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7 唯思為真,我思故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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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越,會稽新城。
    與鹹京那樣的方方正正不同,這裏建築各異,色彩更是豐富。
    吃喝玩樂皆集於此,各方遊客尤其之多。
    入夜時分,街市早已點滿了燈,一片歌舞升平。
    誰還能記起百年前,這裏隻是一處漁村罷了。
    此本吳越故地,後為楚占,封予春申君黃歇。
    直至百年前光武請楚王、春申與姒氏來王宮清談,席間“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楚國才“頗識大體”地將會稽郡等領地歸還給越國。
    光武重封越王的同時,順手點了下地圖,“建議”越王遷都於此,建會稽新城。
    此地有山有水,又是長江入海大美之地,住在這裏享受不妙麽?
    越王“深以為然”,後在光武帝的長期指導與資源支持下,花費了近十年的時間,終於將這城建出了一些模樣。
    其後的繼任者也承光武之訓,放下兵戈,專精美學,又經一代人的悉心經營,終為此地掃清了“東越蠻邦”的固有印象,使會稽化身天下名城。
    為今,更是有了“年少不入越,老來不事秦”的名言。
    意思是年紀輕輕就浸淫在越國,你怕是爽的再也出不來了,此生恐難建立功業。
    相反,如果你已經過了建功立業的年齡,最好也不要去秦國,那邊律法嚴明不養閑人,競爭尤其激烈,便是能人也可能難得善終。
    這當然也與環境有關,兩國一西一東,秦終年抗西戎爭四方,每一天都在生存與競爭中度過。
    越則和天下享東海,很難找到什麽敵人,時間盡可用在奇思妙想上。
    秦人永遠不能像越人那樣享受,越的子民更不可能如秦般內卷。
    也正因天下無戰,東海無夷,會稽新城才能建的這麽美,過的這麽爽。
    然而,就在這樣一個天下最熱鬧的名城中心,卻坐落著一處靜得不得了的雅院。
    院子裏沒有花與樹,隻有竹於水。
    與各異的石景搭配在一起,自是映出了一副鬧市間的清高,更有一種濃濃的逼格。
    但要屬逼格最高的,還得是院門口立在門邊的那塊古木牌匾。
    牌匾上書——
    沒有的,沒有任何字。
    這就是一個空的牌匾,一塊漂亮的大木頭,僅此而已。
    庶民若是見到這個,隻會覺得他還沒來得及被寫上,又或者覺得木頭不錯,就此撿走。
    但若名士至此,聽到那院內輕風吹竹,水車打水的聲音,再看這塊空牌匾。
    心裏隻會蕩出一個“妙”字。
    這處雅院是有名字的。
    其名為“空”。
    但它又是沒名字的。
    因為“空”無法用語言描述。
    那是一種感受,一種境界,一種逼格。
    如果你能感受到,那便請進。
    如果你難以理解,那便告辭。
    再看院中,月色之下,正有一位薄衫老者,紋絲不動閉目冥坐於池前的石頭上。
    老者衣飾簡潔,束發精致,滿麵光滑,見不得一絲胡茬。
    其人端坐於此,似是與這石,這水,這竹融為一體。
    又或者說,他既是石,又是水,也是竹。
    此景此人,逼格幾乎已經要拉到天上了。
    但尷尬的是……
    蚊蟲並不與你講逼格。
    池邊的蚊子,尤其又多又狠。
    眼下又是夏日,會稽更乃濕熱之地。
    這也就導致,他但凡裸露的地方,都趴著蚊子。
    但老者亦非凡人。
    蚊蟲來來往往,滿臉都是大包,他卻連眉毛都未曾抖過一下。
    能在此條件下如磐石般巋然不動,倒也的確是一番境界了。
    沉靜之間,院門前忽一輛鑲著金邊的華貴馬車駛來,停穩後,一宦官急急下車躬身做請。
    一頭頂金簪的純白長衫中年,這才扶著宦官下車。
    此膚白貌美過於精致的中年人,正是越王姒衍。
    他接過宦官遞來的白手絹,輕擦過麵上的薄汗後,便行至院前,作揖請道:“衛磐子老師,青篁寫信回來了,請你過目。”
    老者巋然不動,似是罔聞。
    姒衍隨之又擦了一把汗說道:“信是剛剛入秦時寫的,她於秦楚交界的山巒之間,發生了一件事,她自己也很懷疑。”
    老者依然不動。
    姒衍一咬牙說道:“她說在山巔冥思時,突然感覺不太對……”
    老者不動。
    “大概也許可能,是得道了……”
    顫顫顫……
    老者動了!
