考慮到最困難的;搞宣傳的時候,考慮到最落後的;講道理的時候,考慮到最眼前的利益。根據這個原則,肖卓然讓程先覺結合他和鄭霍山的對話,搞了一個《節製生育一百個為什麽》,從最基本的國情出發,從群眾的眼前利益下手,對群眾最關心的問題進行闡釋。這個小冊子發到每一對育齡夫婦手裏,起到了很大的影響和震撼作用。
皖西市的節製生育終於有條不紊地啟動了。阻力當然是有的。老百姓最初不配合,老百姓說,咋節製?老天爺給咱安了那個,就是讓俺那個的。漢子日老婆,是老天爺給的福分,你不讓俺那個,老天爺不答應。
肖卓然的策略是抓住重點,層層突破。效果最好的是文藝宣傳。各醫院的醫療宣傳隊,不僅從醫院抽出得力骨幹和赤腳醫生,還從市黃梅戲劇團和廬劇團借來一批著名演員,像馬少芳和葉豐盈,家喻戶曉。老百姓可以不聽肖卓然汪亦適的,但是他們相信馬少芳和葉豐盈。醫療宣傳隊編了幾個節目,表現多生多育的危害,還將類似一家十一個孩子這樣的典型事例拍成照片,裝裱展覽。
堅冰開始融化。基層從公社和大隊幹部開始,黨員帶頭,實行節育,當時提出的口號是提倡兩個以下,最多生三個。六安縣隱賢公社馬集大隊***主任趙士全,老婆剛剛懷上第三胎,趙士全堅決要求做了人流。六安縣衛生局搞了個材料,要求推廣表揚。肖卓然做了批示:第一,趙士全節製生育做了表率,精神可嘉,對外可以大力宣揚。第二,這件事情也提出了一個問題,我們要盡最大努力把工作做在前麵,以避孕為主,爭取盡快把人流減少到最低限度,減輕群眾痛苦。第二條意見對內傳達。
通過幾個月的艱難工作,節製生育終於在皖西地區形成了氣候,逐步推廣開來。
當然,這項前所未有的工作,也鬧出不少笑話。有的是真的,有的是假的。最為經典的是梅山的一則笑話,經過鄭霍山的加工,廣為流傳。
梅山縣醫療宣傳隊一名年輕的女護士蹲點古碑公社,給群眾介紹避孕套的用法。女護士還沒有結婚,有點害羞,把避孕套套在大拇指上做示範,交代房事的時候如此這般。一個農民積極性倒是很高,說這個簡單,不用吃藥不用打針,好得很,以後就活學活用了。過了兩個多月,女護士到古碑公社檢查工作,沒想到這個農民的妻子又懷孕了。女護士問,你們沒用工具嗎?農民回答,用了,每回都用。女護士感到很奇怪,說,難道是工具出了問題?問來問去,農民堅持說,確實用了。女護士說,是不是使用中滑落了?農民說,那個工具是大了一點,我的大拇指套不住,我就是怕滑落,每次都紮了小繩子。女護士驚問,你那工具每次都用在什麽地方?農民說,聽你的,我每次都把它套在大拇指上,不過,忘了你當時教的是套在左手還是右手,也許就是因為套錯了手,才出現了問題。女護士哭笑不得,連連說,真是愚昧,怎麽能套在手指頭上呢?農民說,你教的啊,不套在手指頭上套在哪裏?女護士說,你真是故意搗亂。農民說,冤枉啊,我們已經四個孩子了,養不起啊,我是真心實意節製生育,哪能搗亂呢?旁邊的大隊婦女主任聽明白了原委,劈頭蓋臉把那個農民訓了一頓,說,你真是豬腦子,你和你老婆做那事,是用大拇指做的嗎?我告訴你套在哪裏,你用什麽東西做那事,就套在那東西上。明白了沒有?農民回答,明白了。
這個農民的老婆做了流產手術。之後兩個月,女護士和婦女主任下鄉檢查,意外地發現這個農民的妻子又懷孕了。女護士現在已經老練了,一個環節一個環節地詢問,那個農民確實老實巴交地每次都用工具。女護士就琢磨,難道是工具出了問題,聽說這東西質量不能保證百分之百,也許被這個農民碰巧了。女護士說,你的工具還有嗎,拿來我看看。農民說,有,舍不得扔,洗洗還能用呢。一邊說著,一邊跑到睡覺的屋裏,摸出一個髒兮兮的避孕套,小心翼翼地捧了出來。女護士一看,不是哭笑不得,而是怒不可遏,原來避孕套前麵被剪了一個口子。女護士說,誰讓你剪的?農民說,不剪口子,東西流不出去,那不把人憋死了嗎?
這則笑話後來傳到肖卓然的耳朵裏了。肖卓然自然很惱火,一個電話把鄭霍山叫到局長辦公室,劈頭蓋臉訓了一頓。肖卓然說,老鄭你行啊,我看你可以當作家,很會編故事嘛!
