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第 3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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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皮膚好, 頭發黑得跟墨一般, 墨綠的衣服襯得她愈發膚如凝脂, 剪裁非常得體, 恰到好處的勾勒出她曼妙的曲線,可惜就是不夠貴氣。
    錦州得益於大運河, 時尚方麵是與國際接軌的。如今城裏有點頭臉的女人,哪個不穿美國傳來的呢料大衣?誰還穿這過時的小短襖。
    黃潤芝決定前去打個招呼,扯扯衣襟和裙擺,吩咐丈夫:
    “去,幫我把首飾盒裏的珍珠項鏈拿來。”
    “你脖子上不是戴著一條嗎?”
    “那條貴一點, 別問了, 讓你去就去。”
    太太是個有能耐的主, 常魯易不好反駁, 乖乖去把項鏈拿了來, 盡管他壓根分辨不出這兩條項鏈的區別在哪兒。
    黃潤芝躲在樓梯間換了項鏈,拉平裙擺, 踩著高跟鞋滿麵春風地走下樓, 手中拎著精致的小牛皮手袋。
    吃粉皮的客人們看見她, 紛紛招呼。
    “喲,老板娘打牌去呀。”
    平時黃潤芝是不屑於跟他們說話的,畢竟有身份的人誰會趕早來吃粉皮?心情不好的時候還得在心裏罵句窮鬼。
    但是今天她答應得格外起勁,恨不得跟他們結拜個兄弟姐妹, 親熱得像一家人一樣才好。
    “哪裏哪裏, 大家吃粉皮渴了吧?天壯, 別幹站著,快點給大家夥兒倒茶。”
    常天壯是他們家在鄉下的親戚,本來世代種田,種到他這一代實在受不了了,翻出幾角錢買了車票,進城來投奔他們,在這裏當上了一名雜役,包吃包住,月薪一塊大洋。
    早晨按照慣例,是他們雜役休息的時間,今天卻要幹活,還點名道姓要他倒茶,自然很不情願。
    “太太,他們又沒有點咱們的菜,怎麽可以白喝茶呢……”
    “不點菜怎麽了?都是街坊鄰居的,不能太計較……快去,不然就給我回鄉下去。”
    黃潤芝眉毛一挑,常天壯不敢吱聲,立刻倒茶去了。
    等他倒完榮三鯉顧小樓二人的茶,黃潤芝才走上前,笑吟吟地問:
    “這兩位看著麵生,外地的客人?”
    顧小樓自我介紹道:
    “我們是對麵的,馬上也要開張在街上做生意了。”
    “是嗎?”黃潤芝看著榮三鯉,顯然要與她說話。
    榮三鯉點頭,端端茶杯,“多謝老板娘的茶。”
    “不客氣,應該的……不知道小妹要開什麽店?有需要幫忙的地方嗎?”
    黃潤芝在旁邊的凳子上順勢坐下,狀若無意地撫弄自己脖子上的項鏈。
    榮三鯉微笑道:“酒樓。”
    “喲,同行。”
    黃潤芝誇張地挑高了眉,又說:“那可就巧了,這永樂街上本來隻有我們一家,現在又開第二家,以後大家有得挑了。”
    那些食客們白喝了她的茶,連忙附和。
    “老板娘放心,我們肯定還是來你家吃。”
    “不不不,做酒樓生意得靠手藝說話,不能靠關係。”黃潤芝單手托腮,看著榮三鯉,“小妹,我們家老常是常家菜唯一傳人,當年被知府評為錦州第一名廚的,還說要獻給皇上吃呢,不知道你做得是……”
    榮三鯉半低著頭,似乎非常靦腆。
    “普通的家常菜而已,我曾爺爺教的。”
    黃潤芝聞言心裏有了底,看向她的眼神輕蔑了幾分,站起身拍拍她的肩。
    “那你要努力呀,有什麽不懂的就來問姐姐,都是一條街上的鄰居,不要客氣哦。”
    榮三鯉點頭答應,依舊是副害羞的模樣。
    黃潤芝宛如一個得勝將軍,衝食客們揮揮手,上樓去了。
    常魯易在樓梯上聽了半天,見她上來連忙問她情況,她愛搭不理,走到臥室後才說:
    “我就說你沒出息,連最重要的消息都問不到。”
    常魯易道:“你問到了?你都知道什麽了?”
