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晚上得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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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九衢快步進去。
    藥堂裏的夥計和病人都擠到門外看囚犯遊街了,隻有周道子和一個腿腳不便的老人坐在那裏說話,看到傅九衢進來,周道子噫了一聲,收回切脈的手腕,剛要起身行禮,傅九衢便風一般地撩開簾子,彎腰便往裏走去。
    周道子坐回去,擼胡子。
    裏屋沒有人,因為重新修葺時辛夷開大了窗戶,白天不用掌燈,光線也十分明亮。
    傅九衢在內室沒有看到辛夷,腳步遲疑片刻,沿著木梯上了二樓。
    辛夷是住在樓上的,臥房的外麵建了一個平台,可以俯看五丈河的河景。
    自打修建完成,傅九衢還沒有上去過。
    他腳步很輕,徐徐走到辛夷的門外。
    房門虛掩,看不到裏頭的人影,安靜得出奇。
    傅九衢抬起手猶豫片刻,輕叩兩下。
    裏頭傳來辛夷的聲音。
    “是良人嗎?我沒事,你們不用管我。讓我一個人待會兒便好。”
    傅九衢皺眉,又叩兩下。
    他使的力氣不大,木門卻吱呀一聲被推開了。
    辛夷身著單衣躺在平台的躺椅上,肩膀上鬆垮垮地披了一件外袍,一片香肩玉膚露在外麵,手上拿著一本線裝書,兩隻白生生的腳丫子翹起來搭在一張腳凳上,晃晃悠悠,聽到動靜,這才略帶不滿地回頭。
    “我都說我沒事了……”
    聲音未落,她看到站在門口的傅九衢。
    “郡王?”
    辛夷的躺姿全無儀態,方才進屋跑得太快,熱出一身汗,她便脫去外袍和鞋襟,見狀窘迫地一笑,飛快拉好衣裳,放下腳丫子,趿好鞋子便起身行禮。
    “郡王怎麽來了?”
    傅九衢眼神瞥到一旁,方才不敢唐突地盯在她身上。
    聞言,這才回頭。
    她的臉上找不到半分慍怒,更多的是緊張。
    傅九衢神色略鬆,“方才我的話重了。”
    辛夷驚訝地盯著他,放下書走到門口,望著他笑,“所以?郡王是來做什麽的?”
    傅九衢沉下黑眸,視線打量一下她無論格具還是擺設都與眾不同的閨房,眸中隱隱掠過一抹浮光,從鼻翼裏哼出一聲。
    “以為得罪了小嫂,特來致歉。”
    辛夷瞟他一眼,唇角微哂,抱歉地道:“方才是我衝動了,不該當街攔下郡王說這種事情,該致歉的人是我。”
    傅九衢:“你沒有生氣?”
    辛夷歪歪頭,“我為何要生氣?”
    傅九衢猶豫了一下:“我語氣不好。”
    辛夷心頭一跳,不以為然地調侃道:“你是郡王。說什麽不都是應該的麽?再說,我也沒有那麽小氣。”
    “撒謊。”
    “……”
    辛夷看他一本正經的模樣,嘴角微微上揚,低低道:“不過我方才並非信口雌黃,我和那胡曼有過相處,對她略有幾分了解,她不是那種十惡不赦的人。實在不知她是犯了什麽事,要被處斬?”
    傅九衢抬抬眉,“誰說她要處斬?”
    辛夷愣住。
    遊街後押赴刑場處決,這似乎是共識,良人那麽一說,她沒有細思便信了。
    難道……
    “大宋遊街不是處決,是去吃席麽?”
    傅九衢唇角微勾,被她風趣的反問逗樂。
    “杜仲卿當然是要處決的,但胡曼……”
    他遲疑一下,看著辛夷略略沉吟。
    “罪不至死。”
    辛夷淡淡鬆一口氣,“那郡王為何要讓胡曼遊街,又要押她去刑場做什麽?”
