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我們的去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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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法師,會墮入無間地獄的,都是些什麽人啊”
    “無人不冤,有情皆孽。”
    “可是佛也說了,人世無常,有情眾生啊。”
    “是於無常處知有情,於有情處才知眾生呐,賀施主,你如今到哪一段了”
    “法師,您沒見我還擱門檻這兒坐著的嘛。”
    深山古寺,遊人蕭條,我與詮靈寺地藏殿的老和尚坐在殿外的門檻上,有一搭沒一搭的打著機鋒,這一來一回,也是有趣得很。
    山裏的氣溫格外涼爽,新鮮的空氣吸入胸腔很是舒服,我懶洋洋地舒展了一下筋骨,老和尚笑眯眯地望著我,說道:
    “賀施主,汝今能持否”
    我一愣,看向他。
    這句話的意思是問我,如今能持戒還是不能。
    佛家有言,戒亦稱為解脫,如好好持戒亦能解脫,從此得入菩薩道。
    再說直白些,這老頭是想收我為徒,跟他一起當和尚。
    這我哪裏願意呀,趕緊擺手自嘲:
    “喲,這可持不了,法師,我六根下頭全是汙穢,這世間的風月情濃,我還沒體驗夠呢。”
    老和尚聽完也不惱,就是訕訕一笑,自顧著說:
    “看來是貧僧問早了。”
    “可不早了,我都三十一了,即便從前有慧根,現在怕也早就禿沒了,法師您就打消這個念頭吧啊。”
    我撂下這一句,隻是那和尚的視線也沒看我,而是看向了佛堂走廊的另一端,我隨著他的視線望去,一個女子的身影出現在我眼前。
    我心中一歎,麵上卻不動聲色,老和尚站了起來,我倆雙手合十互施一禮。
    隨後,他進入殿中,走向了自己的菩薩。
    而我,留在了殿外,走向了那個女人。
    “真來啦,什麽事兒啊這麽著急,不惜跑到山上來找我。”
    我邊走邊說,來到了溫涼麵前,她的臉上滿是疲累,胸口也不斷起伏喘著粗氣,我估計是爬山爬的。
    隻是即便如此,我也發現她的視線,從我走過來開始,就一直停留在了我的臉上。
    她安靜地站在原地,怔怔地看著我,我摸了摸臉,道:“我臉上有花”
    她搖搖頭,問道:“怎麽會約到這裏來”
    我笑著說:“最近想減肥,但是怕又沒什麽自製力,所以到山上來吃一段時間的素齋,你來得正好,寺裏的飯菜應該符合你這個大明星保持身材的食譜,等會我們一起去試一下。”
    “……好。”
    溫涼遲疑了一下,還是輕輕回答,在我麵前,她好像從來都沒有拒絕過什麽。
    這裏不是聊天的地方,我們倆肩並肩,宛如遊客一般地在詮靈寺裏逛了起來,期間我們沒有交流,但我知道,她一定有話想說,礙於她的身份,我們走到寺廟後山的一處無人的小亭中,我靠在欄杆上,居高臨下的俯視著山野風光,從包裏抖出一支香煙點燃,含在嘴裏,深吸了一口。
    “他……不見了。”
    身後,溫涼終於遲疑著開口,嗓音悶悶的。
    “誰不見了”
    “……賀天然。”
    “我就在這兒啊。”
    我吐出一口煙霧,轉身看向她。
    “我……我說的是另一個……”
    溫涼看著我,這句話說得有些艱難。
    我裝作恍然大悟,“啊,他呀……我知道,我感覺到了。”
    “感覺”
    “是啊,就像《西遊記》裏,孫悟空打死了六耳獼猴時的那段描寫,感覺一模一樣。”
