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1 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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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論道大堂,學士埋頭,落筆之聲瑟瑟。
    學博與王墨分為兩股,各自巡考,老死不相往來的樣子。
    畢竟之前在大堂鬧得很不愉快,一邊司業受辱,一邊被怒斥痛罵。
    但到底還是被怒斥痛罵的一邊折損得更為慘烈。
    具體表現在,龐牧走到哪裏,哪裏巡考的王墨就會自覺地讓開躲遠。
    於是最終,龐牧護在了檀纓身後,眼見檀纓兩刻之間便解完,不禁連連點頭。
    可正當他扭身要走的時候,檀纓卻又是一聲哀歎。
    “嗯?”龐牧猛又扭了回來,“怎麽?題目有問題?”
    聽到這聲詢問,周圍墨者也都豎起了耳朵,不怎麽友善地望了過來。
    然而檀纓卻並沒發現這微妙的局勢,隻澹然搖頭。
    沒問題的,隻是過於簡單了。
    我在為浪費了兩刻的生命而歎息。
    全篇最難的題目,也並未難過範畫時的第二題。
    不僅巧妙的數算少,物學題更是不需要什麽數算,隻求你大概描述一下。
    比如一木球和一鐵球,分別自兩個多高多高的山巔順坡滑下後,中間又經過了一個多深多深的凹穀,讓你描述兩球全程的運動與最終狀態。
    又或是要你解釋光照在桃子與李子上為什麽會出現兩種顏色。
    當然後麵這個問題本質上還是挺高級的,但考慮到現有的基礎,答到“反射與吸收”那一步就頂天了。
    總之,這題不要說小試牛刀,那刀根本還未出鞘就結束了。
    但反過來說,一個在教育係統卷了十幾年的人,出生開始便有人將前人的知識,掰開了揉碎了喂給你的人,又有什麽資格瞧不上這樣一份考題。
    燃文
    還是戒驕戒躁,穩紮穩打,不急爭鋒吧。
    如此一番自省後,檀纓方才舒了口氣,收了筆,輕輕抬手:“交卷。”
    這一係列動作,他本是靜氣收心。
    然而這樣的姿勢,這樣的表情,在王畿墨者眼裏卻是另一種風味。
    怎麽品都是瞧不上墨家這點學說,兩刻便落筆回筒,連一次水都沒灌過。
    換做普通學士,他們定是要當堂質問一下的。
    但眼前,做出這件事的是檀纓。
    他已經做了太多的事,這件事似乎也沒什麽大不了的,更何況他身後還站著一個龐牧……這一句話質詢過去,怕是要十倍奉還了。
    墨者們也不得不咽下這口氣,隻待閱卷時再“好好地拜讀”。
    正當他們要收上檀纓試卷的時候,旁邊的姒青篁卻也抬手一揚,連喘著氣說出來了“交卷。”
    剛剛平緩了一些的墨者,臉色頓時又沉了下來。
    教訓不了檀纓,還教訓不了你?
    可他們還未及上前,卻見姒青篁自行起身,掃了眼空空如也的主台後,便大仇得報般,氣勢洶洶地向往外走去。
    近前的墨者正要上前訓說,卻見龐牧當前一攔:“這位是107屆學士首席,答得快也不行麽?”
    “……”墨者滿臉一憋,怎麽她你也管?
    “還不收卷子?”龐牧反斥道。
    “是是……”墨者莫名其妙地遵從了指令。
    雖道不同,但龐牧這樣的人混哪一道,怕是都不會吃虧了。
    檀纓自然也在龐牧的掩護下悄悄離場,隨著姒青篁一道踏出了大堂。
    踏出門的那一刻,姒青篁好像了卻了一項戰事般,欣喜而又疲憊地回過了頭:“你看,我沒在怕。”
    檀纓未及答話,便聽一個聲音從身側飄來。
    “怕什麽?我麽?”
    姒青篁頓時一個抽縮,隻顫視前方,不敢轉頭。
    毫無疑問,那聲音正是出自與韓孫並行歸來的姒白茅。
    姒白茅隻和緩地走來,澹笑著說道:“公主,見到你今天的樣子,看來我多年的教育已是枉費。”
    “…………”姒青篁依然沒有轉頭,隻呆瞪著前方顫聲道,“教育?你走以後,他們瘋的瘋,死的死……”
    “人沒了價值就是會這樣。”姒白茅輕聲問道,“那你呢,現在沒了價值的你,又有何顏麵棄越事秦?”
    “我……早就……不怕你這套了……衛磐子告訴我,價值不是他人定義的,唯有自己才能定義……”姒青篁粗喘著氣說道,“我如今修學求道……有的是事情做……我比任何時候都好……”
    “敢問現下你修的哪家學,求的什麽道?”