    “陪杜仲卿一程,再看他問斬。”
    傅九衢說得理所當然,辛夷聽他話裏的意思,若有所悟地點點頭,“是我膚淺了。看郡王的模樣,似有別的打算?”
    傅九衢嗯一聲,本不想多說,可看著辛夷眼睛裏的好奇,他稍一停頓,微撩袍角,在她門外的一張木椅坐下來,慢聲說道。
    “胡曼罪不至死,但她確實做了杜仲卿的幫凶。那個煉製少女體香的法子,正是出自她的手,本是真臘聖女獨有之方,杜仲卿正是用此方法煉製香女。”
    香女在訓導後,或籠絡達官貴人,或以此威逼利誘,讓他們為己所有,從此製造了從壽州到京城的一個龐大關係網。
    辛夷盯著他思忖片刻,“他們?他們是誰?香料案的背後,當真隻有何旭和石唐之流嗎?”
    傅九衢在她的注視下,眼眸微暗。
    “石唐負責收集香料,製作香女,而製假販賣和籠絡行賄一事則是何旭所為,明眼人都看得出來,背後指向張家,但石唐和何旭都不曾吐口,皇城司缺少證物。”
    “他們不肯說麽?”
    “這二人下獄後,都十分配合,交代罪行,但是……目前仍未有更充分的證據指證張家人。”
    傅九衢略一沉吟,目光又暗沉幾分,“更何況,官家那邊,不認為張堯卓有作案嫌疑。”
    所謂愛屋及烏,對趙禎看來,張氏一族位高權重又得聖寵,並無做這種事情的必要。他更願意相信,是石唐和何旭的個人行為。
    “也不是沒有道理。”辛夷稍稍眯眼,淡淡地道:“隻不過官家忽略了一點,他們要的不是製假販假賺到的銀錢,而是……結黨營私能獲得的實際利益。”
    她望定傅九衢,微微一笑。
    “例如——在皇儲一事上的決定權。”
    自古權利之爭,皆是如此。
    張氏位高權重什麽都有了,但人在高處不勝寒,得到的越多,越怕失去,得罪的人越多,越怕被報複,靠一個貴妃得來的榮寵,完全有可能因為失寵而轉瞬失去。
    張家要培置的是朝堂上的勢力。
    即便張貴妃最終沒能產出皇子,那下一位儲君也要是他們親手扶植起來的人……
    那樣,這份榮寵才能持續下去,一代接一代,蔭庇不斷。
    辛夷分析得頭頭是道,不過大多來源於以前受的教育和看過的曆史。她覺得這是人人都會懂得的道理,卻不知道在宋代,一個小寡婦能說出這樣一番見解,是多麽地驚世駭俗。
    傅九衢眼中沉沉浮浮。
    待辛夷說罷,見他一動不動地睨著自己,一雙冷峻的星眸目裏仿似有疑惑在流動,隨即抿了抿嘴,又笑道:
    “我都是瞎說,郡王聽聽便好。你去忙吧,得知胡曼不會被處死,我心便落下了。”
    傅九衢低聲問她,“你為何會對一個素不相識的人,這麽好?”
    辛夷一怔。
    這個不好說清,大概是因為她參與了策劃的原因?提前知道了狐妖的姑娘,對她有所同情。
    她猶豫片刻,“我救過她,她又懷有身孕,我不忍心……”
    “小嫂心善。”傅九衢替她總結,拍拍椅靠,“我走了。”
    一句話轉得太快,辛夷愕了愕,隨即笑著拉了拉肩膀上的衣裳。
    “郡王慢走。等你得空了過來,我有話同你說……”
    傅九衢瞟一眼她,“何事?”
    辛夷微笑,“三言兩語說不清。等你哪天過來看孩子,我準備一桌菜,吃過飯,我們再慢慢說。”
    傅九衢點點頭,下樓時,突地回眸看來。
    “我晚上得空。”
    然後,大步流星地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