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威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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廈門,經過幾個月的輾轉,沐忠亮終於抵達了大明延平郡王鄭成功的駐地。
這幾個月時間,沐忠亮經曆了種種波折,過得可謂生不如死。接到朱慈煊的任務後,一根筋的他為了保密,沒有想著去問問自己老爹該怎麽去廈門,找了個向導就往四川跑,打算在重慶找條船一路東行。當他千辛萬苦的到達重慶,亮出身份把要求一說,杜子香手下的兵像看傻子似的看著他,一句話就讓他呆立當場。
“小公爺,重慶的船最多開到奉節……奉節再往下,得換忠貞營的船了,就算忠貞營願意送您,到了興山也就到頭了,湖北那邊有韃子的水師呢……”
呆若木雞的沐忠亮在杜子香的指點下又回了貴陽,而這時候,朱慈煊卻一路演戲演到了重慶,沐忠亮倒是在路上隔著老遠看到了禦營,想了想,沒敢過去,怕被朱慈煊笑話。一路急行,沐忠亮從貴陽到昆明,從昆明到雲南安南邊界,之後在安南買了一艘小破船,躲著韃子水師巡查沿著海岸線行駛了將近兩個月,這才在廈門海域附近被鄭家水師發現。
見到鄭成功,沐忠亮行禮完畢,立刻奉上朱慈煊的信。鄭成功接過書信,沒著急打開看,而是上下打量了沐忠亮幾眼,忍著笑道:“一路過來吃的苦頭不少吧?你也別回昆明了,幹脆在本王麾下效勞如何?本王看你倒有了幾分老海狗的模樣了。”這倒是真的,在海上飄了這麽久,沐忠亮哪還有半分原本器宇軒昂的公子哥模樣,被海風吹的黑瘦幹癟,像極了在海上討生活的水手。
沐忠亮苦笑謝過,他是沐國公的後人,投到延平郡王手下可不像話,當然鄭成功對此也心知肚明,不過開個玩笑罷了。
鄭成功看完書信,皺眉不言。他是明朝忠臣不假,也向永曆稱了臣,但他內心深處始終向著唐王一脈,對曾和紹武兵戎相見的永曆觀感絕對算不上好。倘若不是唐王已經絕嗣,他必然是要擁立唐王後人的。朱慈煊在信中許諾他鄭家效仿沐英一例永鎮台灣,他倒是心動,但也沒太放在心上。朱慈煊畢竟隻是太子不是皇帝,他的許諾是否能兌現、何時能兌現都是未知之數。
鄭成功略過書信不談,反而細細問起了朱慈煊的情況。良久,方才請人帶沐忠亮下去休息。沐忠亮走後,鄭成功吩咐人去傳喚幾個心腹,閉目沉思起來。
“借習武之名插手禦營,矯陛下之意勸和二王,還能看到台灣對我鄭家之價值,這小太子,年紀不大,倒是個有手段有眼光的……”
片刻,麾下文武趕到,鄭成功將朱慈煊書信內容一說,立時議論紛紛。
“永鎮台灣?台灣孤懸海外,土人眾多,現在還有紅毛夷築城固守,小太子是想以鎮守之名發配我鄭家麽?”說話的是鄭經,延平郡王世子,他年紀也不大,但對總角之年的朱慈煊卻極不感冒,一個乳臭未幹的小屁孩,也敢隨意參與國家大事了。
鄭成功不悅道:“你是世子,安敢如此口無遮攔?這話傳了出去,世人隻會說你紈絝無禮,說我鄭成功教子無方。”
鄭經無奈,垂首認錯。旁邊,甘輝解圍道:“王爺息怒,世子說的也有道理,台灣雖然地廣,但沒多少漢人,紅毛夷和土人勢力交割,此時我軍若東渡台灣,難免和他們發生衝突,韃子如果趁機來犯,我們腹背受敵,恐怕應接不暇啊。”
“沒錯,王爺。”陳永華,也就是鹿鼎記中韋小寶的師父陳近南也說道,“當前還是應以抗清為重,紅毛夷不過疥癬之疾,韃子才是心腹大患。此時分兵台灣,徒然增一大敵,智者不為也。”
眾人附和,隻有鄭襲皺眉不語。鄭成功笑道:“諸位說的有理,五弟,你有何看法?”
鄭襲思索了一會兒,緩緩開口:“大兄,我是在想,太子如何便知您欲取台灣?”
鄭成功笑了,說道:“為兄何時說過要謀取台灣?”
