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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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聲音當中仿佛浸入了冰雪,叫人聽來心頭發寒。
    張禮抬起頭,臉上青紫一片,涕淚橫流,整個人瘦得可憐,此刻膝行上前幾步,像是同天子趙弘比誰哭得響一般,大聲罵道:“陛下,還請早日籌措金銀,皇上……太上皇在夏州受盡磋磨,西人是為禽獸,所行所為,實非人哉!”
    趙明枝索性轉向了一旁侍立的黃門。
    上頭先說自己在北狄手中如何之苦,又要新皇竭力籌措黃金一百萬兩,白銀五十萬兩,戰馬十萬匹,再要女子三萬,幼女五萬,發向北方以換夷狄滿意,再遣使商談換他回朝之事。
    那黃門內侍倒是立刻站了出來,也跟著跪在地上,指著右手的人道:“回稟三公主,此人名叫張禮,原來在京城任太常寺協律郎,城變時被北人擄走,自家逃了回來,帶來太上皇手書,又說……”
    他說到此處,一下子就住了嘴,跪在地上,麵上盡是猶豫之色。
    趙明枝一眼就認出這是太上皇手書,低頭再看,卻是寫給當今天子趙弘的。
    趙明枝心中喟歎。
    太上皇縱情聲色犬馬,任用奸佞,大晉早已病入膏肓,北人南下勢如破竹,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就攻下了大片城池,而守城官員多是毫不猶豫開城投降。
    如果說前兩次附上降表時,朝中還有不少或死諫或憤而請辭的官員,到了現在這個臨時湊出來的南逃小朝廷裏,已經沒有幾根硬骨頭剩下,隻是仍然要點顏麵而已。
    不過用不了多久,他們就會隻顧保存自身富貴、性命,把麵皮丟得幹幹淨淨。
    見懷中的趙弘哭得唇烏麵白,趙明枝十分憂心,她無意與眾人再做糾纏,揮手讓內侍去召見醫官,將弟弟抱去了偏殿。
    石屏後,趙明枝看著趙弘服藥睡下,確認他呼吸已經恢複平穩之後,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她走出屏風,隻見幾步開外站著方才與趙弘陪坐的婦人。
    對方揉著手裏早已皺巴巴的帕子,臉上滿是忐忑之色,急急上前問道:“三公主,陛下他……”
    這婦人乃是太上皇後宮嬪妃李氏,因她不甚受寵,被分派住在偏僻宮殿處,城破時與侍女躲進枯井裏,僥幸逃過一劫。
    看到李太妃等在外麵,趙明枝一下子就蹙起了眉。
    她從前沒有多想,此刻倒是察覺出些許不對來。
    太上皇的妃嬪中隻剩李太妃一個跟著南下,上一世就一直由她照顧趙弘,在趙明枝的印象中,此人的表現也始終殷勤小心,對趙弘更是體貼周到。
    南行路上多有坎坷,跟隨帝駕的宮人足有數百人,而能管事的人所剩無幾,趙明枝隻顧著打理大小事務,又要安撫人心,想著李太妃溫柔賢淑,又曾生有一個女兒,應當能照顧好弟弟。
    可是方才她進垂拱殿的時候,趙弘在殿中哭得已經到了傷身的程度,這李太妃卻隻知道躲在一旁,別說去哄了,甚至不曾召喚太醫。
    等到趙明枝將弟弟抱出來,煎藥也好、擦洗哄勸也罷,此人都隻是站在外頭,並無半分動作言語。
    她不由得記起了一件舊事。
    彼時已經南下潁州,趙弘有夜夢之症,幾乎無一日能安寢,李太妃就帶著隨身宮女在隔壁搭了個小床,對外宣稱方便照顧天子。
    可不管李太妃如何細致入微,天子的睡眠依舊沒有絲毫好轉。
    趙明枝當時隻以為是弟弟生來體弱,又受了驚嚇,還特地著人四處外出探訪名醫。
    然而大夫們給趙弘診脈開藥之後,每每沒有什麽作用。
    唯有一回,那大夫多問了一句夜醒之後,都如何處置,李太妃明明就站在一旁,卻是一句都沒有說,最後還把宮女招了進來回話。
    當真是事事親力親為嗎?
    自然不會有人主動站出來說話。
    他們家原本不過是太祖一脈無人問津的旁支宗室,弟弟趙弘年僅八歲,皆因太上皇並一眾皇親被擄走,隻餘他一人血脈最近,才陰差陽錯上登了帝位。
    太上皇在位二十餘年,雖然荒淫奢靡、昏庸無道,可隻要他一日還姓趙,還是太宗血脈,一日就是趙弘名正言順的“君父”。
    這話一出口,原本已是情緒稍有平穩的趙弘複又顫抖起來,不知想到了什麽,大聲哭叫,喊道:“阿姐!”
    趙明枝知道弟弟被賊子擄走那兩回裏遭遇許多欺辱,他年紀又小,本就怕得不行,要他再投賊寇之手,如何能不慌。
    然則此時此刻,她已無暇去顧及胞弟,而是朝著階下站立的十來個朱紫大臣,寒聲問道:“張協律帶來太上皇手書,又要陛下北上請罪,諸位官人難道都無話可說嗎?”
    屋中頓時安靜得落針可聞。
    趙明枝不由得冷笑。
    又哭道:“陛下乃太上皇之後,有父受苦,兒女怎能視而不見!罪臣打聽得消息,隻要我朝籌齊金銀、錢物、人馬,再請陛下親身前往夏州請罪,西人皇帝便肯歸還太上皇同宗室大臣……”
    趙明枝掉轉回頭,冷聲質問地上的綠袍官人道:“張協律,你方才說了什麽?”
    此刻張禮跪在階下,又送來太上皇的血書,若是趙弘置之不理,國朝以孝治天下,今後又如何服眾?
    可是搜刮域中財物人馬作為賠禮,又讓天子親身北上請罪,這般奇恥大辱,哪怕下頭有些人已經千肯萬肯,也不敢頭一個站出來同意。
    其人正以頭叩地,渾身顫抖如同篩糠,卻是一絲響動也無。
    哪怕朝臣被挾走近乎半數,如非特殊,進到垂拱殿議事的怎麽都不可能有這樣的綠袍小官。
    縱然前世早已經曆過一回,可是眼下再看到這一份手書,趙明枝還是胸中氣血翻湧,幾乎要恨得發抖。
    她站在椅子旁,轉頭環視,此刻才發覺階下跪著一名綠袍官員。
    趙明枝不去管他,而是直接向已經退得老遠的婦人問道:“娘娘,階下何人跪地,陛下為何受驚?”
    那婦人打了個寒顫,喃喃欲語,聲音卻如同蚊蚋,叫人難以聽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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