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1 尖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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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於開鑿運河所引發的一場眾所周知的地震,下陷的祖安形成了一片龐大的地下城區,並且坐落於皮爾特沃夫周邊蜿蜒的溝壑與峽穀之中。

    而在它周圍的地貌,除開陰暗潮濕的蜿蜒溝壑與峽穀,便是一道道穿插山體宛若長龍般肆意運輸著工業廢水的巨大管子。

    裏麵盛裝著被體麵的皮城所排斥的廢棄原料,經由這些粗大密集如人體動脈的管道,充盈並汙染著下方的祖安。

    如今,伴著地下水溝的腐臭氣息,這惡劣少有人出現的偏僻環境裏,卻是來了幾位新的客人。

    當黑巷乃至於整個祖安的主人範徳爾的子女們滿懷雄心壯誌決心去往上城幹出一番大事業來向那些大人們證明自己功績的時候,來自底城礦坑區的幾個孤兒院的孩子也同樣在為了未來而舉行一場祖安儀式。

    “溫,快點!”簡科大叫:“尖嘯馬上就來了!”

    “我知道!”

    許是山體間的風太大,許是作為這場儀式參與者的溫此刻心緒並不如以往安靜,他也大吼起來:“用不著你說!”

    溫正扒在一條通風管裏頭往上爬。抹了油的鐵架發出讓人牙酸的摩擦聲。

    而在他們一行人的下方,插著十來根試管容器的壓力運送機越來越近了。容器內液體在堅硬的玻璃管壁裏交融混雜,瞬間發生了宛如沸騰一般的反應,閃爍出來的亮光透過玻璃管映射在長滿青苔的崖壁間。

    這就是尖嘯,是一種很具有祖安風格的化學動力裝置。

    上麵安裝的十來根試管就是從皮城的工業廢料中提純出來的原料。這種動力液按照一定的純淨度、濃稠度配比起來,它們一旦發生化學鏈式反應,就能夠提供巨大的能量......非常巨大的能量。

    伴隨著一種不正常狀態的劇烈顫抖,通風管震動起來,仿若下方有一隻巨大的怪獸正咆哮著急速衝來。

    聽到了尖嘯特有的動靜,溫將薄瘦的背緊貼著帶倒角的鐵框,然後把抽筋的雙腿抵住對麵。抬頭看去,通風管出口投下一塊四四方方的亮光,顯得遙不可及。

    上方探出一個和他有幾分相像的腦袋,是他的哥哥尼克。

    “就快到了,小夥兒。”尼克朝他伸出一隻手。“你要我下來嗎?”

    在這種特殊的日子裏,溫不想像以往那樣接受哥哥的援助。於是他搖搖頭,咬住牙齒使出全力繼續往上爬。

    他努力把背脊挺得筆直,腿上的肌肉火燒火燎,卻也顧及不了那麽多了。一寸一寸地往上挪,他終於夠到了哥哥的手。

    尼克抓住自己弟弟瘦弱的手腕,用力把他拉出了通風管。

    溫雙腳發軟,臉朝下趴倒在地,張大嘴巴在大口喘息,額頭上沁出的密密麻麻的汗水凝成液態水滴狀掉落在崖間黝黑的積岩上。

    這是崖壁上的一個凹洞,祖安的小孩沒有不知道的,隻是平常少有人來。或者說,這裏像這樣的凹洞還有很多,足夠他們選擇出自己最喜愛的一處。

    凹洞的空間不大,勉強夠他們貼著身子站起來,邊緣則是極其陡峭的懸崖。凹洞外麵,隔著大約十碼遠的地方矗立著三根升降機的柱子,每根直徑兩碼,用熟鐵鑄造。

    費恩站在懸崖最邊緣的地方往下看,與死神貼邊站立的動作讓他臉上掛著瘋子一樣的笑意。大風狂卷,翻起他那滿是補丁的衣服和一頭亂發。

    尼克身邊站著凱茨。她很興奮,雙頰飛紅。

    簡科在大腿上緊張地打著拍子,生氣地盯著溫:“你差點兒害我們錯過了。”

    “尖嘯還沒來。我們不會錯過的。”溫咬著牙說。

    簡科瞪著溫,但是因為尼克在場,他也不敢造次。當他們還是在”希望之屋”的孤兒時,簡科是個霸王。但是霸王時常會成為祖安黑幫手下惡棍的眼中釘,而被狠狠的修理。

    溫的哥哥尼克就是這樣一個惡棍。當他在眾人麵前用與自家弟弟完全不同的精壯體格接連掀翻三個黑幫的混混時,他就成功加入了礦坑區附近活動的黑水幫。

    凱茨想拉他站起來,溫笑了一下,握住了她伸過來的手。

    “謝謝。”

