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檔案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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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這行已經好幾個年頭了。”似乎知道王眼鏡心裏所想, 徐黎靈開口,說了句像解釋的話。
她拿起了放在一邊的妝盤,卻並沒有開始給王樹文上妝, 而是放在手裏把玩了會兒,然後又搖搖頭放下了化妝工具。那些化妝品和化妝工具看上去奇奇怪怪,不像普通女人梳妝台上放置的常備品, 而像畫家用的畫具,有油彩, 粉刷,人臉不是人臉, 成了入殮師作畫的畫布。
“請問徐老師,”王眼鏡終於有些不耐煩了, 略帶埋怨的瞥了一眼躺在床上的王樹文:“你什麽時候可以開始?耽誤太多時間也不好吧?”
他現在是真懷疑對方手裏有沒有真技術了,盡管殯儀館方麵各種吹噓這個入殮師有多難預約,脾氣有多怪,可誰知道那是不是他們特意搞出來騙消費者的噱頭呢?畢竟這個生意不比其他,一個人隻能做一次, 騙到了就騙到了。
徐黎靈道:“你不是很孝順你父親嗎?他上完妝即將入土了,你再也見不到他了, 這是你們最後的相處機會,不好好再多看他幾眼嗎?”
聲音溫和, 自然, 還有些許疑惑不解, 似乎奇怪為什麽他這麽心急。
王眼鏡一愣,啞了口,隻好訕訕地點了點頭,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聽這個女人的話,卻還是硬著頭皮走到了王樹文的床前,做了個深呼吸,俯下頭去看,他的父親閉著眼睛躺在床上,跟平時睡著躺在床上的樣子沒有什麽二樣,似乎這次也隻是睡著了,隻是睡的時間長。即便躺在床上,王樹文也沒有占據多少麵積,他皮膚上長滿了老年斑,很瘦,尤其是手,幹枯的就像村裏燒火拾柴時被忽略的那些碎段,似乎踩過去還能發出吱呀的聲音。
夢境中骨骼吱嘎吱嘎的聲音仿佛還在耳邊響著,王眼鏡皮膚上立刻起了一層細細的雞皮疙瘩,他覺得好像有人在看他,他回過頭去,一排排床整齊的排列著,每張床上都拱起一個鼓包,被白布覆蓋著,看不清下麵的東西。
也不知道這封閉的室內哪來的窗口,從哪裏吹過來的冷風,一隻隻無形的手要去掀開白布。
“你父親太瘦。”徐黎靈道:“瘦子不好化妝,能著筆的皮實在太少了。還是你比較好。”她的目光一寸寸丈量過王眼鏡的身體,誇讚道:“你和你老婆都好。”
王眼鏡想生氣,可也許是太冷了,這氣生不起來,於是反而心虛。他看見高牆上的排氣口了,風是從那兒灌進來的,吹得蓋屍布呼呼作響。蓋在白布底下的身體有長有短,有寬有窄,卻沒有哪一具讓躺在他麵前的這具身體一樣,瘦的幾乎脫了形。
他和他老婆的身材絕對說不上好,他老婆更是出了名的胖,肚子永遠都像九月懷相隨時都要生產。他沒有那麽誇張,可是富態豐腴的身體,還有腆著啤酒肚,無一不在彰顯著家裏的好夥食。
為什麽呢?
他捏了捏腰間的肥肉,恨不得立刻扯下來塞幾塊到自己父親身上去,好緩和此刻的窘境。
王眼鏡覺得自己像渾身赤*裸著的,整個暴露在這個室內。
徐黎靈道:“大家都很好奇,這是為什麽?”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王眼鏡的額頭上開始冒汗。
這個年輕的女人眼睛不是在看他,而是直勾勾地越過了他的肩膀,落在了他身後的區域裏。
大家……王眼鏡覺得背後毛骨悚然,卻又不敢回過頭,就在這背後,有無數雙眼睛在盯著他!就在那一塊塊的白布底下,有人在看著他!