    “我知道她根本不會做什麽菜,拿著家傳的手藝當寶貝呢。你再看看她那穿衣打扮,漂亮是漂亮,可都是過時的貨,還穿條呢料褲,男不男女不女的,估計頂多是小門小戶出來的女兒。”
    黃潤芝摸摸發髻,自信地笑道:
    “倒是她身旁那個小白臉還不錯,聽話得很,要是以後他們倒閉了,可以收來咱家當個雜役。”
    常魯易不太讚同她的觀點,尤其是對榮三鯉的評價。
    不過結婚多年的經驗告訴她,關於女人的話是萬萬不能反對的,隻能說:
    “咱們家雜役夠用了啊。”
    “那就把天壯換掉,讓他回鄉下去,瞧他那傻了吧唧的樣兒。”
    常魯易點頭,“行吧,我以後多留點心。對了,你還去不去打牌?都九點鍾了。”
    黃潤芝一聽急了,抓起包就往外跑,連項鏈都忘了換回來。
    經過大門口時,黃老頭笑眯眯地對她打招呼。
    “太太,出門打牌呀。”
    她掩著鼻子,“哎喲,能刷刷你那一口大黃牙嗎?惡心死人了……黃包車,這裏。”
    她揮揮手,招來一輛人力手拉車,坐上去後車夫一提中氣,兩腿生風,蹭蹭地就跑出了永樂街。
    黃老頭被她嫌棄慣了,沒有放在心上,收回視線看著自家老太婆。
    “你等著吧,常老板不會讓對麵開太久的,就算開起來了她沒膽子在我們眼前搶生意。咱們可是幹了十幾年呢,她憑什麽搶走?憑她那個小白臉?嘿……”
    黃老頭不屑地笑出了聲,劉桂花擔憂地看他一眼,總覺得事情沒他想得那麽好。
    然而兩人之間向來是老頭拿把握,她插不上話,也隻好聽他的了。
    這邊榮三鯉二人吃完粉皮歸還碗,就去街上逛。
    要買的東西一大堆,桌椅、盤碗、筷子、鐵鍋……什麽都要買,好在這裏什麽都有賣,不用特意跑到其他地方去。
    榮三鯉手頭不缺錢,自然什麽都要挑好的,選桌子時她說出自己要拿來開酒樓,起碼買個七八張後,店老板就給她推薦鬆木桌子,正正方方的,上麵刷了一層紅色的漆。
    “你去常家飯莊吃過吧?他們家買得就是我們店裏的鬆木桌子,又實惠又好用,才五角錢一張,用壞了就換,一點也不心疼。”
    便宜倒是挺便宜,不過榮三鯉湊近了一聞,隻覺得油漆味嗆鼻衝腦。倘若拿它當飯桌,恐怕前幾幾波進店吃飯的人都像坐在毒氣室。
    剛才在常家飯莊的時候她也注意到,桌子腿磨損厲害,導致飯桌不停晃動,菜湯很容易灑出來。
    “小樓,你覺得呢?”
    她問完發現後者在發呆,推了推他。
    “你在想什麽?”
    顧小樓回過神,看著店鋪掌櫃麵帶警惕,把她單獨拉到一邊,小聲道:
    “三鯉,你說剛才那個女人是不是給我們下馬威?我總覺得她話裏有話……”
    “原來你還在琢磨這事?真可愛。”
    榮三鯉忍俊不禁,掐了掐他的臉。
    顧小樓俊俏的麵頰眼看又紅了起來,捂著臉惱怒道:“你不要不當回事,要是他們搗亂怎麽辦?”
    “知道,你都聽得出,我會聽不出嗎?”
    榮三鯉抱著胳膊,臉上掛著肆無忌憚地笑,“你呀,隻要乖乖聽我的,保管這個酒樓將來紅紅火火。”
    顧小樓將信將疑,總覺得她過於自信了些。
    但是隻要她開心,自信又如何?
    他點點頭,“你說得沒錯,對了,咱們要買哪套桌椅?”
