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無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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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體純苦笑,就算大明認可了忠貞營又如何?大明,還能堅持多久……
朱慈煊到得很快。三峽一帶的長江江麵,被夔東十三家牢牢控製,滿清的洞庭湖水師數次仰攻,都損兵折將而歸。朱慈煊一行無需擔憂敵情,操船的也是文安之精心挑選的老手,順流而下,沒多久便從房縣抵達了興山。
“消息傳遞不便,之前好像說鎮遠已經丟了。”劉體純皺眉道。
興山,接到消息的劉體純也到了,正在和李來亨閑聊。對於朱慈煊這個太子,他們之前的了解僅限於知道這個程度。永曆在聯合西營之前,本身的軍隊屢次遭受滿清毀滅性打擊,現在更是幾乎全靠著西營的老底子在死撐。孫可望將整個貴州幾乎都打造成了兵營,才勉強支撐起幾十萬西營對湖南兩廣發動攻擊,再無餘力對忠貞營進行補給。自聯明抗清開始,忠貞營越戰越弱,主要就差在了補給上。要說忠貞營的軍頭們對永曆朝沒有意見,那他們就全都是聖人了。
“孫可望該死,白白葬送了大好局勢!”李來亨怒道。滿清還活蹦亂跳著呢,孫可望你要當皇帝,也等滿清快涼了再說啊,非要著急出手,逼得李定國劉文秀不得不和他內戰,這不是親者痛仇者快嘛。
劉體純也深以為然,我們闖軍都肯和南明合作了,你孫可望居然跳出來要永曆禪位,這不是瞎胡鬧嘛,李定國劉文秀也是不爭氣,居然讓這孫子跑了。“若然如此,我們當早做準備。川東鄂西貧瘠,不是王霸之基,如今,隻能據成都,謀漢中,以雲貴川三省之地,徐圖後事。”
哈喇巴兒思被羅大順和鄧澤揉搓的欲生欲死的時候,朱慈煊已經見過了郝搖旗,到了興山李來亨處。郝搖旗和袁宗第處境類似,守著房縣苦巴巴的熬日子,袁宗第的大昌有鹽,郝搖旗的房縣平地稍微多點,多少能種點糧食,但同樣無法自給自足,每年都得去滿清那邊打打草穀。朱慈煊到的時候,郝搖旗正在計劃著聯合劉體純、袁宗第等一起出兵勳陽府,去找找湖廣胡全才的麻煩。朱慈煊的到來,讓郝搖旗推遲了出兵的計劃,郝搖旗的部下們多有失望之色。一群不怕死卻怕窮的硬漢,朱慈煊心中感歎,可惜永曆朝無容人之量,但凡能給夔東軍多一點點信任和支持,他們又豈會困頓於山區,僅僅勉強牽製滿清在湖北的二線部隊。
朱慈煊失笑:“貴州安若泰山,父皇豈會北狩?父皇倒是打算移蹕貴陽,不過得等晉王平定永昌之後了。臨國公在哪裏聽來的消息?”
李來亨訕訕,默不作聲。總不能說是我和劉體純自己猜的吧。
劉體純聽了一會,算是確定了朱慈煊不是為永曆跑路而來的,當下問道:“殿下準備坐鎮成都,不回昆明了?”
朱慈煊點頭:“成都平原沃野千裏,且是四塞之地,乃王霸之基,大秦得之以雄視六國,高祖賴之而有漢家四百載天下。本宮當親自坐鎮,為大明經營好中興的根本。”
“欲木之長者,必固其根本。”朱慈煊談興起來了,唾沫橫飛道,“黃台吉在關外立穩了基業,所以韃子剿而不滅,如今甚至能席卷中原。相反,闖王旋起旋滅,就是因為沒有……”
見劉李二人豁然變色,李來亨更是張口欲言。朱慈煊暗自後悔失言,旋即又深吸一口氣,直接道:“既然說到這了,本宮不妨把有些話直接說清楚。”
他站起身,大聲道:“本宮以為,闖王當年造反無錯,錯的是那些逼得百姓沒有活路可走的貪官汙吏!”不顧二人驚懼的臉色,朱慈煊接著道,“百姓起早貪黑,田中刨食,辛苦所得一二,尚未落袋,即有稅吏上門,但有不從,便敲詐勒索,無所不用其極。辛苦而不得飽暖,勞累而不能安寧,天災不斷,戰禍相連,百姓賣兒鬻女,易子而食!”
朱慈煊咬著牙道:“本宮知道闖王那時候看到的是什麽樣的景象!官府沒有給老百姓活路,闖王領著老百姓自己求活,何錯之有?本宮要是被官府逼得活不下去,那也是要造反的!”
“殿下!”王啟隆聽不下去了,忍不住叫道。
朱慈煊無所謂的擺了擺手:“本宮敢說,就不怕這話傳出去。‘不作安安餓殍,效尤奮臂螳螂’,自古以來,不把百姓當人的官府,有一個得了善終的嗎?說出這話的楊嗣昌,和他一樣想法的是哪些人?是洪承疇、吳三桂這些漢奸!百姓造反,他們披著大明的皮屠殺百姓;韃子來了,他們搖身一變成了韃子的官,繼續屠殺百姓。看看現在的大明,再看看現在的韃子,我們到底是在和誰打仗?!”
