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成為桃樹的養分還是成為你的養分？”
    那些被青綠桃枝吸吮的血液，順著枝幹逆流，然後匯聚到了一顆無比飽滿，散發著妖豔紅光的果實之中。
    “不，他們不會死的。”桃源之主笑了起來，“他們隻會成為桃樹的養分，與整個桃源鎮融為一體。”
    林間看著那些如同蛇一般纏繞在這些鎮民身上的根須，默默向後退了一步。
    這自然是極殘忍且又自私的話。
    可他的語氣卻無悲無喜，自然的仿佛老農在談論如何給田間的作物施肥一般。
    求救信號已經被響應，救援人員依舊沒有來。
    與他中年人的麵貌不一樣的是，被那桃紅色的華貴衣裳掩蓋的身軀，蒼老得仿佛一個將死的老人。
    他的胸腹之處仿佛沒有任何筋肉與脂肪，全是嶙峋的骨頭，四肢被薄薄的，布滿皺紋的皮膚包裹著，似乎隻要動作大些，就會破裂。
    “我快要死了。”
    他說。
    桃源之主輕輕揮了揮手，那些翠綠的桃枝便停止了吮吸。
    他看向林間。
    “來自家鄉的貴客啊，聽聽我這個將死之人的故事吧。”
    .
    桃源之主講述的故事自然是關於桃源。
    很久很久以前，這裏還不叫桃源鎮。
    和諸多這片蒼莽大地上的其他鎮子一樣，它有著一個非常隨便的名字，藏山鎮。
    那個時代，是最為黑暗的時代。
    新生的王朝在風雨裏飄搖，妖魔們竊取了這個這個世界的權柄，滿朝金紫，袞袞諸公，皆為棋子，孱弱的人類即便隻是想活下去，便已經要傾盡全力。
    四處都是橫行的妖魔鬼怪。
    無論大妖小妖，都能在這裏胡作非為。
    更有無數的活人，被以祭神的名義，送入了妖魔的巢穴之中，隻為求得一夕平安。
    和現世的曆史一樣，在與妖魔漫長的爭鬥過程中，藏山鎮之中，有一部分人覺醒了超凡能力。
    他們成了第一批守鎮人。
    但與現世流傳的神話不一樣的是，這裏的人類並未取得勝利，失敗成為了既定的命運。
    那些為了保衛家園而戰鬥的守鎮人們，不斷的死在更為強大的妖魔手中，直到最後隻剩下寥寥幾人。
    藏山鎮的人口銳減，到了最後，隻剩下數千人，幾乎隻相當於一個村落。
    後來有一天，順著西邊的江流，來了一個年輕的漁人。
    漁人並不是這裏的居民，他隻是帶著一隻鸕鶿，沿著溪流走啊走啊，不知怎麽的，就走到了這裏。
    他是這處秘境的第一個造訪者。
    他來自百年之前的現世。
    漁人漸漸發現了這個世界的不對勁，可卻怎麽也找不到回家的路，幸運的是，一個藏山鎮的農戶熱情招待了他，讓他感受到了久違的家的溫暖。
    年輕的漁人家中父母早逝，本就是孑然一身，便在這裏住了下來，繼續以打魚為生，還和農戶的女兒成了親，有了一個孩子。
    生活雖然辛苦，但總歸能過得去。
    某一天晚上，他打漁歸來，妻子與孩子卻沒有出來迎接他，他衝進了屋子，看到了這輩子也忘不掉的景象，一頭妖魔正趴在妻子的屍骸上大快朵頤。
    連他的幼子，也未曾幸免。
    漁人幾乎要瘋了，他拿起了捕魚用的鋼叉，瘋狂地朝那個妖魔撲了過去。
    不知多久過後。
    那隻妖魔被撕成了碎片，一心求死的他卻活了下來。
    再後來，絕望的他開始與鎮上僅剩的幾個守鎮人學習捕殺妖魔的技法。
    仇恨讓他的力量越來越強大，也讓他一次又一次的從屍山血海之中走出來。
    他逐漸變得不擇手段，為了能夠多殺一點妖魔，無所不用其極，用活人來引誘它們，或是在屍體中埋下毒藥。
    他甚至吃下了妖魔的肉，隻為了讓自己的實力能增長得快一些。
    這也讓他變成了一個不人不鬼不妖不魔的怪物。
    但這些都沒關係。
    唯有怪物，才能對付怪物。
    他為藏山鎮換來了難得的和平，周圍越來越多的村莊搬到了這裏，享受著這黑暗世界之中難得的清平，這裏本就栽著不少桃樹，又如同世外桃源一般。
    藏山鎮，從此改名為了桃源鎮。