    最終榮三鯉還是受不了鬆木桌子那股劣質的油漆味,選擇了店裏質量最好的榆木桌子,買了八張,準備三張放樓上,五張放樓下,配套同材料的長凳和椅子。
    鬆木桌椅一套不過一塊大洋,榆木的卻要四塊,比錦州城裏許多人一個月的薪水都要高。
    四八三十二,沉甸甸的三十二塊大洋交到掌櫃手裏。榮三鯉與他約定好,讓他中午派人把桌椅送過去,臨走時看見他家有衣櫃賣,想起顧小樓的小雜貨間裏就一張床,便挑了個尺寸合適的,讓掌櫃一並送去。
    顧小樓見一個小小的衣櫃竟然要五塊大洋,心疼極了。
    “我一個男人,又沒什麽衣服,要那麽好的衣櫃做什麽?不用買。”
    “你是我兒子,我能讓你受窮麽?”
    榮三鯉斜了他一眼。
    掌櫃投來詫異的目光,他不好意思再說話了,乖乖看她結完賬,兩人繼續買其他的東西。
    一上午下來,他們買了鐵鍋、菜刀、油鹽醬醋、掛在窗戶上的窗簾、記賬用的賬本、幾壇子泡菜,還有一大串農家拿出來賣的臘肉熏魚。
    跑了許多趟,顧小樓憑一己之力將這些東西運回家,放在後院裏。
    看著地上琳琅滿目的貨品,還有即將裝修完成、煥然一新的店麵,他飄飄忽忽的,感覺自己像在夢裏。
    自己居然真的跟三鯉開酒樓了!
    放在以前可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正感慨著,榮三鯉走到他麵前,遞出紙筆。
    “你來寫份招聘啟事吧,咱們得趕緊招人了。”
    “招誰?”
    “廚子啊,雜役啊。”
    酒樓不是小攤位,兩個人可忙不過來。另外榮三鯉雖有菜譜在手,卻沒有當大廚的經驗,手速肯定跟不上,前期必須找個現成的廚子來掌勺。
    院裏有套石製桌椅,顧小樓在上麵攤開紙,毛筆吸飽墨汁。
    “有什麽要求?”
    “雜役的話勤勞肯幹就好,待遇按照市麵上的開。至於廚子……至少有三年的酒樓掌勺經驗,最好會做早點。”
    顧小樓按照她的吩咐寫好,字跡樸茂工穩,是正正經經的隸書。
    當晚他就貼到了門外,第二天早晨黃老頭來開工,見外頭貼了張大白紙,橫看豎看一個字也不認識,找來街頭算命的幫忙。
    等對方念完,他手中的木盆哐當一下落了地,呆若木雞。
    就他這與世無爭的安靜作風,怎麽看都適合去教書,而不是在這裏賣魚。
    顧小樓確實也問過他一次,得知原來他本是平州城外鄉鎮上的一名教書先生,因招惹上鄉紳惡霸被搶妻殺子,慘遭逐出老家,無處可去,才來錦州投奔一個遠方親戚。
    親戚是賣菜的,就介紹他賣魚,無需技巧,隻要會算賬就能糊口。
    顧小樓不是一個太有善心的人,當年要飯時沒人幫過他,反倒被不少人嫌棄,於是等他被榮三鯉帶回家,一顆心也隻有麵對她時才會寬容。
    亂世之中,賀六的經曆算不得慘,顧小樓聽了也隻是聽了,沒有太大感覺,仍舊嫌棄他的魚不夠大,偏偏榮三鯉指定了要與他做生意。
    賀六看書看得投入,顧小樓都走到他身後了也沒注意,直到他清清嗓子,賀六才猛地站起身,收起書賠笑。
    “小先生來了,今天要什麽魚?”
    顧小樓把榮三鯉需要的轉達給他,他掏出筆記好,說明天一早就送去,姿勢非常卑微。
    顧小樓看著心煩,不跟他說了,快步回家去。
    走到永樂街,他正好碰上幾個從常家飯莊出來的食客,口中討論著汆蝦丸子有多美味,表情回味無窮。
    他心情更差了,準備進門,一輛黑色小汽車從後駛來,停在常家飯莊門口。
    難道還有達官貴人特地開車來吃他們家的汆蝦丸子?
    顧小樓躲到門柱子後麵看,見車門打開後跳下來一個穿西服梳大背頭的高個青年,走起路來大搖大擺,螃蟹似的進了門,聲音嘹亮地喊了聲:“娘,我回來啦!”
    這人……怎麽看著那麽眼熟?