鄭霍山說,人民群眾中間蘊藏著無限的創造力,這個笑話不是我編的。
肖卓然說,人民群眾再有創造力,也沒有你鄭霍山的想象力豐富。你鄭霍山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就善於編造這種低級趣味的玩笑,曆史上就是如此。
鄭霍山說,在皖西市,最早使用避孕套的就是你肖局長。你應該現身說法,那要比小護士傳授方法更有效果。
肖卓然說,鄭霍山你給我老實點,以編造下流笑話為樂,以戲弄領導為榮。搗亂,失敗,再搗亂,再失敗,這就是一切反動派的下場。
鄭霍山說,什麽戲弄領導?我是你的二姐夫。在舒家,我是老二,你是老三。
肖卓然說,你少給我擺譜,如果我再聽說你散布這種下流笑話,我就以你破壞節製生育的名義隔離審查你。
肖卓然倡導並主管的節製生育試點活動成效甚大,漸漸地普及到整個皖西地區。兩年之後,江淮地區掀起了聲勢浩大的人口控製運動,再過若幹年,開始了全國範圍的行動,官方將這項工作命名為計劃生育,並上升到國策的高度——這是後話了。
肖卓然在啟動皖西地區節製生育工作的第二年,突然被宣布撤去皖西市衛生局長職務,隔離審查。同肖卓然一起被隔離審查的還有汪亦適、程先覺和鄭霍山。
這已經是“*****”的最後一個年頭了,肖卓然沒想到他會在他的事業高峰期翻船落馬。
肖卓然被打倒,有一個特殊的背景。
這年冬天,皖西市醫療衛生係統的造反領袖黃歌群獲悉了一個重要情報,當年解放皖西的時候,由於江淮醫科學校地下黨負責人肖卓然工作不力,不敢及時接觸進步青年,耽誤了策反時間,使國民黨特務得以從容控製醫科學校進步青年,導致了這幾個進步青年棄暗投明的行動遲了一步,結果是,投誠的投誠,被俘的被俘。
黃歌群就是當年因為公藥私用遭到肖卓然處理的原第三醫院護士。她的這封揭發信正好落到了市革委分管運動的孫副主任手裏。孫副主任原先和邱副主任都在“抓革辦”工作,是曾經名噪一時的兩個著名的運動高手,在他們手下落馬的老幹部上至地委書記,下至公社幹部,乃至大隊幹部。但是後來不知道為什麽,邱副主任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不僅不整人了,而且還保護了一些人,把工作重點放在“抓生產”上了。孫副主任把責任歸結在邱副主任那一場病上,大難不死,這個人喪失了革命鬥誌,搞起了個人感恩戴德那一套。邱副主任一直是肖卓然的大紅傘,所以肖卓然才得以在數次運動高潮時期過關,成為皖西市革命運動的不倒翁。
目前的形勢是,皖西市***主任安至深突然被調查出有反對運動的罪行,已經撤職,同省委黨校副校長陳向真等人一起,到巢湖監獄苦度日月去了。皖西市***主任一職空缺,作為第一副主任,邱山新接任的呼聲很高。這是孫副主任不能接受的事實。想當年,孫副主任還是邱副主任的頂頭上司呢。就是因為邱山新勾結到陳向真等人,同省革委的主要領導掛上鉤了,所以才飛黃騰達。在孫副主任看來,邱山新甚至以發展生產、改善人民生活為名,做了很多與革命運動主旨背道而馳的事情,騙取了人民群眾的信任。讓這樣的人擔任皖西市***的一把手,那皖西市的革命運動將向何處?
孫副主任決定下手,打倒邱山新,這是他幾年來臥薪嚐膽一直追求的目標。而搞掉邱山新,從肖卓然的身上下手,應該是恰到好處的。種種跡象表明,肖卓然已經完全進入邱山新陣營了。邱山新力主提升肖卓然為市革委常委兼文教衛領導小組組長,在去年的市***議上,孫副主任竭力反對,他再也不能退卻了,他再也不能讓邱山新的人進入核心領導層了。但是他的反對無效,因為市革委一把手安至深堅持提升肖卓然,認為這個同誌給皖西市做了不少實實在在的好事,有文化,有思想,也有能力。
會後孫副主任及時地發動李紹宏寫了一封關於肖卓然犯有生活作風錯誤的人民來信,在省革委即將研究通過皖西市幹部調整方案的時候,這封信被複寫多份,及時地出現在與會的省革委常委手中。雖然後來調查證明,肖卓然的所謂生活作風純屬子虛烏有,但是已經錯過了幹部調整時機。這是孫副主任向邱副主任開展反擊的一次重大勝利,悶棍打在肖卓然的身上,打斷的卻是邱山新的臂膀。
現在,新的時機又來了,而且是事關皖西革命運動大權落在誰手的重要的決戰。孫副主任決定不顧一切,也要拿下肖卓然這個高地。孫副主任做這件事情比較方便,因為他還兼著“抓革辦”的主任,直接領導著二十多個專案組。這些專案組收拾起人來,個個都是神槍手,沒有靶子都能打十環。
黃歌群在揭發信裏質問,肖卓然為什麽把策反工作拖到皖西城解放前的最後時刻,安的是什麽心?革命運動已經取得了重大成果,為什麽肖卓然這樣的資產階級當權派還在耀武揚威?皖西醫療衛生係統都知道“四條螞蚱”,這“四條螞蚱”是怎麽回事,是不是小集團?