“當年造大明反的闖營、西營,現在成了大明的中流砥柱,為苦苦支撐大明血灑疆場!當年保衛大明的那些人呢?”朱慈煊冷笑一聲,“倒是一個比一個快的剃了頭發投降了韃子,成了建奴的狗。幾十年前,闖王揭竿而起沒錯,錯就錯在,沒有把這些王八蛋消滅幹淨!闖王如果殺光了他們,哪還有今日的禍患?”
劉、李、王三人盡皆失聲,朱慈煊的話實在太過聳人聽聞。“本宮知道,朝廷上一直有一些聲音,認為是闖王禍亂了天下,才導致甲申之變,導致建奴入關。”朱慈煊再次強調,“但本宮相信,人活在世上,最基本的權利就是生存的權利。大明不給百姓活路,百姓就該起來反抗大明。同樣的,韃子不給我們活路,我們也一樣要反抗韃子。為了求活而造反,又有什麽錯了?”
“臨國公、皖國公,西營也好,忠貞營也罷,在本宮眼中,都是抗擊韃虜、護衛華夏的熱血男兒。本宮對你們隻有敬重感激之心,絕無半分他念。本宮曾對晉王蜀王說過,大明到了這等地步,若是還不能精誠團結,繼續守著門戶之見,還有未來麽?”朱慈煊鄭重道,“本宮向天發誓,凡是為大明、為華夏流血犧牲者,本宮絕不負之!若違此誓,人神共棄之!”
三人齊齊動容,李來亨隻覺數年來的委曲求全、擔驚受怕一時全湧上心頭,這個在戰場上出生入死都不皺一下眉頭的漢子,竟紅了眼睛。天下的讀書人都說是闖王作亂才讓建奴撿了便宜,闖營堅持抗清,也是想向天下證明,我們造反亂了大明是沒錯,但我們會抗擊韃子到最後一刻,你們呢?
劉體純比李來亨要冷靜許多,他經曆的太多,很清楚重要的不是聽別人說什麽,而是看別人做什麽。朱慈煊今天說的天花亂墜,安知不是隻為了讓他們安心?“殿下,末將能把殿下今日言語,告知忠貞營眾將嗎?”
“自無不可。”朱慈煊笑道,“越多人知道越好。”
王啟隆又坐不住了,關上門來說話,太子願意怎麽說都行,最多出門了不認。可要是傳出去,別人不說,永曆都未必認可朱慈煊這一通話,不,是一定不會認可的。
“殿下三思。”王啟隆低聲道。
“看來王將軍是不把忠貞營當自己人了。”李來亨冷哼道。永曆治下,農民軍與明朝武將出身的將領天然的不合,李來亨能把李定國劉文秀當自己人,卻不會把王啟隆視作戰友。
朱慈煊打圓場道:“王兄隻是擔心本宮被人非議罷了,對忠貞營絕無成見,臨國公勿怪。”岔了一句,朱慈煊再次承諾,“兩位自可把本宮今日所說公之於眾。本宮的態度很明確,大明有負忠貞營、西營在先,所以,不存在既往不咎的問題,因為闖王等當初造反無錯。”他也清楚,不斷和李來亨等人說既往不咎,隻是在提醒他們曾經反賊的身份。既然如此,幹脆說他們造反沒錯好了,來自後世的他,本就不覺得起義是一件錯事。
劉體純露出滿意的笑容,朱慈煊可是當今的太子,未來的大明皇帝。他這番話,無疑給忠貞營賜下了護身符。誰以後再敢拿闖王說事兒,那就是不給朱慈煊麵子。未來皇帝的麵子,你敢不給嗎?
朱慈煊說了這麽久,也覺得有點累了。坐下喝了口茶,這才繼續道:“差點忘了正事。忠貞營駐守川東,與昆明聯絡不便,補給也困難。本宮今後要長駐成都,有意在奉節設立一個聯絡點,諸位有需要的物資,可向奉節派出信使,本宮會盡力籌措;本宮需要諸位出力的時候,也會在奉節告知諸位的下屬。二位以為如何?”
劉體純奇怪道:“殿下有何吩咐,直接下旨即可,何須中轉?”他沒在乎朱慈煊說的物資,在他看來,成都如今殘破不堪,朱慈煊不找他們要東西就不錯,怎會有餘力提供補給。
朱慈煊笑道:“交換物資,共享情報,製定戰略,共同進退,守望相助。”
劉體純深深的看了朱慈煊一眼,沒有說話。李來亨奇道:“這不是內閣的事兒麽?”
朱慈煊有點無奈,李來亨憨直是不錯,但憨直過了頭,也讓人頭疼。他歎道:“內閣不是在昆明嗎?聯絡不變,鞭長莫及,全靠朝廷居中調度,難免貽誤戰機。現在是戰時,當以臨機權變為重,臨國公,若興山事事都需朝廷點頭,你還能打仗嗎?”