    顧小樓眯起眼睛回想,腦中模模糊糊冒出一張油頭粉麵的臉,還有常清廷三個字。
    常清廷,常魯易……真是阿巧娘碰到阿巧爺,巧碰巧了!
    他連忙跑到後院去,敲榮三鯉的門。
    榮三鯉還在研究菜譜,聞聲無語地打開門。
    “你怎麽又這樣風風火火的,出了什麽事?賀六的魚賣光了?”
    “不是……是……是常魯易他兒子回來了!”
    “回來怎麽了?”
    這街上的誰都知道常魯易有個兒子,又不是稀奇事。
    顧小樓看看四周,湊到她耳邊快速說了一句。
    榮三鯉聽完不怒反笑,饒有興致地說:
    “這麽巧,真是冤家路窄。”
    顧小樓擔憂道:“咱們跟常魯易本就在搶生意,又揍了他兒子,現在怎麽辦?他們不會合起夥讓我們關門吧。”
    “他們要真想動手,那就奉陪到底。”榮三鯉眼中閃過一抹銳利的光芒,抬頭問:“讓你買的東西買好了嗎?”
    “賀六說明早就送來。”
    “嗯,招呼客人去吧。”
    榮三鯉說完竟然關上門,沒有跟他商量應對方法。
    顧小樓急得想敲門,抬手後想起她訓他急躁時的表情,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收回手。
    錦鯉樓裏她是大老板,他是二老板,不能急躁,更不能別人還沒找上門,就自亂陣腳,像什麽話。
    三鯉肯定有辦法,她不是常說麽,事情沒來不招惹,事情來了不怕事。
    顧小樓在門口站了好一會兒,平複下心情,裝作什麽也沒發生去了大堂。
    沒想到的是,當天晚上,讓他食不下咽的麻煩就自己找上門來了。
    當時他倆正和黃老頭夫婦在後院吃飯,隻聽得大堂裏門開了,傳來一聲“榮小姐”,等抬頭時油頭粉麵的常清廷就已經到了眼前,笑眯眯地看著他們。
    顧小樓條件反射地站起身,把榮三鯉擋在身後。
    常清廷笑著拍了下巴掌。
    他的嘴比旁人大,笑容讓人毛骨悚然,仿佛張著血盆大口。
    “榮小姐,真沒想到原來你就是我家對麵新酒樓的掌櫃啊,你說這世上的事巧不巧?咱們怕是從命裏帶來的緣分,用英文怎麽說來著……戴死特你。”
    不等榮三鯉接話,他又看到了黃老頭夫婦。
    “原來黃叔黃嬸也在,你們的事情我都聽我娘說了,往後終於不用風吹日曬賣粉皮,榮小姐真是好人啊。”
    二老不知是懼怕他還是避諱他,幹笑著答應一聲,不肯多說半句。
    常清廷的眼睛滴溜溜轉,打量一圈後院,最後回到榮三鯉身上。
    “榮小姐,咱們既然如此有緣分,今天又算是別後重逢,是不是該單獨聊一聊?”
    顧小樓想都沒想就罵道:“誰要跟你聊?滾!”
    “別這樣,我這次回家來待得時間可長呢,天天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關係弄僵了多不好。”
    他說話的樣子客客氣氣,因為與伶人待慣了,說話時也學來一點婉轉的調調,配上他那張精心修飾的臉,氣質怪異又油膩。
    顧小樓自打第一次與他見麵就完全沒好感,此刻自然不留情麵。
    “你想用這話威脅三鯉嗎?大家都在一條街上做生意,敢使那些低三下四的手段試試。”
    常清廷根本不接他的話,隻笑眯眯地看著榮三鯉。
    後者想了想,起身從顧小樓背後走出。
    “好,我們去樓上包間聊。”
    “三鯉!”
