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2章 三小隻來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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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年的雪下得嚇人哩!”
    孫懷在汴京生活這麽多個年頭,從未見過像今年一樣,雪大,風大。長風穿過馬行街,將商鋪門前的旗子吹得呼呼作響,孫懷白白胖胖的臉,一下下刺疼像刀刮似的……
    再看傅九衢,一襲衣氅被雪風揚起,看著更顯瘦弱。
    孫懷身怕主子被風吹走,打個噴嚏揉著鼻子擋在風口上,傅九衢卻恍然未覺,一直仰頭站在藥坊門口,看著被積雪壓得雪白的簷頭,還有那一塊寫著“辛夷藥坊”四個大字的橫匾。
    “咳!這都幾點了,藥坊咋還不開門呢?”
    孫懷一人自說自話,得不到回應,上前推了推門。
    門楣上的雪掉下來,落在他肩膀上,孫懷呸呸兩下,剛想拍自己身上,又掃到主子身上的雪,趕緊湊上笑容去拍,卻被傅九衢一眼勸退。
    “敲門。”
    “是。”孫懷的手停在半空。
    傅九衢隻是望著他,目光裏不見情緒,也沒有喜怒悲歡,卻看得他渾身雞皮疙瘩……
    敲門的聲音響了許久,裏麵才傳來一聲不滿地回應。
    “誰啊,門口不是貼了告示嗎?上元節歇業,到正月十八才……”
    門咯吱一聲拉開,湘靈的聲音戛然而止。
    她呆愣般看著藥坊門口長身而立的廣陵郡王,還有孫公公那張長得格外喜慶的麵孔,好一會兒都反應不過來。
    “哎喲,湘靈姑娘,外頭雪大著呢,您快快迎了我們爺進去,煮一碗熱茶喝起來才是……”
    孫懷的聲音拉回了湘靈的神思。
    也讓她的熱淚,不受控製地淌了下來。
    熟悉的人,熟悉的話,讓她有那麽一刹那,恍惚間又回到了辛夷活著的時候……
    “我沒有想到……哦,快快請進,郡王請進!”
    湘靈手足無措地應著,小心翼翼地挪開抵住門板的凳子,邊哭邊笑,然後揚起嗓子叫人。
    “安娘子,良人,你們快出來看看,誰來了……”
    下雪天,屋裏光線很暗,正堂沒有點燈,但祭桌上還擺著祭品,香火的味道夾著藥味闖過來,在漫天呼嘯的風雪聲中,像一把冰冷的刀子割在人的心窩上。
    安娘子和良人跟著便跑出來,就見廣陵郡王站在那裏,一雙黑亮深邃的眼,因為臉頰瘦削顯得更暗更大,清清冷冷的麵孔,白得如同紙片,那一身大氅裹在他清瘦修長的身上,隱隱可見厚氅下的身子羸弱不堪。
    比前年離京時的他,好似脫了個人形一般。
    但見舊時景,不見舊人麵。
    孫懷抹了一把淚,“我們爺來看看娘子。”
    “郡王……”良人看湘靈在哭,也跟著落下淚水。
    “我們娘子沒了……這一年裏,我們去府上找郡王好多次……都不得見……”
    她哭,湘靈的哭聲也大了起來。
    “郡王能不能告訴我們,姐姐是怎麽沒的?”
    傅九衢背對門板,麵對祭桌,身影有些模糊,看上去卻暮氣沉沉。
    安娘子見他沉默不語,左右看了看,拭拭眼角,心酸地笑道:“瞧你們一個二個的,急什麽?請郡王去內堂坐著再敘話不行?”
    傅九衢點點頭,仿佛用盡了力氣一般,緩緩抬步往裏走去。
    沒有人知道他再次邁入藥坊,要克服多大的艱難,才能在滿是辛夷倩影的地方保持平靜,而不是失聲痛哭……
    安娘子原想把他安排在內堂的茶室,有他以前常坐的躺椅,傅九衢卻拒絕了,一路行來,去到後院的菜地,看土灶水井,看辛夷生活過的痕跡。
    “她……”
    傅九衢抬了抬手,想說什麽,一口雪風飛過來,他忍不住咳嗽起來。
    孫懷趕緊遞上帕子。
    安娘子扭頭看他接過,這才發現郡王那隻手骨瘦嶙峋,原本套在大指拇上的翠玉綠板指大抵是太鬆了,不見他再戴。
    安娘子眼圈當即一熱。
    “郡王是想問娘子種的那些辣椒、玉米、西紅柿是嗎?”
    傅九衢雙眼赤紅,不知是被風吹的,還是咳的,清淡的臉色也更顯蒼白了幾分。
    他朝安娘子點點頭。
    安娘子道:“作物都成熟了,也沒等到她回來收,我們也不知怎麽吃,便按她走前的吩咐,等秋成後,留做了種子,存放了起來……”
    她輕輕一歎,“未免受潮,都放在了閣樓上。等開春了也種一些……等娘子大祥的日子,給她燒一些去。所以,我們還想請問郡王,娘子過身的具體時日……”
    “她沒有死。”傅九衢的咳嗽聲停下,聲音幽幽的傳來,像雪風在嗚咽,卻異常堅定,“她怎麽會死呢?活著的。”
    安娘子先是驚喜,再看廣陵郡王那張白得鬼魅般的麵孔,與良人和湘靈交換個眼神,一顆心登時沉下去。
    廣陵郡王莫不是……瘋了不成?