    我做了個比喻,而溫涼卻是麵帶疑惑。
    我沒有去解釋,因為我知道她很聰明,她終究會聽懂我在說什麽。
    “你不喜歡他”
    這句話,我知道溫涼也同樣問過另一個賀天然。
    “你應該說,我不喜歡我自己。”
    我糾正著,溫涼的表情一黯。
    我將香煙舉到眼前,細細地看著煙頭燒灼著的那點焰跡,煙霧緩緩從嘴鼻裏噴出。
    “其實……也並不是不喜歡,如果分開來講,他比我有膽量,比我遺憾少,比我懂得少,也比我……相信得更多。他甚至把我的故事,都演繹得很好,說不喜歡是假的,嫉妒才是真的,可是這種嫉妒,卻讓我提不起一丁點的恨意,你說,我這個人是不是很矛盾”
    我剖析著自己的情緒,說著說著,連自己都有些恍惚,這種狀態我很少在溫涼麵前呈現出來,但是我相信,在這個世界上,也隻有她能懂了。
    小亭之中,寂寂無聲。
    少年時代,每個男孩心中都渴望成為那個無法無天的美猴王,可當戴上了緊箍,從名為“青春”的花果山上離開,進入了社會,去經曆著那些束手束腳的九九八十一難後,有人成佛了,變得成熟而穩重,他受到了別人的敬仰,隻是言辭之間都是滄桑。
    而有的人成魔了,為了徹底撬開緊箍,把自己弄得遍體鱗傷,然而當他們返回花果山之後才發現,那裏已經變得荒涼破敗,早已不是記憶中的模樣。
    至於大部分的人,他們既沒有成佛資格,也沒有入魔勇氣,更多的,隻是戴著緊箍,在前往看不到終點的取經路上,疲於奔命罷了。
    可無論是以上哪一種孫悟空,在打死六耳獼猴時,都沒有一點猶豫。
    即便是佛祖見了,也隻是徒留了一聲長歎。
    但,也就是這聲長歎的餘音,似乎穿過了無數的恒古時光,它回蕩在我的耳邊,久久不散。
    我對另一個自己,就是這樣的感情。
    “這個世界最後隻會剩下一個賀天然,少年的存在隻證明了一件無論重來多少次,都會發生的結局,那就是他用了自己的消失,來換取了一次正確的未來……”
    我緩緩吐露出真相,恢複的記憶,再次席卷了我的腦海。
    “你……你在說什麽”溫涼一下聽聞這一句,頓時不知所措。
    “故事很簡單,其實十三年前的九月,發生過另一段故事,我遇到一個重生而來的少女,她將一場惡作劇變成了美夢,我們墜入了愛河,可是,她最終還是離開了,留下了一個被她改變後的我,這就是那本裏,沒有寫到的東西……”
    “之後的故事,你也知道了,我跟曹艾青在一起了,可是結局,並不是到這裏就結束,我穿越到了未來,見到了另一個自己與心心念念的那個她,我不知道她是如何從未來重生的,可是我知道,她為了回到過去,付出了很重的代價,我心疼她,也不想讓她再重生一次……”
    “隻不過,一個穿越後隨時都可能消失的我,在這個黑白色的世界裏,又能做些什麽呢我思前想後,終於想到了一個計劃——我要讓一切重新來過,我要成為另一個我,這樣,我就能繼續阻止她。”
    “我再次回到了十三年前的九月,忘掉了發生過的一切,所有不幸開始在我身上重演,我忘掉了對她的愛,心中留下的,隻有那份莫大的羞辱……這種恨,讓我逐漸變得陰鷙、憤恨、還有不甘,最後,我終於也成了那個自己最討厭的賀天然。”
    說到這裏,手中的香煙已經燒到了尾,我將它扔在地上,狠狠踩了兩腳。
    “這些年,我不斷利用著她對我的愧疚心,讓她一點一點愛上我,報複的快感一度蒙蔽了我的雙眼,直到有一天,那段塵封的記憶忽然蘇醒,我才陡然間記起來……我曾經是那麽的愛她……我想立即告訴她一切,可是蘇醒的記憶又讓我隱約覺得不安……”