    “……”姒青篁一滯。
    “看,你找不到你的道。”姒白茅大笑道,“‘公主’的價值並不是我定義的,而是天下人定義的。回越吧,與某位楚的公子成婚,那才是你唯一的價值。求道是男人的事,你所空耗的資材,已不知浪費了多少人的供養。”
    姒青篁鼻頭驟然一酸,崩潰一般顫搖起頭,不自覺地縮到了檀纓身後,抓著他的衣衫不再言語。
    呼……
    檀纓隻舒了口氣,這便也邁上一步,護在姒青篁身前,手一攤,平視著姒白茅笑道:“好了,現在這事歸我管了。”
    韓孫想攔,但為時已晚。
    韓孫想了很多種這兩個人幹上的契機,卻唯獨沒想到這樣。
    姒白茅見檀纓輕鬆的樣子,同樣心下暗驚。
    來之前的消息明明是……檀纓已經與贏璃或者範畫時在一起了?
    怎麽我妹妹也摻了進去?!
    “檀纓,你破我尊師亂我墨館,姑且可以說是為了數理之道。”姒白茅眯眼沉聲道,“管我家事,又師出何名?你莫不是與我妹……”
    “止聲。”檀纓隻一抬手,指向堂間,“我不在乎你是做什麽來的,也不想聽你說這些廢話,我累了,來吧——談便上席,不談便罷。”
    “檀纓……”姒白茅麵色驟沉,“你這是要與我墨爭鋒?”
    “隨你怎麽想,談便上席,不談便罷。”檀纓冷笑道,“謎語打多了,聽不懂人話了?”
    “你可想好……後麵的事情了?”姒白茅不覺露出一絲狠態,“我既為奉天學博,又承……”
    話未說完,檀纓瞪目一吼:
    “聽不到麽?那我大點聲!
    “談便上席,不談便罷!”
    頓時。
    滿堂沉浸於答題的學士都大驚抬頭。
    學博墨者更是瞠目咋舌。
    滿堂威壓之下,隻見姒白茅一抬手,卻又僵在空中。
    頓了片刻後,隻一咬牙:“我為指路而來,不做妄談。”
    話罷拂袖而去。
    全場呆滯。
    就連韓孫也呆滯了,連檀纓自己也呆滯了。
    憋了這麽久。
    就……就這?
    那逼原來都是裝出來的?
    便是姒青篁也重新擁有了語言能力,看著姒白茅遁去的背影呆歎道:“原來……這麽簡單……”
    堂內,龐牧更是幸災樂禍,隻與身旁的墨者道:“你們準備讓這樣的人當巨子麽?他可有吳孰、範牙毫厘之威?”
    眾墨隻含恨低頭,無言以對。
    ……
    檀纓與姒青篁一路回了小院,才見小茜已在門前等候。
    小茜遠遠見了姒青篁便撲了過來:“還好嗎?還能說話嗎?”
    “能能能……”姒青篁也抱著小茜喜道,“本來已經害怕的不行了……沒想到他才是更怕的那個……”
    “哈?”小茜不解道,“姒白茅怕誰?”
    “嗬。”檀纓當即踏上一步,“自然是你檀師了。”
    “???他不是來尋仇的嗎?”
    “現在想來,他尋個毛的仇。”檀纓哼笑道,“我連他師都無懼,司業、祭酒又都站在我這邊,他哪來的膽子與我爭鋒?”
    “那他幹什麽來的?”
    “不知道,不理解,不在乎。”檀纓反問道,“我現在是不是可以問了,他當年到底做了什麽?”
    “呃……”小茜呆巴巴望向姒青篁,“能說嗎,小姐?”