專案組審查的時候,首先就提出這個問題。肖卓然說,這不是小集團。那是在二十多年前,我們投考江淮醫科學校的時候,我的嶽父、當時我們的擔保人舒南城先生給我們四個人的臨別贈言,說我們是中國醫學這根繩子上拴的“四條螞蚱”,要我們同舟共濟,為振興民族醫藥事業勤學苦讀,不要三心二意。
專案組後來調查,“四條螞蚱”的綽號雖然屬實,但是找不出這四個人搞小集團的證據。此條罪狀遂被推翻。
至於為什麽把策反工作拖到皖西城解放前的最後時刻,肖卓然回答,我是根據地下黨工委書記陳向真同誌的指示,在決戰前夕,為確保護城領導力量,不得過早暴露身份,但是未雨綢繆,已經暗中做了部署。
專案組的人說,難怪!陳向真是機會主義,已經被停職反省了。你執行的是機會主義路線,錯誤難免。
肖卓然說,能不能通過法律程序審判一下?即便我有罪,我也得搞清楚我到底犯的是什麽罪,總不能靠似是而非的推理就給我定罪吧?
專案組說,什麽法律?現在是無產階級說了算。你的罪行很多,曆史上投機革命,執行錯誤路線,造成江淮醫科學校一大批向往光明隨時準備棄暗投明的進步青年失去了機會,給皖西革命帶來巨大損失。在運動中,打著紅旗反紅旗,巧立名目,以節製生育的名義幹擾運動,破壞革命運動的大方向。
肖卓然有口難辯,隻有苦笑,任其發落。
程先覺的問題是,皖西城解放前夕,他雖然到了風雨橋頭,但是他並沒有立即起義,他是在觀望和動搖中,被我軍官兵發現,這才就坡下驢,成了起義者。此後他一直隱瞞自己的投機思想,以起義者自居,騙取組織信任,並飛黃騰達。
程先覺可憐兮兮地說,組織上火眼金睛,我就是動搖了,但我最後有起義行動,這是有目共睹的。
專案組說,我們既看事實,也不忽視你的動機,你也是投機革命。
程先覺說,我怎麽投機革命了?我當時動搖,是因為我不了解新政權,可是後來我參加了解放軍,我一直在為人民服務。
專案組說,你後來的問題更大。我們已經掌握了大量的事實,你在皖西解放之後仍然不老實,仍然欺騙組織,仍然說假話。
程先覺心虛了,強打精神說,我沒有說假話,我沒有欺騙組織。
專案組說,那我問你,在皖西解放前夜,有沒有人動員你起義?
程先覺說,有,確實有。
專案組說,可是在三十裏鋪的時候,組織上找你調查,你為什麽矢口否認?
程先覺蒙了,含含糊糊地說,我當時,我當時有顧慮……
專案組把桌子一拍說,什麽顧慮,你是貪天之功為己有,你成了起義英雄,你不想把這個成績歸功於他人。你說你不是投機革命是什麽?
程先覺的冷汗直往外冒,他的精神很快就崩潰了,喃喃自語說,我有罪,我欺騙組織,我貪天之功……
鄭霍山的情況更是一目了然,鄭霍山在皖西城解放前夕,態度反動,堅決與人民為敵。在小東門戰場,企圖引誘我軍,並且開槍打傷我軍戰士,是個罪大惡極的曆史反革命。
鄭霍山說,你們說對了一半。在皖西城解放前夕,我是拒絕了響應地下組織的起義號召,因為那時候不了解新政權,怕被殺頭。但是說我和汪亦適陰謀勾結,企圖欺騙我軍,開槍打傷我軍戰士,這不是事實。在小東門戰場上,汪亦適勸說我不跟國民黨一條黑道走到底,我接受了。汪亦適主動提出投誠也是事實,後來情況發生變化,有人開槍,解放軍的火力猛烈地壓過來了,我想投誠也沒有機會了,隻好當了解放軍的俘虜。
專案組說,不是有人開槍,而是你開槍。
鄭霍山說,我根本不會打槍,如果那一槍是從我的槍口打出去的,也是走火。
專案組說,誰能證明你是走火?
鄭霍山說,看來隻有我自己了,這個連汪亦適也不能給我證明。
專案組說,你自己給自己證明能算數嗎?如果我給我自己證明,在抗日戰爭中我一個人深入敵後孤軍作戰消滅了八百個日本鬼子,你相信嗎?
鄭霍山說,我不相信。消滅八百個鬼子,一刀一個,你也得砍上三天。
專案組說,那不就得了嘛!沒有人證明的事情,怎麽能成為事實?你就是曆史反革命。
鄭霍山說,我後來思想有了很大的變化。我在勞教農場認真學習毛**著作,字字句句都照亮了我的心坎。我還是皖西最早的學習毛**著作的積極分子。為什麽這些事實你們視而不見?這些年來,在黨的領導下,我也為人民做了一些有益的工作,你們為什麽隻字不提?
專案組說,你那是偽裝進步,蒙混過關,投機革命。
鄭霍山說,有何證據說我是偽裝進步、投機革命?
專案組說,欺騙組織,不說真話,不是偽裝進步投機革命是什麽?
鄭霍山說,能不能給我說具體點?
專案組說,皖西解放前夜,汪亦適去你寢室動員你起義,你拒絕了,有沒有這回事?
鄭霍山說,有這個事情。
專案組說,那以後組織上找你了解,你為什麽不如實反映,反而誣陷汪亦適動員你到江南找蔣委員長,信口雌黃,居心何在?