李來亨還想說話,卻被劉體純目光製止。朱慈煊的態度,讓劉體純也暗暗心驚。聽他這意思,是要在成都另立中央啊。“孫可望之後,又要再出一個孫可望?”劉體純腹誹道,永曆啊永曆,你還真是個苦命天子,你這個兒子,野心不小啊。
“兩位若無異議,本宮希望能盡快在奉節看到你們的聯絡人。”朱慈煊站起身,他覺得來興山的目的基本已經達到了,“臨國公,不請本宮看看你的部將?闖營三堵牆的威名,本宮可是聞之已久啊。”
李來亨有點不信:“殿下可是安我等的心,若是戰事不利,殿下當早做打算,豈可虛言欺瞞我等?”
朱慈煊愕然,李來亨好直的性子。他到底是後世之人穿越而來,沒有什麽被冒犯的感覺,反而對這種耿直之人很是欣賞。“臨國公稍安勿躁,本宮剛得到的消息,鹹寧侯已準備進攻韃子先鋒,想來不日就有捷報送到。蜀王磨刀霍霍,隻等濟席哈入轂,何來戰事不利之說?”
李來亨瞪大了眼睛:“某聽說鎮遠已經陷落?”
“時事艱難啊。”朱慈煊暗暗感歎一句,展顏笑道,“本宮此次巡視忠貞營,倒沒有別的目的……”
“來了!”劉體純李來亨對視一眼,不由坐直了身體。李來亨靜靜聽著,心中也在亂轉。太子年紀不大,行事說話卻是老成,比同齡人高出一截,看上去也不文弱,就可惜還在變聲期,聲音嘶啞了點兒。
“……本宮已與晉王、蜀王議定,經營成都。”朱慈煊繼續說道,“忠貞營坐鎮川東,護衛著成都的東大門,以後本宮與各位將軍可就是鄰居了。鄰居嘛,自然要多走動,本宮之前長伴父皇膝下,未曾見過各位將軍,這次來忠貞營,也是想和各位將軍混個臉熟。以後本宮在成都,少不了還要和各位守望相助……”
劉體純聽著,似乎和我們想的不太一樣?李來亨到底年輕一些,忍不住打斷朱慈煊道:“殿下,聽說韃子進攻貴州,不知戰事如何?”
朱慈煊一愣,到了這一世,他說話被打斷的次數屈指可數,不過他也不以為意,笑道:“好叫臨國公知曉,蜀王已定下破敵之策,濟席哈此次在劫難逃。”劉文秀的兒子劉震是現在的錦衣衛都指揮使,這次也跟著朱慈煊到了四川,什麽消息他收不到。
下船,登岸,見禮,熟悉而又繁瑣的一套流程走完,朱慈煊等坐進了李來亨的帥府。朱慈煊暗暗打量,劉李二人頗有風霜之色,李來亨倒還英氣勃發,劉體純卻是幹瘦黝黑,一杆煙槍在手,看著猶如老農一般。
李來亨點頭:“叔父言之有理。侄兒所在的興山,距離韃子最近,侄兒輕易動不得,不如叔父遷往成都,先做準備。這也是我們忠貞營被大明完全接納的絕好機會,叔父千萬莫要錯過。”
“故意丟給韃子的,羅將軍可是賣了五千兩銀子。”朱慈煊想到這事就忍不住想笑。誰說古人刻板的,該敲竹杠的時候,一樣敲的梆梆響。
“那殿下剛說要經營成都,不是因為貴州戰事吃緊,陛下打算,那個……北狩?”李來亨差點說出了跑路二字。
劉體純搖頭道:“那位是個膽小怕事的主,一腦子都是小富即安的想法,現在晉王對他極是禮敬,他恐怕不會有這樣的想法。而且,我們到底是闖軍……那位要麵子,不明著追究我們就不錯,怎麽會想拉攏我們?”
“韃子最近異動不小,貴州好像已經打起來了,若是蜀王頂不住,那位除了往我們這跑,還能去哪?出海到廈門尋延平麽?那可是唐王的嫡係。”李來亨有點不服氣,怎麽著,叫花子還嫌飯餿?老子是闖軍餘部怎麽了,你永曆有能耐就別來,龜孫子也樂意伺候你。
“殿下這段時間動靜不小,宣慰二王、大練禦營、擒殺亂賊,現在又要巡視我們忠貞營。小老虎,我看這小太子是個能折騰的主,你說他非要來川東轉悠上一圈,是個啥想法?”劉體純抽著旱煙,砸吧著嘴道。李來亨是李自成侄子李過的義子,李過被稱為“一隻虎”,李來亨也就有了“小老虎”的昵稱。
李來亨皺著眉頭道:“侄子倒是接到了袁、郝兩位叔父的傳信,說殿下絕口不提甲申之事,對我們忠貞營也頗有好感,數次提到將來會加大對忠貞營的物資供應。侄兒猜,殿下是不是秘密有那位的指令,想將我們忠貞營納為己用?”李來亨說著,用手指了指天上。
“小老虎的意思是,殿下是來給那位打前站的?”劉體純也覺得李來亨說的有點道理了。
“若不是的話,那位沒必要對咱們刻意示好。如此說來,莫非貴州戰事不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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