    那模樣看著咋這麽可怕?
    她們是不相信傅九衢的話的。
    然而,詭異的安靜裏,卻突然傳來一道天使般清脆的驚呼聲。
    “真的嗎?我娘沒有死?”小孩子的雀躍來得猝不及防。
    三念推開二樓的門,探頭張望一下,很快便咚咚地跑了下來,燕子般撲向傅九衢。
    “傅叔,你快帶我們去找娘……我就知道,娘沒有死,娘一定沒有死……”
    傅九衢微怔。
    朦朧的天光柔和地落在三念仰起的笑臉上,一雙黑漆漆的大眼睛滿是希冀。
    在小丫頭的背後,是慢吞吞走出來的一念和二念。
    雪風的吹拂下,兩個小子都沒有抬頭,但看得出來,長了個頭,大了許多……但是比以前更瘦了,辛夷好不容易為他們養出來的肉,好似都沒了,抽條似的,看著像兩根竹竿子。
    “你們怎麽會在這裏?”傅九衢一雙幽深的眸子遊弋不停。
    安娘子幾個人慌不迭地低下頭,不敢出聲。
    一念抬頭望著他,靜默片刻,躬身拱手向傅九衢問了好,這才道:“娘的小祥之日,我們特地過來祭奠……”
    傅九衢注意到三個孩子都穿著素白的衣裳,不是孝衣,但腰上係了麻繩,不由皺起了眉頭。
    辛夷死後,三個孩子原本是按規矩要為她“服三”的,但張巡回來後,將人帶走,便為他們除了孝衣,這舉動就是擺明了不承認辛夷是孩子繼母的事實了。
    三小隻身上的麻繩,是他們昨夜過來後,安娘子找出來幫他們係上去的,但以前的衣裳是穿不了,隻能將就,但他們都認為娘子不會計較這些,三個孩子能想著她,過來守孝一夜,已是欣喜。
    “傅叔。”
    三念歡天喜地,眼睛裏像有星辰一般。
    一念卻是老成,低著頭,認真地詢問:“我娘真的沒有死嗎?”
    所有的目光全都聚在了傅九衢的臉上。
    傅九衢沉凝片刻,無聲一笑,“嗯。”
    一念抬頭:“那她在哪裏?”
    二念:“是呀,那她為何不回來?”
    三念:“娘是不是受了傷,不便來找我們?傅叔,你帶我們去找娘好不好?”
    傅九衢靜靜地道:“她在一個我們看不到也找不到的地方活著。但是,她可以看到我們,看到我們每一個人……”
    眾人:“……”
    這不是哄小孩子的說法嗎?
    氣氛莫名有點詭異。
    孫懷見三個孩子的臉上滿是失望,輕咳一聲,又笑著道:
    “今年的大雪可真大啊。我長這麽大,從未見過這麽大的雪呢。”
    “是啊,鬼哭狼嚎一般,像是有冤啦。院外的幾根翠竹都被攔腰折斷了。”安娘子歎息一聲,摸摸三念的腦袋,語重心長地道。
    “你們對娘子有這份心意,娘子在天有靈,也會欣慰的。現在你們快回去吧……莫要叫你爹知道,又得訓人了……”
    說著,她便低頭去解三念腰上的麻繩。
    “回去了,什麽都不要提,尤其別提你娘,知道嗎?”
    一念乖乖地點頭:“我們明白的……”
    “才不明白呢。”三念突然打斷一念的話,“我們做不做什麽,他又不得理會。哼!在他家裏就像坐牢一般,不是受他訓罵,就是為了雞毛蒜皮的小事,給他的夫人跪下賠罪………在他家我不得半分快活,我不回去了……”
    “娘在的時候,從來沒有讓我們跪過,過年時,因為我打碎了夫人的青釉雙耳瓶,便讓我跪了三個時辰………我哪裏知道那鬼罐子有多金貴?我土包子,又識不得宰相家的好物……”
    三念說著便跑過去拉住貞兒,雙眼巴巴地看著安娘子,餘光再瞄傅九衢,垂著眼皮道:
    “我要留在藥坊裏,和安娘子和貞兒在一起。”
    這一跑動,傅九衢才發現小姑娘的右腳確實是有一點跛的。
    他目光一暗,“他對你們不好嗎?”
    一念避開他的目光,搖搖頭。
    二念嗤笑一聲,“好呀,好得很呢,再沒有那麽好的親爹了。”
    三念什麽都不說,紅著雙眼默默地抱住了傅九衢的腿,一遍一遍地喚著傅叔,聽得安娘子幾個地擦眼睛,卻怎麽也擦不幹淨,那眼淚就像是決堤了一般。
    傅九衢麵色漸漸冷凝。
    “去裏屋,你們和傅叔好好說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