壓抑的尖叫死死遏製在喉嚨口,王眼鏡叫不出聲來,有什麽東西攀爬上他的身體,扼住他的頸,壓住他的胸口,不讓他開口說話。
“不知道就算了。”徐黎靈道,笑了笑。
王眼鏡揪住自己衣領的手鬆開了,壓在胸口那塊大石終於被移開似的,他迫不及待的大口呼吸,哪怕室內的空氣彌漫著腐味兒。
“說說你父親的生平吧。”徐黎靈再次開口打破了室內的死寂,王眼鏡看見這個詭異的女人終於拿起了筆,沾了些稠稠的,黃白色的半凝體,不知道那是什麽:“你說了,我才知道該怎麽化。”
“你是入殮師……”王眼鏡弱弱地說道,他想離開這裏,可是唯一通向出口的路兩旁是一排又一排的床,想走就必須從那裏通過,接受它們的夾道歡迎。
“這就是入殮師的工作。”徐黎靈執起筆刷把奇怪的液體滴落在王樹文的臉上,細細的刷過去,不漏過臉上每一條皺紋,冷冷清清的聲音在室內蕩起回音,聽著有些不太真切。
王眼鏡給自己的手嗬著氣,哆嗦道:“啊?”
她細致地在王樹文的臉上塗上了油一樣的物質,緩緩的語速像沙漏裏流動的沙粒:“了解每一個客人的生平,就像了解他們的臉型,五官,氣質一樣。這樣我才知道該用什麽樣的顏色,該用什麽樣的筆觸,去給他們上最後的妝。”
那油就像一層膜,塗在王樹文枯幹的臉上後竟然讓皮膚看上去平滑了不少,頓時就年輕了幾歲,無色無味的,也不知道到底是什麽。
“我爸……”也許是看到王樹文臉上被撫平的皺紋,王眼鏡盯著他的臉,透過這張臉,慢慢想起往昔:“他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出去了,他說去南方沿海城市打工,很多年都沒回來過。”
“後來呢。”
後來。王眼鏡道:“後來我始終都沒有見過他,一直是我媽撫養我,我媽把我帶大,送我去上學,他也會寄點錢回來,一次比一次少,後來跟著他一起去打工的一個老鄉回來了,說他在廣東和一個發廊女混在一起,錢全部給了那個女人。”
徐黎靈放下了筆刷,順手拿起旁邊的一塊廢紙板扇了兩下,加速風幹,王眼鏡剛好站在床的另一邊,風一吹,腐敗的味道一下子鑽進了鼻孔裏。
老人味,王眼鏡嫌惡地捏住鼻子,用嘴哼哧哼哧的喘著氣,越老的人身上的味道就越重,那是靠近死亡的味道,是一種預兆。
“我媽為了我,離了家,在外麵打工,身體不好,早早就走了,還把所有攢下的錢留給我,還讓我千萬別恨他。”王眼鏡眼裏流露悲傷,沒有作偽。
“而他。”王眼鏡頓了一會兒,把目光從王樹文屍體上收了回來,盯著自己凸起的肚子,繼續道:“一直到我媽臨死之前都沒有回來看過,我自己畢了業,結了婚,他隨了個份子回來,也沒有過來看過我一眼。後來老了,玩多了身體壞了,想起我這個兒子。”
徐黎靈拿起粉撲,在屍體臉上撲了一層厚厚的白色粉末,一層一層的,粉末蓬蓬散開,落下來後終於露出了麵目。
一張臉已經看不出原來的樣子,幾乎都成了日本藝妓,白的古怪荒唐。
“這粉是不是塗多了?”王眼鏡問。
“不多,”徐黎靈道:“我在畫它本來的模樣。”
她一手拿著顏料板,另一隻手拿著畫筆沾好顏料,在白色的臉上直接彩繪,白色的燈光時暗時明,王眼鏡看不清她畫的什麽,抬頭驚恐地去看頭頂的燈絲。
勾,勒,描,徐黎靈手並不停下,室內安靜的好像都能聽見筆刷過皮膚的聲音,還有顏料略微刺鼻的味道。可除此之外,連呼吸聲也聽不到了。
“後來呢。”她又開口了。
王眼鏡想向她靠近,又不敢靠近,兩人中間隔了一床屍體,而他必須看到對方的臉才能安心。
他低下頭,王樹文緊緊地閉著眼睛,他這才確定對方是已經死了,無論他說什麽都隻能這樣靜靜地聽著。
“他沒有撫養過我這個兒子,就算是給了錢,我也可以給他錢。”王眼鏡道:“但是法律卻規定了我必須贍養他的義務,所以,他即便以前做過那種事情,我還是不得不負責。”
“供他吃喝,他死後給他哭喪摔盆,多花點錢在喪事上……我該做的事情,做到頭了。”
