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銅鑰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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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完,又看了一眼跟在身後的玉霜。
    玉霜道:“奴婢這就去替娘娘回來歇息。”
    春綠急急回道:“太妃去煎藥了。”
    那女子低眉順眼的,說話的時候垂手躬身,看著十分循規蹈矩。
    既然才服了藥,又煎什麽藥?
    趙明枝眉心一擰,不但沒有點破,還點了點頭道:“太妃辛苦。”
    隨侍一旁的宮女連忙站起身來,道:“奴婢才伺候著陛下換了小衣,又請服了藥,因快到子時才睡著,實在不敢擅自叫醒。”
    明明隻有幾步路,然而直到醜時正,李太妃才匆匆帶著兩個小丫頭過來。
    她眼中的惺忪未消,衣角淩亂,腰帶都係歪了,頭發也隻簡單梳了個單雲髻,跟往日裏精心打扮的模樣大相徑庭。
    “陛下又驚夢了嗎?”一進門,李太妃的眼淚就落了下來,“早知如此,奴身便不去伺候那點子藥汁了!日日吃,天天喂,也不見什麽奏效,還勞煩三公主又親自過來……”
    她一邊說,一邊邁著小步向趙弘探身去看。
    見人靠近,趙明枝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退。
    她嗅覺甚是靈敏,立刻就辨識出了對方身上的雜香。
    是龍涎混著沉香的味道,另有淡淡的榅桲、宮中常用的浴後香脂味,卻沒有半點藥味或是木煙味。
    這李太妃,多半是直接回去休息了。
    明明對趙弘的身體毫不在意,為什麽要做出那麽殷勤小意的樣子?
    南逃路上,弟弟的身體一日差過一次,太醫全然找不出什麽具體原因。
    而自己竟然沒有懷疑過負責照料的李太妃。
    一想到這裏,趙明枝就悔得心口疼。
    歧路而已,走得再辛苦、再遠,又有什麽用?
    她從前隻想著收買人心,給弟弟積攢助力,為兩人在亂世苟活增添一絲可能。
    可攢來攢去,城破之時,那群攢出來的所謂“良材”能有多少得用的?
    莫說雪中送炭,隻要不落井下石,她都能對其高看一眼。
    太上皇自己都那副德行,朝臣們吃了他的飯,養成一樣的種,倒也不奇怪。況且生死存亡之時,自然是自家性命同富貴榮華更為要緊。
    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誰也沒說過那個帝王一定要姓趙。
    官渡之戰時,魏軍營中都有那麽多搖擺不定的臣僚,曹孟德什麽梟雄,自己同弟弟又是什麽狗熊,憑什麽要求別人舍生忘死呢?
    趙明枝並不是那等妄自尊大的人。
    曾經做不到的事情,重來一回,難道就能做到了?
    當然未必。
    隻是總要試一試。
    都說近朱者赤。
    朝中隻要有一二脊骨在,帶動文官不惜身,武官不惜命,哪怕最後落得同樣的結局,也總歸無愧於心了。
    跟弟弟的健康,和其他迫在眉睫的事情比起來,趙明枝暫時還沒有功夫去探究李太妃所圖為何,但她知道最省時省力的做法,就是直接將人隔開。
    她伸出手,攔在了對方麵前,低聲道:“陛下歇息了,無甚大礙,太妃也回去休息吧。”
    李太妃勉強笑道:“陛下這般模樣,奴家哪裏放得下心,還是在這裏守著罷——公主每日事情雜多,還是早些回去睡了才好。”
    趙明枝搖頭道:“無妨,明日再勞煩太妃來看顧。”
    李太妃仍有話說,卻是不敢違背趙明枝的意思,聽得她說明日還要用自己,也拿不準究竟有沒有出問題,隻得不住看向床頭,才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屋中燭光昏暗,映得帳中影影綽綽的。
    方才一幹人等進進出出,再有李太妃同那春綠說話,以趙弘往日淺眠的習慣,早該驚醒了,此刻卻依舊沉在夢中,隻是兩道眉毛微微皺起,胸口起起伏伏甚是疾快,顯然睡得不甚舒服。
    趙明枝左右權衡,一時也不敢把人叫醒,再等片刻,玉霜已是領著一名短須中年人進了屋,口中低聲道:“殿下,劉大夫來了。”
    “三公主……”對方低頭就要行禮。
    她連忙起身把位置讓了出來,道:“不必多禮,給陛下診脈要緊。”
    那人果然不再囉嗦,探脈之後,又觀趙弘麵色,最後為難地看了趙明枝一眼,道:“殿下……不如借一步說話?”
    兩人出了裏間。
    劉大夫不肯落座,卻是道:“不敢私瞞公主,陛下好似是陽虛體弱,因受了驚嚇邪風入體,憋在心肺之處,隻能徐徐調理……”
    說完,又猶豫地道:“小的拿不太準,不如請隨侍的幾位醫官會診之後再做定奪?”