    眉毛抖了一下,身體也顫了一下。
    但還是不說話。
    姒衍不得不拿起信說道:
    “寡人生怕曲解,這裏就念給老師聽吧……
    “【得道之後,是該回越還是赴秦?我一時也拿不定主意,照理該與父王和老師商議的。】
    聽到這裏,老者的神色終又舒緩了一些。
    “【但細細想來,得道的機緣,不正源於赴秦求道?這應是天道認可我赴秦的決定吧。】
    顫顫顫……
    老者又抖了起來。
    “【然青篁這一點點才學,都是老師所傳,能有今日,亦是父王所育,一朝得道,總是該回越向老師與父王報恩的……】”
    老者短舒了口氣,又穩了。
    “【但青篁又想,一路行至秦地,所獲頗多,不該繼續遊曆求學麽?】”
    顫顫顫……
    老者這次險些從石頭上掉下來。
    但還是扶住了。
    眼見此狀,旁邊的宦官先是看不下去了。
    “我王啊,咱們說事就別講節奏韻律了,直接說結果吧,老人家可經不起折騰……”
    “也好。”姒衍就此收信又呆又快地說道,“青篁已得道,決心赴鹹京道選,追尋璃公主,事秦宮。”
    話音未落。
    彭!
    !
    老者旁邊的石頭炸了。
    青煙飛礫之間,老者爆簪炸毛而起,那一身蚊蟲也都灰飛煙滅。
    “法奸墨賊敢偷我的人??!
    ”老者說著將身上被炸爛的簡衫一把扯掉,“備車!
    隨我殺去秦宮!
    定要攔青篁拜師!
    !”
    “息怒……老師息怒啊……秦宮道選之日,已經過去好幾天了。”姒衍連退幾步沉痛抬手道,“該拜的……怕是……怕是已經拜了。”
    “那就奪回來!”老者挺著一身精極的腱子肉瞪目上前,“我就說,青篁得道已近在遲尺!就說不要放她走!你……你耳根子軟啊!”
    宦官眼見衛磐子要打人,忙以身護駕,哭求道:“衛磐子……當時你不也沒頂住公主的懇求……”
    “……不必你提,我有自省!”衛磐子憤憤一歎,斬臂道,“快備車便是了。那韓奸範賊確也有些造化,若是青篁為其所惑,改道入那法家墨門,她可就再也回不來了!早一刻是一刻,快!”
    姒衍這才推開宦官道:“車子馬上到,老師寬心,寬心。”
    “你早知道我要殺過去?那你還繞彎子說話?!”
    “老師快快準備,寡人還要去請別人撈青篁!”姒衍一溜便躥上了馬車。
    衛磐子聞言眉色一緊,沉沉問道:“越王請了我,還不夠麽?”
    “足矣,足矣……”姒衍忙又屈身下車道,“才學與武德,自然沒人比得上老師。寡人是要去農家學館,請一飛鴿傳書,將此事告知青篁的長兄白茅,他人在王畿更近一些。按日子算,或已赴鹹京‘奉天指路’。”
    “公子白茅啊……”衛磐子沉吟片刻,後又抬手一擺,“罷了,你的家事,我不評。”
    “老師多慮了,白茅與老師一個是情,一個是理,情理俱在,還愁青篁不歸麽?”姒衍笑而登車,“再者,青篁從小就聽白茅的話。”
    “好個聽話……那根本就是在……”衛磐子隻歎然回身,“算了,我取了琴便走。”
    “不請幾位弟子同行?”姒衍探身道,“此去秦地,再快也要兩旬,總要有個人作伴吧?”
    衛磐子隻一笑:“已有人與我作伴。”
    “在哪裏?”
    衛磐子輕輕點了點腦袋:“這裏。”
    “……原來如此!”姒衍一臉精彩地擊了個掌,“老師說‘唯思為真,我思故存’,所以當老師想到別人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