    “不用。”她湊近了點兒,好讓尖嘯與管道震動的噪音不會蓋過她的話。

    溫嗅到了一股苛性皂的味道,像是化合檸檬汁的酸味,應該是她早晨洗漱用的。

    許是考慮到這趟儀式的重要性,凱茨也在衣著方麵花了些心思。她從衣服箱裏翻出了一件舊裙子。這些衣服都是大孩子穿不下淘汰了的,或者是如尼克這般到了年紀,離開孤兒院之後留下的東西。

    盡管溫已經拍幹淨了身上的塵土和油垢,但他在凱茨身邊站定時,心頭卻突然尖銳地湧上一股無地自容的感覺。

    “我從來沒搭過尖嘯,”她仍然緊緊抓著他的手不放,“你呢?”

    刺耳的咆哮聲越來越響。巨大的哢嗒聲灌進岩洞,撞在濕漉漉的苔綠色牆壁上,發出震耳欲聾的回聲。

    費恩回頭看著他,臉上還是那與死神共舞的瘋狂神情,旁邊簡科的臉上也滿是乖戾的笑容。

    當你生怕自己被人看不起的時候,撒謊就顯得非常順理成章了。

    “我嗎?數不清了!”

    話一出口他就意識到自己犯了個錯誤。溫轉過身,看到其他人已經聚到了邊緣,一個個繃緊了腿迎風而立。

    他湊近凱茨的耳邊。

    “對不起,我不知道為什麽我這麽說。其實我沒幹過,一次也沒有。別跟他們說,我胡說的。”

    她鬆了口氣,望著對方同樣忐忑的臉:“真好。我可不想自己一個人。”

    扒尖嘯,是祖安的孩子們需要經曆的眾多儀式之一。其他儀式還包括四肢健全地爬上老饑餓鍾塔塔頂,找一個男爵的手下割錢包,戲弄一個蹬著高蹺的地溝拾荒人等等。

    這些儀式無窮無盡,凶險異常,但隻有這樣才能證明你是一個惹不起的街頭小子,然後在黑幫橫行的混亂底城中存活下來。

    但是,要鼓起勇氣跳出岩洞邊緣,溫覺得這個測試絕對是最瘋狂的。升降機的尖叫變得更響亮了,岩洞裏充斥著金屬刮蹭的厲響和齒輪咬合的重擊聲。

    尼克站起來,身子探出去往下望了一眼,視野裏的一個小黑點在急速變大,逐漸現出梯形裝置的輪廓。

    他回頭邪氣地一笑,比了個拇指。隨後膝蓋一彎一彈,把自己扔出了懸崖。他手腳亂揮著消失在其他人的視線裏。簡科不想被搶了風頭,所以也站起來,狂吼一聲蹦了出去。費恩緊接著跟上,笑聲活脫是個瘋子。

    “準備好了嗎?”溫的聲音完全被尖嘯淹沒了。

    凱茨點點頭。她不可能聽到了他說什麽,但也不需要聽見。她仍然沒放開他的手。他笑了,然後兩人一起衝向懸崖。

    視野裏的堅實地麵在消失,溫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怦怦狂跳,仿佛有一把氣動錘不停地砸在他肋骨上。他腳下的步子有些遲疑,但已經太晚了。

    他踏上洞口的邊緣,大吼一聲壯膽,一步就跳進了風裏。

    落腳的地麵消失了。

    幾百碼之下就是祖安的下層區,與他之間隻剩下空氣。

    熾烈的恐懼陡然攫住了溫的心,像一把鐵匠用的老虎鉗似地擠空了他的肺。他發現自己正在翻滾著往地麵摔去,四肢忍不住像風車一樣亂舞,仿佛這樣就能像懸崖上的伯勞鳥一樣學會飛了。

    他往下看。尖嘯那玻璃和鋼鐵打造的卵形座艙正飛速地撲上來。

    尼克、簡科和費恩已經在上麵了。他們手拉著座艙頂上巴洛克式的柵格,或是緊緊抵著支架。

    溫整個人拍在厚厚的玻璃上,然後朝一旁滾開。

    他沿著弧形的窗戶流線向外滑去,手腳拚命搔爬,想要抓住什麽地方。

    他汗濕的手掌一直打滑,雙腳胡蹬亂踹。

    不管什麽東西,隻要能拖住他就行。

    但什麽都沒有。

    “別別別……”他喘著粗氣,從弧頂滾到了邊緣。“迦娜在上!”