    “不久之後,少年時的我又再次來到了這個世界,如從前一樣,他想到了一切,然後抱著那個感動‘自己’的計劃,再次毅然決然地跳進了火坑,而那個他,現在就站在你的麵前。”
    我艱難地說完一切,眼睛已經微微發澀。
    溫涼已是聽得入了神,她走了上來,緩緩抱住我。
    她的身子還是那麽柔軟,我的雙手情不自禁環向她的後背,貪心地希望這一刻能更長久一些,可是耳邊,卻響起了這麽一句——
    “但是……你知道……你的這個計劃……會失敗的,對不對”
    “……”
    “從你見到了少年時的自己,或者你記憶蘇醒的那一刻,你就知道,你會失敗的……如果那個女孩,沒有將那次惡作劇變成一場美夢,他就不會出現,你也不會再有記憶。”
    我震驚於她能如此快速地靈犀所知理解這一切,並且一語切中要害,懷中,她抬起頭,凝望著我的目光中,似有盈盈的水光閃耀,她的表情裏全是歉意與後悔。
    “天然……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每每我一想到自己年少無知時給你造成了這麽大的傷害,我就覺得自己無地自容……這些年我看著你數次與更好的生活失之交臂,我的心就一陣翻滾絞痛……我知道你接近我是想騙我……但是如果這樣做,會讓你活得自在些,騙了也就騙了吧……因為這些都是我欠你的……我該還……”
    她努力地不讓淚水掉下來,她露出一個笑臉,然後立馬挪開視線。
    “天然,你知道嗎,從我在這個世界見到那個少年時,我就知道他一定是你,我也從沒把你們當成是兩個人……因為……你缺失的這些東西,本就應該是由我去彌補的……”
    溫涼說完這一段,心中才像是鼓起了勇氣,她擦了擦淚水,眼眸清澈得如同這方青翠山色,裏麵藏著的,全是深情。
    她仰著頭,對我微笑呢喃著:
    “天然……我愛著的,是全部的你啊……”
    全部的我……
    我努力將自己變成壞人,以為愛恨能夠此消彼長,兩不相欠。
    我努力將時間線撥回正確的軌道,將蘇醒後的回憶都埋葬在心裏。
    我躲到了霧裏,小心收起了愛過她的蛛絲馬跡。
    可即便如此,當大霧散去後,我已經麵目瘡痍時,她還是對我說,
    喜歡全部的我。
    我默默地感受著她在我懷中的溫度,輕聲道:
    “阿涼,如果有機會,讓我們重新認識吧。但是,我不希望還是這樣的開始了。”
    “天……然”
    溫涼吃驚地望著我,我雙手,逐漸穿過了她的身子,直至再也抱不住她,我就如同另一個自己一樣,身體慢慢變得透明。
    看來,我的時間也到了。
    艾青那邊,應該已經有了決斷。
    遲來的陽光救不了枯萎的花,所以,她隻能自救。
    這個“我”欠艾青的實在太多了,她是無辜的,而我的消失,意味著她已經回到了過去,正在改變著曆史。
    這個世界上,從始至終,都隻有一個賀天然。
    溫涼拚命地想要拉住我,像極了一個哭泣的小姑娘想要抓住被搶走的布娃娃,她反反複複試了許多次,但是每一次無疑都是徒勞。
    我笑著看著她,她哭著望著我。
    她好像對我說很多話,但是我已經一句也聽不清了。
    我不知道我消失之後,她會過的如何,艾青會過得如何,這個世界上,又會出現一個怎樣的賀天然。
    可是我知道,這意味著一個新的開始。
    是啊,這兩個女人,一個像高潔的鳳凰,一個像是皎潔的月光。
    這世間,誰見過人蓄養鳳凰呢
    又有誰,能束縛著月光呢
    一顆流星自有它來去的方向,
    我們,自然也有我們的去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