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5、稀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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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正提著刀,失魂落魄地爬上河堤。

    遠處一群烏鴉掠過,樹林裏吹來一陣陣的冷風。總感覺馬邊的樹叢裏也有人在靜靜地盯著他,趙正不敢過去。

    如今有些草木皆兵的味道,他怕樹林裏還有埋伏。

    他回頭看了一眼河對岸的營地,然後撿起了一塊石頭,丟向了他的坐騎。

    戰馬踏著四蹄, “希聿聿”嘶鳴了一聲,見趙正招手,於是扭頭踱步過來。直到了身邊,趙正倚在馬邊觀望,見確實再沒人,這才翻身上馬,不敢多做停留, 順著河堤向平涼跑去。

    到得平涼,卻見村口似是有人牽著馬出來, 走近一看,確是段柴。

    “蒼宣伯!”段柴一臉焦急,見黑暗中趙正臉色蒼白,連忙迎上前來攙扶,“可是受了傷?”

    “呸!”趙正不知該從何說起,腦子裏現在還是嗡嗡嗡地。下了馬,問道:“你怎麽來了?你如今不該是接了梁珅的差,在涼王殿下身邊挑選護衛麽?”

    段柴語氣急迫:“蒼宣伯有所不知,今日安郡王忽然來了四百裏加急。說朝中有人要對你不利!殿下讓我立時到團練營去找你。可我去時,金司兵說你已是走了。我便順著官道往平涼來了……這才剛下馬,村口方才有人,我問過了,說你還未回來。正想著再順著河邊去迎你……蒼宣伯路上可是有何意外?”

    趙正搖頭,感覺右臂黏糊糊的,被血水染透了, 左肘也像碎了一般,劇痛難忍。肚子上的衣料被刀劃爛,呼呼地灌著風。那冷風吹在傷口上,絲絲陣痛。

    他扶著段柴坐在了村口的大槐樹下,齜牙咧嘴。

    不敢回家。

    他怕自己的模樣太瘮人,嚇著了有身孕的周盈。

    村口的火光不足,趙正穿的又是黑色的袍子,摸不清他到底受了多重的傷。隻是感覺麵前的趙正有些虛弱,說話都要喘幾口粗氣。

    “段柴,替我去把阿念請到平涼客院,我在那等她。家裏其餘人不要驚動,就說村東頭的馬棚裏生小馬了……”

    “唯!”段柴轉身走了幾步,又掉頭回來,“蒼宣伯,不如我先扶你過去,再去請人?”

    “不用,我自己能走!”趙正感覺額頭上沁出了冷汗,站起來腳下有些虛浮。他知道自己可能失血過多,再不止血怕是小命不保,於是打發走了段柴,摸著平涼的屋牆,進了客院。

    點著油燈,趙正脫下了外袍。右袖扯動, 帶開了被粘稠血液糊住的傷口。

    方才在河邊搏命,絲毫沒覺得疼痛。此時那將凝未凝的血漬一撕開,鮮血便汩汩地向外滲透。內裏穿的兩件襯衣早已染透,鮮紅刺目。

    小心地脫去了襯衣,在右上臂的傷口才顯現了出來。那姓孫的男人使刀真的是下手狠辣,這一刀砍穿了皮裘,入肉三分,四寸多長。除此之外,肩頭也有一處刀傷,隻是不太礙事。

    右臂整個麻木起來。

    趙正割下了一條襯布,用嘴和左手捆紮在傷口上。深吸一口氣,把襯衣一脫到底。

    肚子上一道血痕,切開了肌肉,差一些就崩開了腹腔。

    渾身冷得不行,趙正打了個寒戰,掀開床上的被褥,裹了進去。但不知是被褥太薄,還是屋裏太冷,趙正有些撐不住,眼前搖搖晃晃地,他甩了甩頭,想清醒一點,隻是越來越困,也越來越冷,恍惚間聽見了屋門響了一下,扭頭也沒看清是誰進來了,便就雙目一閉,昏睡了過去……

    第二日卯時不到,三千右武衛趕到,圍住了整個移民營地。

    火把映紅了黑夜,馬蹄踏碎了來不及收拾的瓦罐。慘叫聲、呼喝聲響徹起來。全甲軍士如同攻城略地,槍挑刀劈,掃平了所有的氈帳。各隊往來搜尋,更是派出了精銳斥候,沿著大通河直尋五十裏,隻要是移民,見人就抓,抓住先打一頓,再帶回來審問。

    龐元堂親自領兵,抓了河灘邊男女老少數十口,一頓軍棍,把他們打得血肉模糊,奄奄一息。

    孫林是何人?是如何混進移民當中的?可有熟識之人?營中可還有他的同黨?隻要說一個名字,就能活命。

    否則刺殺蒼宣伯此等重罪,全營誅殺,雞犬不留!