    “嗯……”姒青篁狠狠點頭,“他連蠅都怕,我一點也不怕他了。”
    話罷,三人便坐進院中涼亭,由小茜講出了以前的事情。
    姒白茅為越王二公子,長姒青篁足足十歲。
    當姒青篁六歲第一次踏進學堂的時候,他已是正牌學士,理所應當向父王請命,承接了姒青篁的啟蒙教育。
    但這個教育並非在學識數理上的,而是他自己認為的教育。
    他首先領著姒青篁去了會稽城外,最窮最慘,最髒最亂的地方,帶她見識了外麵世界最殘忍的一麵。
    從此姒青篁再也不敢出宮,一聽出宮便會大哭不止。
    接著,他便圍繞著姒青篁的居所與學堂創造了一個“國家”。
    這個“國家”中,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身份,要恪盡職守。
    而姒青篁的身份,正是公主。
    公主唯一要做的事,是守貞,守到出嫁那一天。
    在姒白茅的規則中,守貞即是緘默,不能與他人講話。
    一旦與某人對話,便是失節,一旦失節,很多人就會受到懲罰,公主再也無法見到她們。
    與此同時,姒白茅還安排了“奸賊”與“異邦”,負責勾引公主開口說話,如果成功大大有賞。
    於是,這個由幾十個人,有宦官與宮女,有忠士與反賊構成的“國家”,便這樣形成了,前後持續了兩年。
    兩年間,不斷有人離去,有人補充。
    每個人的形貌與思想也都變了。
    為了不受製裁而畏縮,為了拿到獎賞而狂熱。
    唯有那個不到八歲的公主,一直哭泣著坐在那裏。
    在看著最好的朋友,因與她的一句交談而永遠離開後。
    她便恐懼得永遠不敢再開口。
    直到姒白茅遠去王畿,她也再不會開口了。
    而隨著那“國家”的瓦解,最後的臣民也便如姒青篁所說,死的死,瘋的瘋。
    好在,衛磐子發現了這個惜字如金的公主,循循善誘,一點點帶她走進了冥思道。
    伴讀小茜也出現在了她的生活中,替她遮風擋雨,表露心聲。
    修學求道之間,她也有了更多的向往,終才赴秦。
    畢竟,那位名為嬴璃,遠超過公主定義的公主,就在那裏。
    檀纓如此聽過之後,隻覺一陣寒涼。
    這個……還是……挺可怕的。
    初聽上去,這或許隻是單純的異態。
    但在檀纓的視野中,這是拿幾十上百人,做的一場殘忍的社會實驗。
    這種事,最極端的法家都不一定做得出來。
    姒白茅做這些又是為了什麽呢?
    異癖?研究?得道?
    ……
    賓室中。
    韓孫與姒白茅對席飲茶,好言和事。
    對答之間,韓孫也從姒白茅嘴裏打探到了類似的故事。
    隻是這個版本更正義一些。
    “我隻是替父王好好教育她,讓她成為一名稱職的公主罷了。”姒白茅顫顫放下杯子,心中似是仍充滿了憋屈,“檀纓竟因此與我相逼,是碎我師還不知足,要一舉滅墨麽??”
    “唉,隻是學士之間的情誼,莫多想莫多想。”韓孫抬手問道,“所以像贏璃那樣,便不是稱職的公主了麽?”
    “璃公主又稱職在哪裏了?”姒白茅搖頭道,“求道求道,無非先來後到,她的道別人也一樣能得,而秦室的繁育,與他國的聯姻,又有誰能代替?女人不做女人的事,秦國的人口數量被楚國落得越來越遠,祭酒難道沒有判斷麽,法家不該規整麽?”
    “原來你是這麽想的……”韓孫輕揉著下巴問道,“求道是先來後到,這個怎麽講?”
    “哼。”姒白茅舉杯道:
    “道始初年,諸子先賢可破至七境,乃至八境,而今時六境已極,是因為當世全是庸才?
    “祭酒停滯五境,是因天賦才學天生便比韓非差了兩層?
    “我破到這五境,是因一時的妙思巧悟?
    “這點道理,祭酒想不明白麽?”
    “嗯……多謝提點了。”韓孫一笑,輕拍了拍懷囊,“這信的內容,我已猜到。”
    姒白茅一滯,本該露出些許驚訝,卻又硬壓了回去。
    “無謂了。”他隻一甩手,“那祭酒如何決斷?”
    “急什麽,你不是喜歡賣關子麽?”韓孫這便起身,“明日午時再告訴你。”
    “你……”
    “好了,猜謎也結束了,沒有想像中那樣有趣。”韓孫揮著袖子向外走去,“你慢慢指你的路,我不奉陪了。”
    韓孫雖話說得輕鬆。
    但合了門,走出幾步再一抬手。
    才發現這手是在抖的。
    這不對……
    姒白茅要的第三樣東西……
    不該來的這麽早。
    依學王密詔……至少還要等上二十年……熬死吳孰、範牙這一代人才該來。
    要來也是儒來,不該是墨。
    學王與韓非漏算了……
    在哪裏?
    對……眼前,就在眼前……
    唯物出世,檀纓碎巨子……
    本該在下一代登場的人,提前主事了……
    沒準備好。
    秦還沒準備好。
    怎麽辦?
    我該怎麽辦?
    迷亂之間,一個男人扶住了他。
    “幼?”白丕一個揚眉,“祭酒這是……唉算了,不能開這種玩笑。”
    “什麽玩笑?”韓孫皺眉道,“你我之間,百無禁忌。”
    “啊哈。”白丕笑道,“這幅樣子,我以為你發現老婆跟別的……嘿。”
    “你止聲!
    ”
    “我就說不能開吧。”白丕連連擺手,“不行就把我革職了吧,這工我也快做不動了。”
    “你想得美!”韓孫回身指向賓室,“接下來你陪著姒白茅,我去忙別的事了”
    “啊?我這人可口無遮攔啊。”
    “他連檀纓都怕,自然更怕你,你隨意說。”
    “唉,那我還就不信了!”白丕這便搓著手走了過去。
    姒白茅此時還並不知道,秦宮第一拱火人正向他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