鄭霍山的防線開始潰散,支支吾吾地說,那時候,我反動,我想把水攪渾,其實就是想拉汪亦適墊背,沒有想到要投機革命。
專案組說,欺騙組織,比投機革命好不到哪裏去。
按說,有了程先覺和鄭霍山的供詞,當年汪亦適動員程先覺和鄭霍山起義的事實終於可以大白於天下了。但是且慢,專案組是不會這麽傻的。孫副主任有一個奇特的理論:對於革命對象,隻找問題,不談成績。
汪亦適的問題重新浮出水麵,被定性為假投誠,真反抗,事後謊稱自己是起義者,多次為自己的反動行為翻案,欺騙組織。
汪亦適說,我當時確實有動搖心理,但是我後來醒悟了,說服程先覺和鄭霍山起義,程先覺接受了,先行一步。我是在說服鄭霍山的過程中,被特務李開基裹脅,不得已跟著他們一起到小東門,我的想法是伺機起義,這都是事實。
專案組說,我們掌握的事實是你後來沒有起義,而是反抗了,所以你被俘了。你不要再為自己塗脂抹粉了。
汪亦適說,我自己現在都糊塗了,我到底是怎麽回事?我衷心希望組織上重新調查,也許重新調查還能還我一個起義者的清白呢。
專案組說,白日做夢,你的問題也是投機革命。
汪亦適說,能不能找個講理的地方?
專案組說,這話更反動,難道革命運動不講理?
汪亦適說,我能不能給自己請個律師?
專案組說,真是房簷下的大蔥——根焦葉爛心不死。你還想給自己辯護?那是做夢。現在沒有律師了,隻有公檢法領導小組,大家都在搞革命運動,誰會去聽你的鬼話?你就死了你的心吧,老老實實地改造去吧。
一句話,汪亦適也被撤去第三醫院院長職務,下放改造。李紹宏忍氣吞聲數年,終於東山再起,成了一把手。
幾個回合下來,一個所謂的反革命機會主義小集團就宣布破案了,“四條螞蚱”一條也沒有跑脫。緊接著,被孫副主任指稱一直支持這個小集團的邱山新也被勒令停職檢查,交代問題。孫副主任搖身一變,成為皖西市革命委員會的一把手。
到三十裏鋪“五七幹校”報到的時候,程先覺最後一次履行了副職的義務,去找李紹宏懇求派救護車送一下。汪院長好歹也是眾所周知的專家,一夜之間成了革命對象,讓他大包小包地扛著鋪蓋卷子,徒步幾十裏路到幹校,斯文掃地,有失體麵啊。
李紹宏坐在一把手的交椅上,不緊不慢地抽著煙,居高臨下地看著程先覺說,按說呢,老汪這個人,雖然投機革命,但他是個專家,多少還做了一點對人民有益的事情,可以送一下。問題是還有個鄭霍山,曆史反革命加現實投機,雙料反革命。派車送他,那我們還有立場嗎?
程先覺說,領導放心,我會安排好的,隻送老汪,讓鄭霍山那個渾蛋自己想辦法。
李紹宏想了想說,那好,我們就網開一麵,實行革命的人道主義。不過,絕不能讓鄭霍山這樣的臭狗屎搭上這班車。
運作成功之後,程先覺就跑到汪亦適家,喜滋滋地報信說,汪院長,我跟李紹宏軟纏硬磨說了半天,同意派一輛救護車送我們去幹校。
汪亦適坐在客廳裏發呆,舒雨霏在幫他收拾行李。見到程先覺,舒雨霏從臥室裏出來,冷笑說,好了,我還以為把我們家亦適打倒了,你就可以當院長了,沒想到你也完蛋了,偷雞不成蝕把米啊。
程先覺指天發誓說,大姐,我冤枉啊,汪院長不是我拉下馬的。專案組反複問皖西城解放前夜的事情,我這一次說了真話,我說當年真的是汪院長動員我們起義,我在那時候有私心,貪天之功,隱瞞了汪院長動員我們起義的事實。就因為我說了真話,所以也成了投機革命。我還以為這一次要為汪院長平反正名呢,哪裏想到他們醉翁之意不在酒,哪裏想到我們會一同落馬呢?
舒雨霏說,反正你也不是什麽好人,現在你跟亦適平起平坐了,心理平衡了吧?
程先覺說,我一向是敬重汪院長的,大姐你是知道的。
舒雨霏說,他媽的,我們家亦適,自從投身革命,不知道救過多少人,皖西排雷,朝鮮暴動,抗洪搶險,巡回醫療,大大小小的手術做了幾千台,到頭來卻落個身敗名裂。這麽大歲數了,還要下放勞動,簡直就是卸磨殺驢。
汪亦適說,好了好了,比起那些關進牛棚的蹲進大牢的,我們的遭遇不知道要好多少倍。我這一去,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出來。大姐你在家教育孩子,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爭取做個對人民對國家有用的人。
舒雨霏的眼圈兒一下就紅了,說,亦適,你個性強,要記住,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你要保護好自己啊!
汪亦適說,大姐,這好歹是咱們自己的“五七幹校”,總比維麗基地好吧。美國鬼子都沒有把我打垮,我還能在自己的幹校裏垮掉?
程先覺說,大姐你放心,還有我呢!雖然我們都沒有職務了,但在我的心裏,亦適永遠是我的一把手,我永遠是他的副職。保護汪院長,照顧汪院長,我程先覺義不容辭。
程先覺慷慨激昂這麽一說,舒雨霏也很感動,動情地說,先覺,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我看出來了,你這個人其實是很會辦事的,鞍前馬後的,幫了我們家亦適不少事情。大姐的脾氣你知道,有嘴無心,說話刻薄一點,你別往心裏去啊。
程先覺說,大姐你放心,無論何時何地,我都會擺正位置,我會一如既往地照顧汪院長。
說話間,救護車已經到了,在小院外麵嘀嘀嘀鳴喇叭。舒雨霏說,他媽的,真是鳳凰落毛不如雞啊,放在過去,他敢這麽摁喇叭嗎?
