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9 所謂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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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道無窮,人智有限。
    以有限渡無窮,唯有代代相傳,集小黠為大智,涓小流成大江。
    再觀其人,體瘦骨堅,裝服極簡,麵若峭石,沉坐似鼎。
    就在檀纓摩拳擦掌要把魚池撈空的時候,倒選閱卷即將開始。
    即便隻是閉目無言,也足夠威儀全場。
    待學官將374份試卷平均分發給每位老師後,範伢才淡淡拂袖,舉起了桌前的銅色高杯。
    秦·稷下學宮,論道大堂。
    但很快他就發現,這樣會導致講話時,開篇的古文說著說著,突然就開始說人話,會很突兀,結構上不美觀,聽眾也會受到驚嚇。
    因此他在講話時,中間會喝半杯水,做個轉呈,明確地提醒大家,老子要說人話了,你們給我記清楚。
    其後大人物的講話,也多保留了這個傳統。
    範伢走的也是這個流程。
    他喝過半杯水後,杯子卻沒放下,繼續懸杯說道:
    “
    請諸位時刻謹記,每一位得道者的身後,都有千萬個耕種勞作的普通人在供養。
    如果我們徇私瀆職,任由凡庸的學士通過道選,那便是浪費了他們的勞作,抹殺了他們的一生。
    當權貴賄賂你,親朋懇求你,懶惰占據你的時候。
    記得直視那些行將被你抹殺的雙眼。
    那麽。
    107年道選閱卷。
    可以開始了。
    ”
    話罷,他昂首將水飲盡。
    十三位得道名士舉杯相飲後,沒有任何場麵話,便各自翻閱起試卷。
    為了盡量公正,名字和序號都是封著的,閱卷者隻能看到論述與圖示。
    他們閱卷速度也不一而足,有的人片刻便讀完兩三份交換給其他老師,有的人單讀一份就用好久。
    這並不是因為某人性格粗糙或細致,而是因為論述的內容。
    天文是個眾說紛紜的大話題,光是已成體係的理論就有七八套。
    那些複述了某一套理論,長篇累牘的卷子,掃幾眼就夠了。
    敢於大膽地寫出自己創想的卷子,才值得下功夫。
    這樣的卷麵,無論多麽荒謬,多麽潦草,他們都會認真品讀領會。
    審閱這樣卷麵的難度,不亞於接觸全新的理論,經常需要與現有理論進行對比。
    可即便是得道者,也不可能精通所有理論。
    於是很快就有人起身,去向別人請教自己不太熟悉的知識。
    三五人先後傳閱一份卷子,彼此討論的情況更是不勝枚舉。
    其中也包括範伢本人。
    他精通墨家,略懂法家,對於儒、道則知之甚少,因此遇到這方麵的內容,他也不會端著架子,該問就問,該換卷麵就換。
    在他引領下,閱卷現場很快熱鬧起來,與其說是名士閱卷,不如說更像一個農貿市場,在這裏大家互通有無,以卷易卷,都爭取將自己的知識和領悟,發揮出最大的價值。
    就這樣,一個時辰不到,那數百份卷子,已被分成了上中下三等。
    下等,是至少三位老師看過後,認為此人隻會誇誇其談,或隻知複誦的無才學士,相當於被判了死刑。
    這樣的卷子有182份。
    中等,是至少三位老師看過後,認為這人有些才華,能從現有理論中悟出一些東西,卻不一定足以得道的學士。
    這樣的卷子有191份。
    上等,是至少三位老師看過後,判定為有大創想的潛質,必定能得道,甚至有機會大有作為的存在。
    這樣的卷子,有1份。
    簡短的交換意見後,第一輪閱卷結束,範伢整理著三等試卷展開品評:
    “
    下等,多是僵硬複述某家某道的天文理論。
    這樣的人,更適合在外麵教書授業,入我學宮求道,恐難有作為。
    對於他們,我們就不做考慮了。
    如何?
    ”
    台下眾人多是點頭。
    卻唯獨有一個濃眉青年拱手請道:
    “司業,我以為草率了。”
    範伢當即抬手,示意他直言。
    濃眉青年這才昂首朗然道:
    “
    天文曆法略顯偏門,並非主流之學。
    要論述這些,需熟知星象曆法,熟讀各家之學。
    如每年的天數是如何確定的,自古星辰又是如何演變的。
    倘若有位考生,恰好是有才學的,卻因沒修習過這些知識,而被判為下等。
    這樣是否有些武斷了?
    更進一步,學生一直想問司業。
    臨場選定天文為主題,讓考生論述。
    這是司業一時起意,還是深思熟慮呢?
    ”
    如果是現代的高校官場,這個濃眉仔在麵對副校長時這麽會說話,怕是今後也都不必說話了。
    但在眼前的論道大堂中,如此說話,卻並無不妥。
    自逐道以來,文士之間,速來以直相待,如果你明明有疑問,明明不認同,卻不好意思講出來,反而會被認為是趨炎附勢之人。
    況且大家都知道,範伢本來也更偏愛質疑多的人。
    果不其然,範伢完全沒有生氣,隻他抬起手,淡然指向宮門外,和聲細語問道:“周學博,你可被太陽曬到過?”
    濃眉青年僵僵點頭:“當然。”
    “你可知道月亮的顏色和形狀?”範伢又論道。
    “知道。”
    “你可仰視過星辰,體會過晝夜更迭,感受過冬夏冷暖?”
    “……”
    濃眉青年這次沒有回答,隻低頭沉思。
    這是一個名為“間歇飲”的傳統,起源於光武帝。
    一個重要的講話,開頭難免引經據典,說些前人古老的話。
    但是講話的人總該表達自己思想的,順著古體的話說,不僅自己說的很吃力,聽眾理解起來也很麻煩。
    所謂時代,便是吾等寡者,引茫茫眾者前行。
    亦是茫茫眾者,供吾等寡者求道。
    ”
    說至此,他抬手飲了半杯水。
    其餘老師們隨之皆飲半杯。
    然資材所限,道途艱阻,得道者必寡。
    “
    正因如此,光武帝才號召大家說通俗易懂的話,希望求道的門檻降低,不要用古文理解力內耗。
    他自己當然也是這麽做的。
    但此時,隻有最靠前的那兩排坐了人,零零散散不過十三人。
    然人不在眾,得道則名。
    如王宮一樣的大殿內,司業範伢坐在最上最裏最高的長桌前。
    台下,左右各四排長桌分席而列。
    眼前這十三人皆是得道名士,這樣的人,無論去哪一國,都是會被奉為上賓款待的人物。
    能讓這些人甘願坐在下麵,範伢的名望已不言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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