    趙明枝道:“園中人多口雜,醫官們又怕陛下年幼,總不敢定醫案,拖來拖去,反而不好,隻劉大夫,你自小看著我們姐弟二人長大,這一回也煩請再多勞神,至於酬謝,此時不敢說將來事,但看我爹娘從前行事,便知我姐弟如何了。”
    語畢,起身行了一禮。
    那劉大夫哪裏敢受,唬了一跳不說,躲之不及,隻好匆忙跪在地上。
    趙明枝道:“這些日子,還要多勞你了。”
    語畢,隻把玉霜留下,自家回了裏間。
    那玉霜卻捧出方才留的玉盒,同劉大夫低語一陣。
    劉大夫接了玉盒,原還一臉苦色,等把東西收攏進袖子裏後,卻是慢慢想轉過來,暗道:也罷,得嘉王同王妃澤被這十數年,今日當要償還了。
    再一想方才趙明枝所行所言,更多幾分安定。
    這位公主自小就承父母德誌,對人隻有庇護,從無毀害,就算謀不到富貴,在她手下也不至於賠進去一條老命。
    隻盡心竭力便是了。
    再踏出屋時,他麵上卻已經看不出半點情緒,隻把那玉盒遮得更嚴。
    再說趙明枝回了臥房,聽得裏麵一片安靜,宮女們各安值守,心下稍安,便走到床邊,掀起一角帳子想看看裏頭情況。
    然則那低垂帳幔當中,燭光昏黃之下,弟弟趙弘卻並未入睡,而是睜大了一雙通紅眼睛,側躺著,咬著牙大滴大滴落淚。
    趙明枝驚得心跳都漏了一拍,連忙問道:“怎麽了?哪裏不舒服嗎?”
    趙弘見到是她,隻伸手把眼淚一擦,問道:“阿姐,我……是不是要死了?”
    語畢,又將左手一個攥緊的拳頭伸了出來,慢慢打開。
    趙明枝低頭一看,隻見那拳頭中赫然躺著一枚小小的銅鑰匙。
    趙弘哭得已是有些哽咽,卻不忘把鑰匙往她懷裏塞,又哭道:“阿姐……我……我要死了,你不要管我了,自家逃吧……”
    又含含糊糊不知哭了什麽。
    趙明枝急得不行,忙把人托著按背順氣,卻見薄被之下,一個小小的銅箱被趙弘護在身側。
    那箱子開著,裏頭有幾粒大明珠,一小抓金瓜子,另有幾幅蟲魚小畫卷,卻是在藩地時自己把著弟弟的手所做,本是準備給母親賀壽之用,自畫好之後便被他寶貝似的藏了起來。
    父母故去之後,她再沒見過。
    趙明枝一時心頭大慟,再一抬頭,趙弘淚水未停,卻把那箱子蓋好,鎖也鎖上,又將鑰匙重新按了過來,低低道:“阿姐。”
    也不知在求些什麽。
    眼見趙弘眉頭稍微舒展了些,趙明枝轉而看向了那隻香爐。
    爐內白煙嫋嫋不停,一走近,香味濃甜,帶著烘烘暖意。
    她年幼時也曾熱衷過熏香之道,雖很快撂開手去,自覺也有幾分淺薄了解,然而湊近細嗅,怎麽都分辨不出爐中熏香的來曆同品種,心中一時疑竇叢生。
    她也不待趙明枝回複,匆匆行了一禮就往外走去。
    玉霜則是對著一旁的宮女使了個眼色,對方悄悄跟了上去。
    趙明枝不再理會此事,而是指揮宮人將帳幔拉了起來,又打開一扇小窗通風,複才問道:“哪裏來的香?”
    有宮女回道:“李太妃送來的安神香,說是能定神助眠……”
    寒風貫入,屋子裏的甜香一下子被衝散,空氣雖然冷冽,也叫人的呼吸都通暢了許多。
    床榻之側的春綠登時站了出來,忙道:“天冷風大,怎麽好叫殿下操心,奴婢自去接替娘娘便好。”
    她掃了一眼角落的漏刻,道:“都這個時辰了,怎好叫娘娘親自煎藥。”
    此處宮女雜亂,趙明枝不想大肆聲張,指了指仍餘有一小角的香料,對著玉霜低聲道:“悄悄收拾了,一會請劉大夫過來幫忙看看。”
    玉霜會意,找由頭將一屋的宮女們支使得團團轉,趁人不備,尋了個玉盒將那剩餘的香料收起來,還特意裝出了不少香灰。
    似乎有一點眼熟。
    “你叫什麽名字,怎麽會在這?”她問道。
    趙明枝一眼掠過,隻覺得有些不對,便站定了仔細看此人相貌。
    鵝蛋臉,五官清秀,一雙丹鳳眼,約莫二十。
    那宮女連忙低聲回道:“奴婢春綠,本是李太妃身邊伺候的,太妃看婢子手腳勤快,做事仔細,便叫夜裏跟著過來伺候陛下。”
    趙明枝點了點頭,再問道:“李太妃在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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