    “你們吃飯,不用等我。”
    榮三鯉說完就帶常清廷上樓,後者離開時很得意地朝顧小樓擠眉弄眼,氣得他差點沒忍住揍他幾拳。
    兩人上樓後還關上包間的門,顧小樓坐在石凳上,看著桌上的飯菜,一口也不想吃。
    劉桂花勸道:“小樓啊,你別生悶氣,老板是個有主意的人,不會讓自己吃虧的。”
    他側臉看著二老,心中一動,低聲問:
    “你們應該很了解常清廷吧?跟我說說。”
    “這……”
    劉桂花欲言又止,畢竟之前是在常家飯莊門邊擺攤的,分開不到一個月就背地裏議論少東家,有白眼狼之嫌。
    “去去,女人家家有什麽用,我來說。”
    黃老頭推開她,坐到顧小樓身邊,義憤填膺地說了一通。
    原來這個常清廷打小就不是省油的燈,乖張頑皮任性妄為,因為家底頗豐,爹娘寵著,長大後越發無法無天。
    他老早就不上學,跟幾個錦州的二世祖在外混,吃喝玩能碰的都碰過。
    二老不跟他說話,起因是三年前過春節的時候,他們的兒子正要考大學,急需學費,於是過年當天都在擺攤。
    常家飯莊每年年底都要放半個月的假,早就不做生意了,隻有常清廷和幾個青年在門口放炮仗。
    當時兒子和黃老頭回家搬煤塊,隻有劉桂花獨自守攤,她怕炮仗炸著鍋,勸常清廷去遠點的地方放。
    對方嫌她掃興,不但不聽,還將她推搡到地上,故意往鍋裏丟炮仗,炸得滿街都是。
    等兩人回來看到這一幕,常清廷和他的狐朋狗友早就不見了,兒子氣得找他們報仇,反被幾人合夥揍到骨折,險些與大學失之交臂。
    事後常魯易為了平息這件事,給了他們兩塊大洋當封口費和營養費,要他們收下後不準再提。
    家裏缺錢,二老憋屈地收下錢,從此見到常清廷躲避不及。
    顧小樓得知真相後,越發擔心榮三鯉,一拍筷子上樓去,想偷聽他們的對話。
    兩人正好下樓梯,六眼相對,榮三鯉對常清廷說:
    “那就這麽說定了,明天早上你開車到門外等我吧。”
    “達令,不見不散哦。”
    常清廷揮揮手,下了樓,連背影都透著誌得意滿。
    顧小樓擰著眉問:“你答應他什麽?”
    “出去逛街。”
    “什麽???”
    顧小樓難以理解,忙把從黃老頭口中得知的事告訴她,嚴肅地說:“他不是什麽好人,別跟他出去。”
    “我又沒說單獨去,明天你跟我一起,酒樓暫時交給他們照看。”
    榮三鯉看著對麵顧客盈門的常家飯莊,嘴角噙著抹冷笑,“反正他愛在我麵前顯擺家底,那就讓他出出血好了。”
    顧小樓見她這副表情,背後升起一陣寒意,莫名地打了個哆嗦。
    第二天早上八點鍾,常清廷開著自家的福特準時來到錦鯉樓門口,按了兩聲喇叭,聲音大得路人捂住耳朵。
    榮三鯉跟顧小樓走出來,他吸了口冷氣,驚豔不已。
    “榮小姐,你可真是……電影明星都沒這麽好看啊!”
    常清廷搜腸刮肚好久,才憋出一句形容。
    洗完臉,榮三鯉打開衣櫃,打算挑選出門穿的衣服。
    這個房間除了麵積稍大點以外,並沒有比雜貨間好多少。家具乏善可陳,隻有一張床、一個衣櫃、以及一套老掉漆的舊式梳妝台。
    幸好她出平州時,能賣的貴重物品都賣了,包括首飾和皮草,帶來的隻有兩手提箱的衣服,放進衣櫃裏還空出一半位置。
    街上人多,東西買多了還得自己搬,容易弄髒衣服。
    她把昨天的白色呢大衣掛進去,取出一件墨綠色的小短襖,配上呢料長褲和小皮靴,及肩的長發梳成中分,低低地盤在腦後。
    站在梳妝鏡前,她端詳自己。長途跋涉後臉色蒼白,看起來太素淨了些,就打開梳妝盒,捏著炭筆描出兩道彎彎細細的柳葉眉,又往唇上抹了點丹琪唇膏,這才拎起包,打開門走出去。
    走到大堂時,顧小樓追上來。
    “三鯉,你不吃早飯了?”