    隨著最後一個守鎮人死去，漁人成了這裏唯一的守護者，真正意義上的桃源之主。
    妖魔們的血肉已經無法滿足他，他在漫長的歲月裏培育出了一棵有靈性的桃樹，隻要用妖魔們的血澆灌，就能結出甘甜的果實，可後來，他逐漸發現，和那些喜愛人類血肉的妖魔們一樣。
    人血才是滋養這棵桃樹最好的養料。
    一開始，他隻是使用意外死去的鎮民們的屍體作為實驗，可漸漸的，他發現隻有新鮮的，充滿活力的人類血肉，才能讓桃樹結出最有靈氣的果實。
    從那天起，桃源鎮開始有人失蹤了。
    第一個失蹤的，就是負責書寫鎮史的那個人，隻要這些故事不被記載於紙麵，人們就會很快忘記他們。
    不過，每次帶走一個人，他便會在那戶人家留下一顆桃花錢。
    這是保命的護身符，也是為了桃源做出過貢獻的印記。
    他的管理讓這片土地產出了豐厚的資源，多餘的蟠桃在每一次燈辰鬼宴上，都被分給了方圓千裏的妖魔，換來了鎮民們不受侵擾的安逸生活。
    他甚至被妖王親自冊封，名正言順的成為了此處桃源的管理者，一個頭戴冠冕的大妖。
    多可笑，百年前的他，分明是人。
    這是一個屠龍少年變成惡龍的故事。
    即便如此，那條惡龍還在守衛著這個村莊。
    用著屬於自己的，不被理解的方式。
    .
    “我的故事講完了。”
    桃源之主呼出長長的一口氣，眼裏很平靜。
    “你有什麽想問的嗎？”
    林間麵色複雜，看向桃源之主，“你後悔嗎？”
    “我後悔嗎？”
    桃源之主突然笑了起來，“我怎麽會後悔呢，你看看這裏，如同太平盛世一般，哈哈哈哈，普天之下，還有比這裏更好的地方嗎？”
    他笑得愈發癲狂，笑出了眼淚，笑到自己劇烈地咳嗽了起來。
    可他非常開懷，“我做到了很多比我強大的人都做不到的事啊！”
    “但那些被你殺死的人，他們永遠無法享受到這一份安寧了。”
    “是嗎？你不妨問問他們，他們快樂嗎？”
    黑暗中走出無數蒼白的傀儡，臉上帶著如出一轍的笑容，那些笑容燦爛而又熱烈，似乎由發自內心的喜悅熔鑄而成，但聚合在一起，便成了讓人心生滯悶與恐懼的意象。
    就如同一株盛放在黃泉路上的曼珠沙華，鮮豔，妖媚，卻又鬼氣森森。
    在那些傀儡的身後，還跟著三個低著頭的人，此刻突然抬過頭來，臉上帶著一模一樣嫣然的笑容。
    林間愣住了，那是黃鎮長與馬師爺。
    還有那個，林間一直在等，卻沒有等來的救援者。
    盧詞。
    啪。
    啪。
    桃源之主突然鼓起掌來，“多麽令人敬佩的勇氣，多麽新鮮的朝氣啊。”
    就如同胡幺雞買回的那幾顆丹藥一般，那些混雜的超凡特性，如同在煉丹爐中滾過一般，被桃枝提純，最終才結出了那顆讓人戰栗的罪惡果實。
    林間抿著嘴，手臂一刻也未鬆懈，他找不到桃源之主任何一個破綻，而且他有一種預感，自己出手的下場，肯定是一個死字。
    但他依然沒有放下千機棍。
    弱者的勇氣，在此種境況之下，顯得可悲而又可敬。
    啪。
    這顆果實，比起燈辰鬼宴上的蟠桃，顏色要深得多，就像一顆結晶狀的紅色心髒，在樹梢之上不斷跳動著，吸收著那些從人體，從妖魔身上流回的甘美血液。
    林間沉默了片刻，看向了他。
    他輕輕搖了搖頭，“不過你誤會了，這顆果實並不是給我留著的。”
    桃源之主猛然掀開自己的長袍。
    桃源之主的眉毛輕輕挑了起來，“年輕真是好啊，還有如此勇氣，敢抽刀向更強者。”
    “他們快要死了。”林間說。
    他將千機棍輕輕一甩，棍身迅速伸展。
    這根被現任【歐冶子】打造出來的神兵，就這樣被他緊緊握住，指向了身前的桃源之主。
    那些被桃枝紮入身體的鎮民，此刻都緊緊閉著眼，麵色蒼白，仿佛紙人。
    似乎已經是隻有出氣沒有進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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