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3章,婉轉蛾眉

字數:4716   加入書籤

A+A-


    屋後是一個小庭院,內裏布置的也算雅致,隻是此刻已被廊下密布的武士破壞殆盡,這些武士身穿玄甲手拄長刀,並非外麵的龍武軍,乃是禁中親衛千牛衛,千牛衛不是宗室子弟,便是姻親、勳貴之後,是最可以相信的禁軍親衛,故守於內院。
    這些千牛衛所著之甲或是太宗時所設玄甲軍傳下來的,烏沉沉的沒有龍武衛金燦燦的那般奪目,江朔心道所這些武士衣甲雖有肅殺氣象,但看這些武士腳下虛浮,持刀無力,並非真正披堅執銳的勇武之士,如這盛唐一般徒有其表,不禁無聲地歎了口氣。
    無人注意到江朔這一歎,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在高力士引領下穿過庭院,走到一座雅致的小屋前。
    高力士的身軀十分龐大,此刻動作卻變得輕柔起來,他輕輕推開屋門,江朔見內裏設了供桌、拜墊,帷幕之下供著一尊觀音神像,竟是一座佛堂。
    馬嵬驛是西域商人入長安的必經之地,西域人多崇信佛教,故驛內設佛堂也不奇怪,佛堂內青煙嫋嫋,傳出一股淡淡的香氣,薄煙氤氳之中,隻有一身穿鵝黃道袍的女子跪在拜墊之上,合掌對著觀音像默默祝禱。
    女道士拜菩薩可說是咄咄怪事,眾人卻皆無滑稽之感,知是這女子心中惶恐,臨時抱佛腳之際已顧不得佛道之別,心中唯生淒涼、悲憫之感。
    江朔一度以為跪在那裏的是李騰空,隻是那女道士的背影比李騰空豐腴了不少,她仿佛在專心禮佛,佛堂門打開,眾人魚貫而入這麽大的動靜都沒讓她稍微回頭瞥一眼,高力士輕聲道:“娘子,是我。”
    女道士似是忽從過年夢魘中驚醒,轉頭道:“阿翁,你回來了,我隻聽外麵呼聲如雷,發生了什麽事,是賊兵已至了麽?”
    眾人見她回頭,心中都是一顫,氣息為之一滯,唯有獨孤湘讚歎道:“天呐,天下竟有如此美麗的女子。”
    無需高力士介紹,江朔也知這女道士便是貴妃楊太真,都說貴妃是胖美人,後世人隻道是唐人以胖為美之故,卻不知胖美人首先的是美人,楊太真實有絕世之貌,並非聖人專好其豐腴而已。
    高力士叉手悄聲道:“非是賊兵,是龍武軍嘩變,右相不幸死於亂軍之中……”
    江朔看楊太真臉上滿是淚痕,也不知哭了多少次,她仿佛沒有聽明白,問道:“右相?”
    高力士不得已解釋了一句:“便是娘子之兄,楊國忠。”他索性一咬牙,如實回稟道:“非但楊國忠,其子楊暄,其妻裴氏與娘子的姊妹韓國夫人、秦國夫人皆死於兵燹。”
    淚水再次從楊太真的妙目中湧出,她顫聲道:“這……這可如何是好?大家方才出門去了,難道遇了什麽不測?”
    高力士道:“娘子且放寬心,陳玄禮在聖人麵前豈敢造次?如今已彈壓了龍武軍,外麵的紛亂已止。”
    楊太真就是再天真也知道殺了這麽多人,亂局怎會說止便止?她自言自語道:“想必聖人免了這些龍武軍的死罪……哎……我這族兄,平素裏確是做得太過了,才得此殺身之禍。”
    江朔注意到她故意強調了“族兄”,許是想要和楊國忠撇清關係,楊太真見高力士叉手捧心,卻不言語,知道另有隱情,她小心翼翼地問道:“聖人,還答應了他們什麽要求?”又自問自答道:“值此天下大亂之際,不可顧惜財貨,當厚加賞賜穩定軍心。”
    高力士唯唯稱是,這曖昧的態度叫楊太真更加是心神不寧,問道:“阿翁,難道他們還別有所求?”
    高力士知道這樣拖下去也不是辦法,終於下定決心,語聲輕柔卻又態度決絕地說道:“龍武軍謂國賊雖除,賊本尚在,因此不肯離去……”
    楊太真疑惑道:“賊本?”忽而警醒:“眾將以為我是賊本?”
    高力士叉手而立,低眉順目不敢回答,楊太真道:“他們待要如何?”
    高力士仍是不語,李珠兒冷冰冰插口道:“聖人已答應了陳玄禮要將你賜死。”
    楊太真似乎早料到如此,眼淚再度滑下,卻顯得不那麽驚訝,問高力士道:“大家呢?他為何不來?”
    高力士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大家若見了娘子,如何能忍心?”
    楊太真竟然忽而止住了無聲的哭泣,點點道:“是了,他不忍心的。”她嘴角上翹,卻峨眉微蹙,似笑似嗔,儀態甚美,這副模樣叫任何人見了都生出憐愛之心,江朔心想果然聖人是不能見她的,若見了便是江山不要也不能任她去死。