程先覺說,此一時,彼一時,大姐別挑理了,我們趕快走吧。
汪亦適沒動,說,你的東西呢?
程先覺說,我已經讓我老婆提前送到小車班,都在車上呢。
汪亦適說,難得你這麽照顧我。謝謝了!
說完,自己也拎了一個提包,程先覺和舒雨霏抬著一個大包袱,出門上車。汪亦適說,等等,不是還有鄭霍山嗎?
程先覺說,李書記……老李說,像鄭霍山這樣的雙料反革命,隻配坐毛驢車,不能搭車,否則就是立場問題。
汪亦適說,笑話,我們不都一個鳥樣了嗎,還分個高低貴賤?
舒雨霏在車下說,李紹宏他這麽雞腸小肚啊,鄭霍山不就是說過他不懂業務嗎,這點小事也打擊報複?
汪亦適說,你們都沒有看到問題的實質,這是衝著鄭霍山的嗎?這是羞辱我老汪。看看,我可以恩賜你,也可以不恩賜你,我想讓誰坐車就讓誰坐車,我不想讓誰坐車我就不讓誰坐車。他李紹宏就是要看見我汪亦適彎腰接受他的恩賜。不讓鄭霍山坐車,那我們也不坐好了,我也去雇毛驢車。
說完,抬屁股就要下車。
程先覺趕緊拉住說,亦適,汪亦適,息怒息怒,我去喊喊。
汪亦適陰沉著臉坐下說,那好,你就辛苦一下,把鄭霍山接過來。何必呢,車子這麽大,浪費了。
舒雨霏在車下說,我去喊。沒準老二還在家抹眼淚呢。
不到五分鍾,舒雨霏就回來了,說,鐵將軍把門!聽說起了個大早,兩口子自己扛著鋪蓋走了。
程先覺說,那就沒有辦法了,他倒是有自知之明。
鄭霍山和舒雲展一人一個包袱,走在通往三十裏鋪的土公路上。天上是一輪冬天的太陽,路邊還有一點積雪,土是凍土,路不算難走。鄭霍山的心情不錯,邊走邊說,三十裏鋪好啊,那是個好地方。那是我向往已久的地方啊!
舒雲展說,都什麽時候了,你還開玩笑。
鄭霍山說,我不是開玩笑,我是說真的,對於我來說,三十裏鋪就是我的聖地,我的井岡山,我的延安。
舒雲展不吭氣,她挽著一個小包袱,裏麵裝著鄭霍山的換洗衣服。
鄭霍山說,三十裏鋪是我人生轉折的重要驛站。就在那塊土地上,我獲得了靈魂的洗禮,我找到了人生的目標。更重要的是,我得到了愛情。
舒雲展說,你可真會自我安慰。
鄭霍山說,革命的樂觀主義和浪漫主義相結合,這就是我鄭霍山這些年來立於不敗之地的動力。樹上的鳥兒成雙對,綠水青山帶笑顏……你我好比鴛鴦鳥,比翼雙飛在人間……
鄭霍山說著說著,居然唱了起來。舒雲展慌了,四下看看說,霍山,你別瘋了,怎麽敢唱毒草歌曲?
鄭霍山說,什麽毒草?這是皖西老百姓最愛唱的歌!多麽美好的愛情,多麽幸福的心情!
舒雲展很擔心,她擔心的是鄭霍山再次回到三十裏鋪,思想受不了,精神錯亂。昨夜她堅持要親自送鄭霍山上路,鄭霍山也沒有阻止。鄭霍山說,老婆你放心,我鄭霍山在這個世界上哪怕什麽都不剩下了,但是隻要有你,我鄭霍山就不會失去生活的信心。
舒雲展說,你性格跟別人不一樣,你得收斂一點。好漢不吃眼前虧,凡事能忍讓的盡量忍讓。
鄭霍山說,別的都不愁,無官一身輕,不讓看病我養病。就是一條我恐怕受不了。
舒雲展說,你別擔心,家裏有我,孩子都放在姥姥家,讀書生活也沒有問題。
鄭霍山說,那些我都不擔心,我就擔心我會再犯錯誤。
舒雲展吃驚地問,你還能犯什麽錯誤?
鄭霍山說,我怕我想老婆,半夜三更往家跑。
舒雲展說,落到這步田地,你還有心思琢磨這個?
鄭霍山說,這下你放心了吧,隻要我有心思琢磨這個,就說明我熱愛生活,就說明我不會自暴自棄。怎麽辦啊,“五七幹校”應該是有假期的吧?