    “既然要開酒樓,總得了解了解這邊人的口味,你也別吃了,咱們一起上街吃好吃的去。”
    榮三鯉說完就挽住他的胳膊,踩著小皮靴往外走。
    一出門就是繁華熱鬧的街,人來人往,有穿綾羅綢緞的,也有滿身爛補丁的。
    顧小樓與她靠得這樣近,很不好意思,走了一段後見她挺胸抬頭,眼睛隻顧瞟周圍的店鋪,僵硬的身軀便也逐漸自然起來,指著一家包子鋪問:
    “在這裏吃怎麽樣?”
    包子鋪是家極小的店麵,小到門臉隻有牌匾那麽寬,匾上寫了一行字“老張包子”。
    籠屜一打開,熱騰騰的香味就衝了出來,油條還在鍋裏劈裏啪啦的炸著。
    榮三鯉看了幾眼,搖搖頭。
    “包子哪兒都有,要吃就吃點特色的……你看那兒。”
    她無意間看見常家飯莊外支著個小攤,兩個六七十歲的老人在裏麵忙活,熱氣一陣陣地往外冒,不知道賣得是什麽,隻看得見熱氣當中時常有青花瓷大碗一閃而過,攤位前已經等著好幾個食客。
    顧小樓皺眉,“他們連個店麵都沒有,東西都是露天擺放的,衛生嗎?萬一吃壞肚子怎麽辦?”
    “別人都不吃壞肚子就我們吃壞?沒那麽嬌氣。”
    “可是……”
    “別可是了,排隊去。”
    她下了令,顧小樓隻好照做,不情不願地站到食客身後。
    榮三鯉則等在旁邊,時不時扭頭看一眼,將街上的熱鬧盡收於眼底,大腦不停轉動著。
    其實租下店鋪後,她手裏還有一筆相當豐厚的資產,哪怕月月賠本也能支撐好幾年。
    不過有誰開店是衝著賠本去的呢?要想把生意做好,在這條街上立足,就必須動腦筋。
    食客拿到東西從她麵前經過,她這才發現碗裏裝得是粉皮,湯上飄著一層紅油,配翠綠的蔥花,煞是好看。
    食客們一拿到手,就端進常家飯莊裏吃了,而攤位前並無座位,賣粉皮的老頭應該與常魯易達成過什麽協議,大家配合一起賺錢。
    等了一會兒,輪到顧小樓。
    “兩碗粉皮。”
    收錢的老婆子轉告給做粉皮的老頭,一碗兩張粉皮,老頭往湯裏下了四張,一邊用湯勺將黏連處攪開,一邊朝二人投去奇怪的目光。
    顧小樓在街上要過飯,最討厭別人看自己,尤其是陌生人,總會令他想起不堪的過往,當即把頭扭向一邊。
    榮三鯉卻笑了笑,走到他身邊,衝兩位老人說:
    “你們的生意可真好,是老手藝吧。”
    老婆子很熱情。
    “是啊,都賣了十多年了,大家都喜歡這個味道,天不亮就有人來買,喝完一碗熱乎乎的湯再去幹活,別提多舒服了……不怕你說我吹牛,這整個錦州城啊,也沒有第二家比得過我們。”
    榮三鯉喲了聲,朝鍋裏看。
    “這麽好的東西,那我必須得嚐嚐了。”
    老頭忽然將蓋子蓋上,原來說話時粉皮已經盛了出來,正在往裏加料呢。
    “你吃不吃辣?”
    “吃。”
    他朝碗裏豪爽地灑了兩大把辣椒粉,分量似乎比先前的多許多,嘴裏說:
    “你就是對麵新來的掌櫃是不是?”
    “是,我們見過?”