    楊太真一指桌案,對高力士用玩笑的口吻道:“阿翁,你看準備好的東西用上了。”
    那是一尺白綾,這白綾織的甚細,在佛堂的燭火下,如白銀一般熠熠生輝。想來是怕萬一被叛軍追上,未免受辱而做的準備,沒想到叛軍未至,這白綾卻要用上了。
    高力士捧起台上的白綾,雙手不住顫抖,晁衡上前道:“且慢,衡有一同鄉,擅東瀛誌能便之術,可以假死瞞名,可助妃子渡此難關。”
    井真成跟著上前道:“正是,在下有會龜息之法,使生氣斷絕,如死了一般無二。”他對楊妃說話之時竟不敢目視,低著頭滿臉飛紅,似是怕她不信又補充了一句:“長安城內還有吾幾十年前留下的假墳塋哩。”
    獨孤湘搖頭道:“這龜息法要練成怕也不是一朝一夕之事吧,我看楊姊姊也不像是什麽武學奇才,現在再教她,怕也來不及了吧?”
    其實此時的楊妃已年近四旬,隻是容貌依然俏麗,因此獨孤湘稱她為姊姊。
    獨孤湘隻是微微搖頭,井真成卻是大搖其頭,道:“不然,不然,小湘兒不懂得,吾東瀛人不懂得你們中原人的內功修為,所謂秘術,其實是秘藥之術。”
    說著他從懷中摸出一個小銀盒,打開盒子,取出一粒小小的青灰色的丹藥,夾在指間,炫耀式地舉在半空道:“隻此一丸,可閉氣十二個時辰,吾等先將楊妃埋下,十二時辰內再伺機挖出即可。”
    獨孤湘皺眉道:“那要是陳玄禮派人守在墓前,楊姊姊不是要被憋死了?”
    高力士見有一線生機,忙道:“這倒不妨事,我們本是西狩避難,況此傷心之地大家必不願久留,可即催促上路。”
    晁衡點頭道:“井郎不引人注目,可讓他悄悄繞回,帶走楊妃。”
    眾人聞言均感可行,皆覺欣喜,豈料楊太真懨懨地道:“何必多此一舉,我看我還是死了算了吧。”
    獨孤湘一愣,隨即恍然道:“是了,最愛她的人不要她了,活著又有什麽意思?”
    高力士跪下道:“娘子不可做此想,大家也是迫於無奈啊……”
    晁衡也勸道:“聖人春秋鼎盛,克亂還都猶未可知,娘子不必如此悲觀。”
    楊太真輕輕搖了搖頭,李隆基已年過七十,談何春秋鼎盛,況且天子無戲言,已然將她賜死又在複生,豈不是失信於天下?她隻覺心如死灰,人生萬般皆苦,不想再活了。
    李珠兒伸手去拿高力士手中的白綾,高力士忙側身將白綾往懷裏揣不肯給她,卻不料李珠兒身手極快,也不知使得什麽手法,劈手從高力士懷裏奪過白綾。
    高力士可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中官,他是嶺南潘州人,本姓馮,名元一,乃南北朝時大名鼎鼎的“嶺南聖母”冼夫人的後代,冼夫人以女子之身獲封中郎將,足見其勇武,長壽二年高力士因嶺南流人謀反案年幼被閹,於聖曆元年被嶺南討擊使李千裏進奉入宮,武則天嘉賞其聰慧機敏,年幼儀美,賜名高力士,“力士”者高大俊美之意也。
    後高力士傾心附結臨淄王李隆基,追隨他平韋後之亂、誅殺太平公主,官至右監門衛將軍,累加至驃騎大將軍,封渤海郡公。此人因軍功以宦官之身而拜將封公實可稱人傑,卻被李珠兒輕輕悄悄奪去了懷中之物,怎能不驚訝。
    高力士驚異地指著她道:“你……你怎會?”
    李珠兒卻不理他,輕輕將白綾係在楊太真頸上,如係一條巾子,同時在她耳畔輕語道:“我知娘子心意,我來助你。”
    楊太真半是恐懼半是感激,顫抖著點了點頭,一時所有人都愣在那裏,不知道該阻止李珠兒還是聽之任之,便是高力士和晁衡這樣的親近臣子也不知如何是好。
    李珠兒卻沒有絲毫猶豫,她忽而雙臂運勁,白綾登時繃直,發出撕裂之聲,楊太真兩眼一翻昏了過去。
    高力士見狀撫膺痛哭,晁衡也默默蘸淚,李珠兒卻一鬆手,輕叱道:“哭什麽!”對井真成道:“用藥!”
    原來她一勒的時間甚短,不足以勒死楊妃,隻是叫她一時閉過氣去,晁衡喜道:“是了,是了,現在時間緊迫,拖了久了隻怕外麵龍武軍察覺,與其苦勸,不若先將事情做實,之後徐徐開導便是。”
    獨孤問湊近看楊太真粉藕般的頸子上被勒出一道紫紅色的印記,讚道:“不錯,珠兒小女子好手藝,有了這個印子便騙得過陳玄禮等人咯。”
    井真成卻拿著丸藥站在那裏手足無措,李珠兒又劈手奪了藥來,白了他一眼,隨手塞入楊妃口中,一合下顎,在頸上一摩挲,將藥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