舒雲展說,“五七幹校”又不是監獄,探親總會讓的吧。我每個月來看你一次。
鄭霍山說,你也別太累了,我克服克服吧。
舒雲展說,也不是你一個人,聽說醫療衛生係統靠邊站的都在三十裏鋪。
鄭霍山說,我跟他們不一樣,肖卓然的興趣在於搞政治,汪亦適的興趣在於做手術,程先覺的興趣在於鑽空子。我呢,我是一個中醫,懂得養生健身之道,我的興趣主要在於你。我現在就想了。
舒雲展說,什麽?昨夜你那麽瘋狂,做了兩次,我真擔心你是借機發泄,把自己的身體搞垮了。
鄭霍山哈哈大笑說,怎麽會?我搞了二十年中醫,得出一個顛撲不破的真理。什麽叫運動?和諧的**就是最好的運動。什麽跑步啊、廣播體操啊,那都是小兒科。你知道那些成語是怎麽說的,聚精會神、全神貫注、有張有弛,講的全是**。**過程中,可以調動全身血脈和骨骼,血液噴張輻射到微循環,氣血流速增加,壓力增大。一個人是否具有健康的基礎,最重要的就是看他的氣血運行是否通暢,而**就是促使這通暢的最好的運動。
舒雲展說,你的歪理就是多。
鄭霍山說,歪理多是多,但我不是攪屎棍子。那是肖卓然汪亦適之流對我的誣蔑。我是認認真真地做學問,老老實實地為人民服務。可惜啊,我的這些理論將在一個相當長的時期內被埋沒。可惜啊,我的這些理論在一個相當長的時期內隻能由我和我的老婆分享了。讓那些傻子稀裏糊塗地活著吧。這是勇敢的海燕,在怒吼的大海上,在閃電中間,高傲地飛翔;這是勝利的預言家在叫喊——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
舒雲展說,你幹什麽,又不是做那個!
鄭霍山說,我高興!我們以後做那個的機會少了,我想那個了,我就朗誦這個,也許你能感應得到。你要是有了感應,就拿筆記下來,幾點幾分,是何感覺,有沒有衝動,皮膚顏色,身體氣味,盡量記細一點。我要搞研究。
舒雲展說,別異想天開了,我沒有你那麽浪漫!
兩個人邊走邊說,既不沉悶,也不覺得累,就好像是一次郊遊。晌午時分,有點餓,正琢磨著要不要找個集市吃飯,老遠看見塵土飛揚,一輛救護車蹦蹦跳跳地從窯崗嘴水庫大堤上下來,向近處逼近。車子駛到眼前,停下,汪亦適和舒雨霏下車,後麵跟著程先覺。鄭霍山說,哈哈,院長落馬了,還擺譜啊?不過為什麽不坐吉普車呢,我還以為有急病號呢。
程先覺說,老鄭,汪院長一直找你,想請你一道走,沒想到你先溜了。
鄭霍山說,這裏沒有院長,隻有投機革命的小集團。
汪亦適站定,冷冷地看了鄭霍山一眼說,天冷,上車一起走吧。
鄭霍山說,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
汪亦適不理他,回身向車內走去。
鄭霍山說,我又不是串親戚,我急什麽急?你們滾蛋,我們慢慢溜達。
舒雨霏說,鄭霍山你是人不是人?你五大三粗的可以走,害得我們老二細皮嫩肉的也跟你受罪。
舒雲展說,沒關係,大姐,走一走也好。
舒雨霏拉起舒雲展說,咱們上車,讓這個攪屎棍子自己走。
鄭霍山說,好好,我上車。有肉不吃王八蛋,有車不坐二百五。
三十裏鋪今非昔比了,蓋起了十幾排灰磚紅瓦的基建房子,圍起了很大一個院子。這裏現在又有了新的名稱,皖西市五七幹校。校長是市革委的一名常委,掛名的。
鄭霍山指著那排房子說,這裏麵凝結著我的血汗啊!想當年,他媽的我在這裏脫磚坯,手皮都脫了幾層。我脫的磚坯,少說也可以蓋八幢房子。
程先覺說,得了吧!你偷奸耍滑,害得樓炳光一個人幹兩個人的活。樓炳光現在還說,他倒了八輩子黴,跟你分配在一個勞動小組。
鄭霍山說,老程你立場有問題,樓炳光是鐵板釘釘的特務,你為他鳴冤抱屈,你是什麽感情?
程先覺說,依我看,你比樓炳光也好不到哪裏去。
一路詢問,到了校部,迎上來的居然是老熟人張泗安。他現在是“五七幹校”的副校長兼生產組長,主持工作。張泗安見到汪亦適等人,有點不知所措。汪亦適說,張管教,山不轉水轉,沒想到我們又見麵了。
張泗安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我們大家都老了。
鄭霍山說,你老什麽?你還在這裏作威作福,你的肚子都吃大了,現在還是管教我們。
張泗安說,汪院長,我們聽說你們來,又驚又喜啊!
汪亦適不動聲色地說,我們是下放幹部,來接受再教育,驚從何來,喜又從何來?
張泗安說,驚的是你這樣馳名江淮的著名大夫也被打倒了,喜的是幹校醫療所有了新生力量。幹校的老幹部多,大病小病沒人管,我真怕在我手裏丟掉幾條人命。你們來了,我這就放心了。
舒雨霏說,我們家亦適是革命投機分子,是來改造的,不看病了。
張泗安說,你們放心,一招鮮,吃遍天。雖然幹校條件差一點,但我們是不會讓汪院長這樣的專家吃虧的。幹校開了幾次會,對你們的工作有了最好的安排,不讓你們下田勞動。
張泗安把汪亦適一幹人等帶到大院中的一個小院子裏說,這就是幹校醫療所,原先有三個人,隻有一個科班出身,其他兩個都是從下麵抽調的赤腳醫生。汪院長,就委屈你了,你以後就在西醫科上班吧。
汪亦適舉目望去,院中坐北朝南一幢平房,五間正房,中間果然掛著“西醫科”的木牌。汪亦適說,不錯,能給牛鬼蛇神看病,也是用得其所。
張泗安說,鄭主任,你是著名中醫,你就到中醫科上班吧。
鄭霍山順著張泗安手指的方向看去,坐西朝東的那排房子中間,也掛著牌子,上麵寫著“中醫科”。
程先覺有點茫然,恭恭敬敬地問,張校長,我呢?