鄭襲也笑了:“大兄何必揣著明白裝糊塗呢?大兄若是無意台灣,豈會將我等召集過來?何況,在大兄心中,台灣莫非不是一塊寶地?”
眾人呆滯,啥意思,國姓爺真的有意謀取台灣,我們怎麽不知道?
鄭成功哈哈大笑,欣賞之色溢於言表。他環視四周,將眾人神色都收在眼底,見鄭經看鄭襲的目光中暗藏一絲寒意,心中微微一凜,正色道:“五弟,你且說說,台灣為何是塊寶地?”
鄭襲笑道:“大兄明鑒,我鄭家起自海上,能養兵數萬,以金、廈彈丸之地力抗韃子,靠的就是掌控了海貿。台灣雖然是蠻夷雜居之地,但向北可控製到朝鮮、日本的航線,向南連接呂宋、爪哇,台灣若在我手,我鄭家不需再與紅毛夷分潤貿易利潤,每年所得至少可翻一番……諸位,我因為掌管著鄭家對外的貿易,所以才能明白大兄的打算,你們一門心思都在打仗上,難免一葉障目了。”
眾人倒抽一口冷氣,台灣竟然如此重要?!這要是拿下了台灣,能養的兵豈不是可以翻倍?原本對台灣毫無興趣的甘輝等戰將,瞬間心頭火熱起來。
“大兄,我想不明白的是,太子殿下怎麽會知道大兄的心思?當初的孫可望,現在的晉王、蜀王等人,都不曾流露出要染指海貿的意思,可見朝中沒人看到海貿的利益。那太子殿下,是怎麽想到用台灣來拉攏大兄的呢?他背後,到底站著何方神聖?這一位,對我鄭家是敵是友?”鄭襲百思不得其解,沉聲道。
“這……”眾人語塞,他們身處廈門,也沒覺得台灣是塊寶地,太子遠在昆明,竟能一眼看到台灣對鄭家的作用,這,細思極恐啊。
“說不準小太子就隨便一說呢?台灣距離我金、廈極近,小太子……”見父親嚴厲的目光射來,鄭經咽了口唾沫,改口道,“大概殿下翻了翻地圖,覺得台灣現在是無主之地,反正也是父王自己去打,慷他人之慨的事情,就隨口許諾了出來。”
鄭襲搖頭:“不會的,殿下背後定有高人指點,這是把準了大兄的脈了。”
見鄭經猶自不解,陳永華開口道:“世子,王爺受隆武天子大恩,獲賜國姓,不管王爺如何想,在當今聖上眼中,王爺都打上了隆武天子的印記。今上曾與紹武爭位,如今對王爺雖然多方籠絡,但終究隔了一層了。”鄭經眨眨眼,不明白陳永華為何翻起陳年舊賬。陳永華心中暗歎一聲,接著道:“殿下寫信給王爺,今上豈會不知?殿下若在信中胡亂許諾些王爺根本看不上眼的好處,那王爺會如何想?會不會覺得今上還念著唐桂之爭的舊事,故意給王爺難堪呢?”
鄭經恍然大悟,鄭成功看著兒子,心中微感失望。轉頭想想,兒子畢竟還年輕,這還不到二十呢,隨即釋然道:“你啊,要多和軍師還有你五叔學學……老五啊,你也不用再去想著殿下背後是誰了,為兄剛才便已想過,台灣我誌在必得,現在朝廷有令,那就更是師出有名。金門、廈門太小,才能養活多少百姓?距離韃子也太近了,如今我每次出征,不得不布置大量兵力留守,怕的就是韃子趁虛而入。”
“但台灣不同。台灣夠大,養活上百萬人毫無問題。韃子水師孱弱,台灣孤懸海外,不用擔心防守問題。台灣位置險要,方才五弟已經說過,控製台灣,就控製了往來日本、朝鮮的商路,再多養幾萬甲士也不在話下。而且,台灣若在我手,呂宋可圖乎?”
眾人聽的心馳神往,鄭襲更是拍手道:“大兄好魄力,若得呂宋,我鄭家每年收益還可再翻一番!”
鄭成功笑道:“好了,呂宋還是太遠了,以後可徐徐圖之,還是先討論眼下的事情吧。各位,陛下的條件開出來了,要我們今年進軍東南,吸引韃子注意,分擔晉王蜀王壓力,各位覺得如何?”
甘輝揮拳,喝道:“沒說的,打韃子天經地義,就算皇帝不開口,我們不也得揍他們?”