    普通百姓怎能遭受這般毒打,又聽說要全營殉殺,頓時便哭天喊地起來。

    整整兩日,一大堆相幹的不相幹的人被牽扯了進來,一條一條有用的,沒用的線索也都整理了出來,最後變成了呈表,遞給了在平涼坐鎮的涼王殿下。

    孫林,二十六歲。關中渭南人士。其妻劉氏,其母林氏。去歲十一月初六隨移民從渭南出發,到得河隴宕州時消失過幾日。營中有同鄉,據供述,孫林是渭南府軍出身,十年前上番去了右驍衛,於時任兵部侍郎、河南道行軍總管林仲帳下供軍職,其人在與叛軍的作戰中表現神勇,曾數次立功。

    五年前叛亂平息後除役,隻是家中糧田已被兼並。此番來河隴,走的是正常手續。

    達念臉上的淚痕還未幹透,洗了一把熱帕子,一邊啜泣,一邊輕輕地擦拭著趙正身上的血汙。

    趙碩臉上殺氣漸盛,合上了呈表,他閉著眼睛,兩道熱流從鼻孔裏噴出,“元良,保險起見,都殺了吧!”

    趙正靠在床邊,沒說話。

    趙碩道:“你可知林仲是何許人?”

    “如今的尚書左仆射,領中書侍郎。”趙正點頭,掀動著嘴唇,“他是大唐首輔。聖人賜臣蒼宣伯的敕書上,便就有他的大名。”

    “品至三公,官至首輔!”趙碩補充道:“他還是太子殿下的親嶽丈!”

    趙正嗤地一下笑了起來,隻是肚皮上的傷口被牽動,這笑容變得多少有些猙獰,“殿下說笑了,嶽丈還有不親的麽?”

    “你還笑得出來?”趙碩氣炸了:“安郡王前腳派人送信,讓我提醒著你一些。你後腳就被人砍成這般血人的模樣!”

    趙正心說是啊!這幫人真的慫,要砍你去砍涼王啊,砍我一個裏正,算是怎麽個章程?安郡王都已經提前對自己動手了,拿了他的實職,滅了他的氣焰。怎麽朝中還有人要對他動手動腳?

    不就剪除涼王的羽翼麽,剪誰不好?剪王渠讓、古昕不是也挺好嘛?至於三更半夜伏擊一個平涼裏正?

    到哪說理去?

    趙正蹙著眉頭,捂著肚子上的傷口,小心地咳嗽了幾聲。

    趙碩思慮良久,忽然揮手道:“你得走!走得越遠越好!”

    趙正抬起頭,什麽情況?

    “林仲此人,在軍中之時便就以狠辣著稱,早年還是振武將軍時,在安西就坑殺了數萬鐵勒人。後來隨聖人征戰,在河南一仗擊垮了叛賊十萬大軍,當著聖人的麵,斬了兩萬降卒。”趙碩說起這些時,臉上仍舊有些駭然:“刺殺於你,此事雖然沒有證據,但與他絕脫不了幹係,也符合他趕盡殺絕的風格。可我實在想不出,他為何偏就要殺你!”

    “此時定論尚早。”趙正搖頭,在戰場上狠辣,那隻是個人性格問題。可人又不是瘋子,殺人總得有動機,往小了說,要麽為人,要麽為財,要麽為了出一口氣。這是市井爭端,上不得台麵。

    能坐在首輔的位置,都不是常人,更不是市井之徒,隻為一時衝動就要置人於死地。

    他總得有個能上台麵的由頭。

    大局?幫助太子殿下鏟除涼王?

    涼王殿下眼下行事並不出格,就算擴軍確實有架空衛軍的嫌疑,未來可能會成為隱患,但這種事明麵上就能阻止,隻需朝會時引經據典,據理力爭,涼王的計劃就隻能被迫流產。他犯得著如此狗急跳牆,大動幹戈,以至於破綻百出?

    除非他幼稚,沒有政治智商。

    殺人全憑個人喜惡。

    趙正並不是為了嫌疑犯開脫,動輒就要暗殺某個名不見經傳的裏正,就算這裏正還是涼州都督府的司兵,可這事他說不通啊!

    新軍還未組建,玄甲軍更是沒影。

    趙正沒這個資本,讓大唐首輔大人記掛在心。

    此事必有蹊蹺,隻是暫時還沒有頭緒。這種事,讓趙正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吐蕃人。玩得一手挑撥離間,讓大唐內裏兩強相鬥?