張泗安說,老程,你就到東邊上班吧,那裏人少一些,工作量也小一些。
幾個人一起往東邊看去,那幢房子坐東朝西,采光最差。因為大家站立的方向正對著牌子,看不清楚,程先覺率先小跑,從側麵看去,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氣,臉色頓時就木了下來,神情沮喪地看著張泗安,一言不發。汪亦適走過去問,怎麽啦老程?
程先覺說,你自己看吧。
汪亦適定睛看去,禁不住咧嘴笑了。其餘人見狀,也到側麵去看那牌子,笑聲頓時轟起。原來那牌子上寫的是“獸醫科”,紅底黃字,一個不差。
鄭霍山拍著屁股叫道,絕妙啊絕妙!我們的“五七幹校”太偉大了,太有創造性了,太實事求是了。沒有比這個工作更適合老程的了。這才是我們皖西革命運動的重大勝利、重大成果。
程先覺說,攪屎棍子,你少幸災樂禍,惡有惡報!
鄭霍山說,我說的是真話。你老程這些年隻顧做官,中醫西醫一竅不通,外科內科科科外行,你不當獸醫你幹什麽?
程先覺說,我連動物公母都分不清楚,我怎麽當獸醫?
張泗安說,程副院長,這個你不必擔心,我們已經充分地考慮到了。我們“五七幹校”,治人不行,但是獸醫卻很發達。我們有水牛三百頭,黃牛一百二十頭,我們的獸醫在皖西市是第一流的,你不會,可以學。獸醫科現有人員四名,其中兩個是江淮獸醫大學畢業的,你跟著學就行了。
程先覺說,他們到哪裏都當權威,卻讓我當學生,豈有此理!
汪亦適說,先覺,先幹著吧,多學一招,未必是壞事啊!
這以後,汪亦適等人就在三十裏鋪“五七幹校”開始了新的生活。本來大家都認為程先覺找不到事情做,沒想到程先覺很快就忙起來了。
“五七幹校”隻不過是一塊牌子,其實質還是國營農場,小型的。一千多畝田地,喂了很多牲口,除了水牛黃牛,還有一個養豬場,上千頭生豬,三個牧羊場,三千多頭羊,另外還有雞鴨鵝魚。這在當時,簡直就是一個豐富的食品庫。喂養的這些動物,水牛黃牛和騾馬是用來搞生產的,其他家禽家畜一律上交國家,支援世界上那四分之三還處在水深火熱之中受苦受難的國際無產階級兄弟去了。幹校的夥食很差,每天隻有蘿卜白菜,每半個月吃一次肉,每個人平均不到二兩。汪亦適等人雖然工資很高,但是買不到東西。配發的肉票、糧票和雞蛋票,還舍不得自己用,盡量省下來捎回家,家裏都有孩子啊!
一個多月下來,大家的臉色就有點發綠了。
幹校醫療所條件稍微好一些,獨門獨院,幹校的管理人員白天過來檢查大家的學習和工作情況,夜晚一般不來。夜晚大家自學《人民日報》和毛**著作。有一次學習到很晚,汪亦適和程先覺輪流讀報紙,盡量找新鮮消息。讀來讀去,不是某某某接見某某某,就是某某地區革命運動形勢大好鶯歌燕舞,再不就是亞非拉無產階級運動如火如荼。讀了一陣子,鄭霍山說,好他媽個蛋,老子在這裏天天蘿卜白菜白菜蘿卜,就像他媽的吃齋辟穀一樣。長此下去,精血兩虧,想犯個生活作風都沒有力氣了。
程先覺說,怎麽,老鄭,你想發情啊?我手下有幾百個美女,各個民族的都有,多數都是雙眼皮,一律穿皮衣高跟鞋。
鄭霍山說,留著你自己搞吧。不過我警告你,跟老母豬通奸也是犯法的。
汪亦適說,閉上你的臭嘴,你就不能講點人話!
鄭霍山說,舊社會把人變成鬼,新生活把鬼變成人,專案組又把咱們變得人不人鬼不鬼。我現在不會講人話了,也不會講鬼話了,隻會講髒話。
汪亦適說,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現在繼續討論,將革命進行到底。
汪亦適是醫療所學習小組的組長,還管著程先覺和鄭霍山。
鄭霍山說,那我們探討探討業務吧。老程,你現在是獸醫了,我向你請教一個問題,你說雌性動物有沒有例假?
程先覺瞪著眼睛問,你說什麽?
鄭霍山嘿嘿一笑說,你說老母豬有沒有月經?
程先覺愣住了,愣了半天說,低級趣味,你他媽的也太低級趣味了。
鄭霍山說,這怎麽是低級趣味呢?你當獸醫的,至少也應該知道你的服務對象的生理特征吧?
程先覺說,老子不是獸醫,你他媽的才是獸醫!