他撇過頭,有那麽一瞬不敢去看屍體。
“妝成了。”耳邊響起徐黎靈的聲音。
王眼鏡轉頭去看,“啊”的大叫了一聲,嚇得心髒差點驟停,連連後退,一屁股栽到了地上。
那是一張既悲傷又微笑著的臉。
灰白的油彩覆蓋了整張臉皮,耀眼奪目的色彩大開大合地揮灑在這張人皮的畫紙上,向上勾起大大弧度的嘴角像被鋒利的刀割裂,裂痕一直蜿蜒到耳邊,誇張地笑著,紅唇濃稠的似鮮血。
“他在笑……”王眼鏡嚇的眼鏡也歪了。
“不,你看錯了。”徐黎靈指著屍體慘白臉頰上落下的兩行黑色淚跡。
他在哭。
桌上摞了雜亂地一堆文件,陳飛鷹一疊疊分類歸納整理資料,又分出了一半精神聽案件報告。
瞿英說:“案發前江勤建和趙家人有過矛盾,江勤建本來不承認,但這事不少人都知道,他抵賴不過就認了。”
江趙兩家吵架的原因很簡單,江勤建在經過趙家時不小心踩到了趙全有母親門口曬的辣椒。
趙全有的母親是老實本分的農村老太太,平時也不善交際,辣椒被踩了也不敢說什麽,隻是心疼的偷偷在一邊哭。趙全有知道母親被欺負這件事之後就找上了江勤建算賬,最後以江勤建賠了五十塊錢告終。
“江勤建雖然承認了吵架,但不承認自己跟趙全有的死有什麽關係。他說是怕警察因為這個懷疑到他,所以才不敢說出來。”
瞿英補充:“而且他還主動提供了其他幾戶和趙全有有過矛盾的人的名單。”
趙全有是偏遠地區外來戶,平時脾氣暴躁,和街裏街坊的相處並不很好,因此跟他有過爭執的也不隻有江勤建一個。但是帶隊的孫良想到陳飛鷹提的地區信息,就特別留心了一下這方麵的消息,發現江勤建的祖籍就是浙江臨海。
“趙全有是被細線割的頭,”孫良問:“你這兩天有沒有看見什麽可疑的人或者可疑的東西?”
江勤建搖頭:“這星期我輪夜班,白天我都在家睡覺,沒怎麽出門。”
孫良瞥了一眼客廳,江家的破磚牆上掛著魚竿和魚線,不過都是些雜牌子線,便是便宜,但一點不結實。
魚竿不僅粘了灰,長久沒用,外殼還有些發潮發脆。
“以前買的,不值錢的玩意兒,現在都沒那閑錢閑工夫玩這個了。”江勤建憨厚地笑笑。
江勤建在一家軟件公司任保安,一個月的工資僅能糊口,這星期剛好又輪夜班,確實沒有時間布置凶案現場。
且案發現場是必經路口,誰都可能有嫌疑作案。沒有確切證據,警察也不能隨意斷案。
幾個警察對視一眼,微微點了點頭。
“有什麽消息的話,請及時告知警方。”孫良站起來。
江勤建連忙起身送客:“這個是當然,要是有了什麽消息,我一定第一時間通知你們。”
幾人剛要出去,突然從門外風風火火地闖進來一個男孩,長相和江勤建八成像,渾身髒兮兮的,手裏還抱了個球。
“爸!”
發現家裏站著幾個警察,他緊張地下意識站直,眼睛直接看向江勤建:“我有點事要出去,中午就不回家吃飯了。”
江勤建下意識蹙起眉。
“你……”
男孩臉色都緊張起來了,卻沒等到一貫的長篇大論,反聽見江勤建問:“去吧,身上錢夠不夠?”
“夠了夠了!”
他吃驚地答應,然後飛也似地躥進臥室。
江勤建有些尷尬的朝孫良幾個笑笑:“這孩子被我寵的有些沒規矩,讓你們見笑了。”
瞿英表示理解:“高考剛結束嘛。”
江勤建連連點頭:“哎,哎。”
孫良說:“那我們就不打擾了。”
幾人走出江家,老房老門的,隔音效果不太好,出了門不遠都還能聽見裏麵傳來的聲音:“爸,魚竿放哪了啊?”
江勤建臉一沉,強壓怒氣,指了指牆上掛著的老魚竿和線。男孩看了一眼,嫌棄的撇過頭:“不是牆上這根。”
“怕你玩物喪誌,早送人了!”江勤建低著嗓子厲聲厲氣嗬斥。
男孩喏喏後退,連忙取下牆上掛著的魚竿匆匆往外走,生怕再被江勤建叫住罵一頓。好容易出了門,又撞上了剛才站在家裏的三個警察。
幾個人正圍著說什麽,三不五時還笑一笑。
他腳步遲疑的走過去,孫良一偏頭,看見男孩手裏的魚竿,挑了挑眉:“哎?小子,你還會釣魚呐?”