陳永華也讚同道:“甘將軍言之有理,王爺矢誌抗清,天下英豪莫不景從。我等匯聚王爺麾下,為的是驅除韃虜光複華夏,而不是為了一家一姓之天下。無論陛下是否有旨意,隻要戰機有利,都該即刻出兵北伐。”
馮錫範這時皺眉道:“打是可以打,但怎麽打還得計較。打多大,是襲擾為主,還是重兵攻打堅城?還有,既然台灣於養兵大有好處,是否該及早拿下?若是今年就出兵台灣,那進軍東南一事,還需斟酌。”
鄭襲也道:“大兄,台灣乃是無主之地,又非大明舊土,何須天子冊封?就算天子不予旨意,咱們也能打,一樣是開疆拓土。天子拿台灣做順水人情,咱們大可裝不知道啊……”
陳永華反對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台灣早有中華之民定居,如何便不是大明之地了?沒有天子旨意,王爺如何效仿沐家之例永鎮台灣?”
雙方各執一詞,吵得不可開交。鄭成功聽了一會兒,突然幽幽道:“殿下信中有言,大明南渡以來,數次抗清局麵有所好轉時,都因內亂而功虧一簣。而內亂之根源,便在於沒有眾望所歸之中樞威權。”
眾人一靜,都看向鄭成功。鄭成功接著道:“烈皇帝殉國之時,本王尚在南京就學,其時,簡皇帝南明弘光帝)初承大統,但京師陷落,大明威嚴一落千丈,包括本王那父親在內的各地軍鎮,都開始自行其是。世人都道簡皇帝荒淫無道,但本王卻知其勤政簡樸不在烈皇帝之下,奈何威權已喪,難以號令四方,回天乏力。其後,先帝也好,今上也罷,皆未能重振中樞威權,乃有本王父親和孫可望之叛!”
眾人默然,鄭成功能對其父鄭芝龍叛明降清之事直言不諱,他們聽著就刺耳的很。
“反觀韃子,以上三旗統禦滿八旗,以滿八旗統禦蒙、漢八旗,再以三族八旗震懾統禦漢軍,上下森嚴,令行禁止。對比之下,大明焉得不敗?”
“本王細思甲申以來之慘事,不得不承認,殿下所言大有道理。中樞威權不立,廟堂政令不通,地方各行其是,總有百萬大軍亦是烏合,更令士林失望、將士寒心、百姓側目……大明想要振作,必須重立中樞威嚴!”
鄭經不太服氣,咕噥道:“父王,這中樞威權也是他朱家天子自己丟掉的,殿下給父王說這些是何意?要收權麽?父王就甘心受人所製?”
鄭成功平靜的看著兒子,森然道:“你是世子,再有這無君無父之言論,休怪為父大義滅親!”
鄭經一個哆嗦,冷汗低落。鄭成功不再理會他,繼續道:“本王蝸居金、廈彈丸之地,能與韃子周旋多年,靠的不是鄭家財力雄厚、兵甲精良,靠的是什麽?因為本王是大明的臣子,是先帝禦口親封的國姓。各地壯士渡海來投,看重的不是我鄭家的財貨,是我朱成功矢誌抗清中興大明的決心。”他又看向鄭經,哼道,“經兒,本王麾下兒郎,是大明的忠臣孝子,可不是我朱成功的。”
鄭經低頭受教,鄭成功繼續說道:“本王受先帝大恩,先帝若有後裔,本王自然一力扶持,但先帝已然絕嗣,本王難道就因此自絕於大明之外?我朱成功始終先是大明的臣子,再才是蒙受先帝重恩的國姓。大明曆代先帝遺澤尚存,天下百姓殷殷期盼,想的是大明中興,而不是另立新朝。”
“民心即是天心,民心不改,大明仍是天命所歸,今上依然是萬民共主,依然是億萬民心所聚,依然是我等臣子的君父,是我朱成功效忠的對象。今上總有萬般不是,卻是中樞威權所在,今上有命,本王自當遵從。”鄭成功一字一頓道。
“大明,再經不起一次內亂了,我朱成功,不是孫可望!若有旨而不遵,中樞有令而不行,這不隻是對陛下不敬,更是將大明威嚴置於不顧。那這本就搖搖欲墜的大明,還能讓誰去追隨?我又有何麵目受這國姓?”
鄭成功突地站起,喝道:“自今日起,我鄭家,當謹奉廟堂決策,謹遵陛下令旨!”
“全軍備戰,目標——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