鄭霍山說,你這話反動!我是堂堂正正的中醫,是為人民服務的,你居然敢把我的醫療對象誣蔑為獸!我昨天還給張泗安把脈呢。
程先覺說,你不是獸醫,但你是人麵獸心。
鄭霍山說,老程確實不學無術,跟他說不清楚。老汪,你是院長,學問大,你說說這個問題。
汪亦適也愣住了,愣了半天說,從生物特征來看,雌性動物都應該有生理循環規律的,至於說動物的月經嘛,我也不清楚。你老鄭要是有興趣,你可以親自觀察嘛。
程先覺說,是啊,要知道李子的滋味,你就應該親自嚐一嚐。你嶽父一直說你求知欲強,你可以跟張泗安提出來,到獸醫科給張歪嘴當徒弟。
鄭霍山說,他媽的,難怪我們一起都來勞動改造,活該,當醫生都是一知半解。
程先覺說,我不跟你扯淡了,我餓了。
鄭霍山說,你跟張歪嘴一起天天出黑診,吃香的喝辣的,你餓什麽餓?不要以饑餓掩蓋你的無知。
程先覺說,去你媽的,我懶得理你,我得省點力氣,我明天還跟張歪嘴去給水牛打預防針呢。
張歪嘴是醫療所獸醫科的主任,手下隻有程先覺這一個學徒。
鄭霍山突然來了靈感說,老程,有了,你們獸醫科天天給牲口看病,你就不能想想辦法給我們搞點肉吃?
程先覺說,我從哪裏給你搞肉吃,我又不會七十二變。
鄭霍山說,發揮主觀能動性啊,有時候壞事也能變成好事。
程先覺說,不明白你的意思。
汪亦適說,老鄭你老實點,不要把我們當樓炳光耍。你要是惹出麻煩了,我們大家都跟著遭殃。
鄭霍山借上廁所的機會跟程先覺嘰咕說,你聽明白了沒有?連汪亦適那個書呆子都明白了,你怎麽就那麽榆木疙瘩?
程先覺說,我當然聽明白了,但是我不會上你的當。你是想讓我給牲口看病的機會下毒,毒死一頭豬來給你吃。但是你的如意算盤落空了。我雖然是革命對象,但我不是反革命,我不能給自己弄個反革命的帽子。“五七幹校”雖然苦點,但總比巢湖監獄要好些。
鄭霍山說,傻帽,誰讓你給豬下毒啦?一頭豬那麽大的目標,你毒死了,那還不驚天動地?就算校部不查,你弄回來我們也沒地方煮啊。
程先覺說,那你希望我做什麽?
鄭霍山說,雞鴨,從無到有,從小到大,弄一隻死雞回來,不顯山不露水。就是被發現了,也不是什麽大事。
程先覺說,虧你還是中醫,死雞能吃嗎?
鄭霍山說,就因為我是中醫我才知道,動物死亡之後,在一定的時間內,細胞還是活的。除去內髒五官,其他部位還是可以吃的。
程先覺斷然拒絕說,你別誘惑我!這種錯誤行為,我是不會幹的。
鄭霍山一計不成,又生一計,說,老程,你還是死腦筋。你沒看見老汪給病人做手術,有時候要割掉一些廢肉。你們給牛馬做手術,難道就沒有多餘的廢肉?白白扔掉可惜,拿回來也好打打牙祭。
程先覺說,真惡心,那玩意兒也敢吃?
鄭霍山說,那還是活肉呢,為什麽不敢吃?不懂科學啊!
程先覺說,我再也不跟你鬼話了,我得睡覺了。
鄭霍山的中醫科白天比較忙。幹校裏有不少病人,有些還是過去經常跑第三醫院中醫科的老病號。過去在醫院工作的時候,肖卓然和汪亦適都規定不許病人單獨到醫生家裏去,不許醫生接受病人的禮物,連一根煙都不允許。現在這些規定不管用了,病人也沒有東西可以送給醫生了。
鄭霍山忙乎一天,還是蘿卜白菜,頭暈眼花,就打著汪亦適的旗號,跑到校部去跟張泗安反映,要求給醫生每天增加一個雞蛋。不然的話,外科醫生拿手術刀手抖,要是抖得巧了,把病人的動脈切斷了,那可不是搞著玩的。
張泗安說,這真是汪院長的意思嗎?我今天還見到他,怎麽沒有聽他說?
鄭霍山說,汪亦適那個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清高啊,孤傲啊,他怎麽能為一個雞蛋折腰?
張泗安說,外科醫生增加一個雞蛋,中醫要不要加?
鄭霍山說,當然要加,營養不良我把脈把不準,把肝病診斷成肺病,那不是活活殺人嗎?
張泗安想了半天才說,按說給你們幾個醫生每人增加一個雞蛋,也不是什麽大事。但是你們現在是改造對象,夥食標準有嚴格規定。如果超出標準,別的改造對象提意見,我就會犯錯誤。不行,我不能違背政策。
鄭霍山說,你應該在會上提出來研究。醫生是從事特殊職業的,沒有營養看不了病。你就是讓三百個改造對象集體投票,我估計他們也不會反對。你當領導的,要會做工作,要敢於做工作,不能天天看報紙喝茶,什麽正經事情也不幹。
張泗安不高興了,臉一沉說,我幹不幹工作有組織上監督,用不著你說三道四。你就是想多吃多占一個雞蛋,我告訴你,革命群眾不答應。明天我就找汪亦適對質,是不是他提出來要增加雞蛋的。如果不是,就是你再一次欺騙組織。
鄭霍山的陰謀破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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