    一股強風湧起,把他吹得翻起了身子,正好讓他看到升降機側麵支著一隻銅鉤。

    他盡力扭動身體撲過去,背後的風似乎推了他一下,不多不少。他的手指死命掛住銅鉤,終於在鬼門關前保住了命。

    就差一點兒,溫就要在空中拉出一條長長的射線,最後變成戛然而止的端點。

    他找到了落腳點,急切地尋找凱茨的下落。

    他看到她在高處,歇斯底裏地大笑著,慶幸自己活了下來。

    溫也忍不住想笑,他一邊往尖嘯更平坦的頂端爬去,一邊像神經病一樣咧嘴傻笑。

    尼克看到他,歡叫一聲,同時擂了簡科一拳。

    “看到沒?說了我弟弟沒問題的!”

    溫爬到哥哥身邊,他感覺自己雙腿柔若無骨,仿佛是剛剛經曆了一夜狂飲爛醉。

    他大口地呼吸,空氣清新無比。在地溝,空氣裏是有東西的。但在這樣的高處,空氣清冽如刀,讓他舒服得有些頭暈。

    “不錯嘛,小夥兒,幹的不錯。”

    尼克拍拍他的背,自己咳了一下,往玻璃地上吐了一口灰痰。尼克抹抹嘴巴,溫不由得留意到他手心裏留下的口水。

    “那還用說。”溫努力平靜臉色,盡量不讓自己的聲音哆嗦。

    尼克被他強撐鎮定的樣子逗笑了。“這趟值了,對吧?”

    “真美。”凱茨說。

    溫也這麽覺得。遠遠地看下去,祖安像一卷光影交雜的深綠色布匹,在峽穀的岩石地麵上伸展開來。工坊林上方籠罩著蒸汽,彩虹勾連其間。煉金熔爐散出的閃光煙霧盤旋直上,隨風輕舞。

    從這裏看,地溝水池盈盈擺擺,如同翡翠色的海市蜃樓。陰影裏明滅不定的爐火,宛如細密的星辰——在希望屋,星星實在難得一見。

    淚水刺痛了溫的眼睛,他安慰自己是風太大了。

    遠在高處,象牙、黃銅、紫銅和黃金的塔樓群熠熠生輝,將皮爾特沃夫托在光暈裏。

    確實很美,但祖安的美卻是來自生活。

    大街小巷生機洋溢,熙熙攘攘,人們摩肩接踵,生氣勃勃,深夜的霓虹燈裏永遠泛著生活的喧囂氣息。

    溫很喜歡祖安。

    雖然這個城市有問題,而且還不少,但它的繁盛,還有無邊無際的可能性,都是你在皮城很少能看得到的精彩。

    透過腳下的玻璃,溫看見幾十個人正抬頭盯著他。

    尖嘯的乘客雖然對搭便車的人早已見怪不怪,但並不意味著他們喜歡這樣。乘客之中一部分是祖安人,但大部分是趾高氣揚的皮城佬。

    他們要麽是在氣燈明亮的黑市交易所商場、要麽是在有著玻璃房頂的食肆、再要麽就是祖安的拳台鬥獸場裏玩夠了,現在正要回去。

    “該死的皮城佬兒。”簡科說:“跑到下麵來找找樂子就覺得自己的生活很刺激了,可一到晚上還是要溜回皮城去。”

    “要不是這樣,祖安能賺的可就少多了。”凱茨應道。“皮城佬靠祖安賺錢,我們也要靠他們吃飯。

    而且我們在皮城不是有很多好日子嗎?記得去年進化日時候在日之門放的焰火不?記得你喜歡上的那個皮城小妞不?

    你嘴硬什麽呢,簡科,明明是你最愛拉著我們往上跑的。”

    他們都笑起來,而簡科卻臉紅了。

    “我來給他們點好東西看看!”費恩怪笑道。這個骨瘦如柴的小子迅速地除下背帶褲的肩帶,褲子一脫,就地一坐,把屁股印在了玻璃上。“喂,皮城佬,今晚的月亮圓不圓啊?!”

    就像一條狗在地上蹭背一樣,費恩沿著玻璃往下滑,兩瓣屁股壓開了花,讓底下的人大開眼界。

    屬於祖安的人們哄笑起來,但升降機中的大部分皮城佬紛紛麵如土灰。他們一邊擋著自己受到玷汙的眼睛,一邊生氣地朝著頭頂這個祖安的小流氓揮拳頭,發出咒罵聲。

    “我們不直接到頂。”尼克好不容易喘勻了氣,抹著笑出來的眼淚說:“巴蓓特在中層。”(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