    趙碩見趙正陷入了沉思,一時有些不快,站起身來,道:“元良你且好好養傷,那女子我已讓人醫治,隻等她醒來,我有的是辦法讓她開口!至於移民營,已是在你平涼管轄之下,人殺與不殺,你且自己決定!隻是望你三思,莫要給自己留下隱患!”

    “殿下說的是!”趙正也不願糾纏,他不信這一百餘戶都有罪。但趙碩說的有道理,出了一個孫林,誰又能擔保不出第二個孫林?

    難不成日後隻要出了平涼,就要穿甲?整日提心吊膽,接著草木皆兵?

    趙正不願想這些事,殺人不過頭點地,但以莫須有的罪名屠人滿門,這等事他也做不出來。況且屠了這一百多戶四百餘口,他就安全了?

    並不會,反而會讓他落下個殘暴無仁的壞名聲。

    為今之計,隻能把他們全趕走。相信趙碩經了這一遭後,也不會再讓平涼多留軍戶。

    至於安郡王的預警,趙碩也並沒有過分地解讀。

    所謂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若是首輔大人真的要對他下手,就算有預警又有何用?左右不過是見招拆招,隻要人不死,那便必有算賬的日子。

    趙正睡了下去,達念一直守在他的身邊。

    晌午時,周盈姐妹也過來了。達念終是瞞不住,一五一十地將事情告訴了她們。隻是周盈比想象中地要堅強許多,並沒有因此大哭大喊,她默默地接過了達念手裏的布帕,蹲坐在炕前,仔細地擦拭著她男人的手臂和額頭。

    眼淚掉在了衣襟上,但她並沒有哭出聲來。

    趙正在吐穀渾生死未卜的那一個月,家中姐妹遠比眼下更加絕望。

    趙碩聽取了趙正的意見,著右武衛押送,將大通河東岸的移民營遷出了蒼宣地界,直趕上了高原,去了吐穀渾。

    相比河西之地,那邊更靠近戰場,既然都是嫌疑犯,那就讓他們在百穀城自生自滅吧。河隴待他們不薄,在百穀城仍有萬畝草場,千畝糧田。

    隻是環境惡劣了一些。

    好在趙正雖然看起來嚇人,但刀傷並未傷及血脈筋骨,加上達念不惜成本地用藥,對他又照顧得無微不至,趙正躺了七八天就能下床,養得半月傷口便就痊愈。

    從平涼出來,遠處的大通河東岸一片狼藉。

    烏鴉落在破爛的氈帳堆中,四處覓食。打碎了的陶罐和陶碗裏,還盛著早已黴變的野菜粥。夯實了的地基上,堆滿了木料與磚石,它們原本是用來蓋屋子的,可是此時卻隻能靜靜地放在那。

    趙正唏噓不已,他的一江兩岸的夢想,瞬間稀碎……

    灌溉渠仍舊在挖,隻不過仍舊是平涼子弟在辛勤勞作。這九百畝荒地,已是燒出來了,若是放在那不開不肯,平涼人看不下去。

    趙吉利幾個休沐時回來過一趟,一個個咬牙切齒,恨不得將凶手碎屍萬段。隻是團練營裏操練任務繁雜,趙正沒讓幾人過多的停留,早早地把他們趕回了營裏。可他自己卻像個孤家寡人,一個人站在大槐樹下,遠遠地眺望。

    兩千多團結兵半個多月後隻剩下了八百人。

    每日辰時操練,八百人的隊伍就沿著大通河兩岸跑。不時的,隊伍會靠**涼,順著盈倉渠,矯健地像是八百頭豹子。隊伍也不似剛來之時如同放羊,此時晨操跑起步來,有了隊形,有了整齊的腳步。

    “啪、啪、啪、啪……”

    趙正就那麽站著,看著遠處的隊伍越來越近。

    今日是趙吉利帶隊,但顯然隊伍比昨日又少了許多人。

    趙吉利朝趙正笑了笑,聳了聳眉頭。隨後隊列中有人向趙正行禮問好。

    “蒼宣伯!”

    趙正站在村口的大石頭上,也跟著笑,“還剩多少人啊?”

    “五百三!”人群大聲地回應。

    “那不行啊,再加把勁!”趙正攏嘴道:“再趕走兩百三,剩下的人,就能拿月俸了!”

    “哈哈哈哈……”

    兵丁們齊聲大笑,追在隊伍最末尾的趙大柱一腳一個,大聲斥罵:“軍威軍儀呢?都喂狗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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