“跟我爸學的。”
“你爸也會釣魚?”
“他當然會!我全是他教的,”男孩晃晃手裏的魚竿:“我爸釣魚特別厲害,一般人根本比不過。”
他摸了摸鼻子,有點與有榮焉的驕傲。
瞿英睜圓了眼:“跟你爸學的,那你也一定很厲害咯?”
男孩不太好意思:“我技術一般,釣不上來幾條魚。”
瞿英說:“我也挺喜歡釣魚的,不過就是不太會挑線,你們家一般用的什麽線?給我安利一個唄。”
她朝男孩眨了眨眼睛,畢業不久剛參加工作,瞿英臉上還一團孩氣,一笑,兩頰邊的酒窩都漾了開。
男孩臉一紅:“哎,就是光威啊,這個牌子的主線結實,十斤多的魚都能釣。我記得前段時間還在家裏看到一卷新的,不過不知道怎麽找不到了。”
“選線也是你爸教的啊?”
聊了幾句話關子已經打開了,男孩兒不疑有他,熱心的道:“你要是想買就去望東街那個店買,我爸的魚線就是在那買的,老板都成熟人了,你們要是報我爸名字,沒準還能打個折。”
“謝謝啊。”瞿英下意識道謝,很快又抿起嘴角。
“去吧。”
孫良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記得多釣幾條魚回來。”
不遠處幾個同齡男孩正朝男孩招手,他揮手致意,又和三個人道了別,握著魚竿高興的跑到朋友那邊。
“走了。”孫良歎息一聲,別過頭。
江家破舊的老門忽然吱呀的開了,三人警惕的回頭,江勤建從裏麵走出來,滿眼紅血絲,小張側身擋住瞿英。
“我……”
他嚅動了下嘴唇,什麽都沒能說出來。
孫良沉聲道:“你都聽見了,現在孩子不在,交代吧,魚線怎麽回事?”
江勤建閉上眼。
隔大老遠,男孩似有所感,猛回過頭,青石磚砌的地麵跪著一個身形佝僂的男人,發絲灰中夾著白,頭快挨到塵土裏。
同伴張了張嘴,用手拱他:“那是不是你爸啊?”
怎麽會跪在警察麵前呢?
男孩停住,慢慢回轉過身,血液一下子往腦子裏湧。
他怔忡地站在原地,無意識朝前挪了兩步,忽然又撒開腿拚命往家跑,跑到跟前速度漸緩,心跳快跳到嗓子眼兒。
“爸。”
江勤建死死的低著頭。
腿腳跑的有些發軟,男孩扶著牆壁,極緩慢地蹲了下去,聲音顫的厲害:“你,你怎麽了啊?”
***
江勤建戴著鐐銬的雙手放在桌子上,麵容像一下子蒼老了十歲。
審訊室裏開了空調,空氣有些幹燥,江勤建舔了舔皴裂的唇皮,覺得幹的發慌:“我口渴,可以給我一杯水嗎?”
陳飛鷹停下筆,看他:“可以。什麽時候審完,什麽時候就能喝水。”
江勤建盯著他手裏的筆盯了好一會兒,腦袋裏一點一點飄起前些天發生的事情,心裏忽然湧起一股憤懣。
“我兒子成績一直很好。”他終於開口了。
“像我們這種人家,沒錢沒勢,還沒文化,辛苦大半輩子做苦力,可到頭來還是給人當保安,到死都是底層人。我生來就是這麽條命,我認了,可我兒子不一樣!他年輕,聰明,考個好大學能光宗耀祖,能出息。”
“高三學生壓力大,學習緊張,我兒子之前在鎮上讀書,基礎比不上其他人紮實,每天晚自習回來之後還要學好長一段時間才睡覺。”
江勤建握緊拳頭,兒子是他的命,可趙全有卻每天深夜騎著改裝的摩托車回來,噪聲衝天,還在家裏鬧得砰砰響。
後來他知道,趙全有是在剁辣椒,可他想,什麽時候不能做,卻偏要在人高考這段時間做,於是故意從趙家那些曬著的辣椒上踩過去。
踩一腳賠了五十塊錢,差不多是小半天的收入。趙全有為人凶狠,江勤建和兒子根本沒有招架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