    他笑得臉上皺紋愈發深刻,“昨天你們下車的時候,我們就在這裏做生意,正好看見了。”
    “以後大家都在同一條街上做生意,多多照顧呀。”
    榮三鯉客氣道。
    老頭點頭,把加好料的粉皮遞給她,滿滿當當地兩大碗。
    “進後麵的店裏吃去,酒樓早上不做生意,桌椅隨便用。”
    榮三鯉剛要接過來,就被顧小樓搶先一步。
    粉皮兩個銅板一碗,他已經放了四個銅板在櫃台上,端著粉皮就朝酒樓裏走,榮三鯉衝二老笑笑,也跟了進去。
    如老頭所說,店裏早上果然不做生意,坐在裏麵的都是吃粉皮的,滿屋子飄著香菜味兒。
    由於不賺錢,雜役也不伺候人,長凳自己翻,筷子自己拿,沒免費茶水,桌上還有些昨晚剩下沒擦幹淨的油膩。
    顧小樓皺眉看著眼前的桌子,碰都不想碰。
    “這是出來做生意的態度麽?咱們回家吃吧。”
    榮三鯉沒說話,也沒動。
    他看她的意思是要在這裏吃定了,隻好用袖子擦幹淨長凳,陪著她坐下。
    “生意能做到現在,說明人家有自己的本事,別隻看缺點不看優點。”
    榮三鯉拿著筷子,認真看這碗飄滿紅油的粉皮,隻見其晶瑩剔透,薄如窗紙,卻又張張分明,不帶一點破損。
    湯水因辣椒粉變得紅通通,上麵飄滿油,卻一點也不顯得膩,蔥花和香菜新鮮飽滿,顏色如此分明,看得人食指大動。
    不說別的,光這賣相,就比她以前吃得好許多。
    顧小樓不像她似的有耐心欣賞,夾起一片白玉似的粉皮就往嘴裏塞,沒成想粉皮竟是那麽燙,湯水又辣,他嗆住了,咳得滿麵通紅,肺管子都差點吐出來。
    榮三鯉忙給他拍背,掏出手帕幫他擦掉嘴角的紅油。
    顧小樓過了好一會兒才緩過來,從額頭到脖子的皮膚都泛出一層粉紅色,眼睛裏滿是淚水,蒙了一層霧似的,模樣看起來十分可憐。
    其他吃粉皮的人看見了,見怪不怪,還笑話他。
    “心急吃不了熱豆腐,粉皮也是一樣啊。你看湯上飄得油這麽厚,又是剛出鍋的,一時半會兒能入嘴嗎?年輕人,還得學著點啊。”
    顧小樓當著這麽多人的麵出洋相,本就很不好意思,還被他這樣一番調侃,就將氣發在粉皮上。
    “什麽破東西,我不稀得吃。”
    榮三鯉笑而不語,拿起那雙塗了黑漆的竹筷子,夾起一塊粉皮吹涼,然後送到他嘴邊。
    顧小樓驚訝,“做什麽?”
    “吃呀,張嘴。”
    她將粉皮往前遞了遞,幾乎碰到他的嘴唇了。
    顧小樓受寵若驚,連謝謝都忘了說,呆呆地把那塊粉皮吃進去。
    等他咀嚼下咽後,榮三鯉才問:“味道如何?”
    味道如何?
    他隻顧著開心了,哪裏還記得住味道?
    顧小樓從小父母雙亡,自懂事起就在街頭流浪,從來沒人給過他好臉色,活得比流浪狗還不如。
    直到十三歲那年,他被恰巧上街的榮三鯉撿回家,對方給他東西吃,給他衣服穿,給他床睡,讓他變成了一個正常人。
    從那時開始,他就在心裏發誓,別說給她當義子,當孫子都行。
    榮家被滅門,榮三鯉要報仇,找祖父的老部下成立榮門,他不顧性命,義無反顧地加入。
    之後榮三鯉解散榮門,給身邊所有人一筆豐厚的遣散費,隻有他拒絕,堅定地留在她身邊,伺候左右。
    兩人以前的關係相比義母義子,更像是主仆。
    如今她居然親手喂他東西吃……
    顧小樓感動得淚光閃爍,連連點頭。
    “好吃!”
    榮三鯉不置可否地歪歪頭,自己也嚐了一塊,細細咀嚼,努力品嚐出它區別於其他店的味道。
    粉皮入口爽滑,口感富有彈性,讓人很難想象隻是用普通麵粉做出來的。
    湯頭清澈,辛辣鮮香,而且不是用洋味精調出來的那種鮮,說不清到底放了什麽,隻知道久久縈繞於唇齒之間,使人回味無窮。
    唯一的缺點,就是辣椒粉著實放得太多,就算像她這種嗜辣的人也有點受不了,稍稍喝一點就鼻頭冒汗。
    回想老頭放辣椒粉時的表情,還有他的話,榮三鯉用手帕掩著嘴,眼中透出一抹了然之意。
    “今天我跟蘇太太她們約好去打牌,順便到歡興路買新到的料子,做幾套春裝……”
    樓梯上響起高跟鞋的咯咯聲,原來是黃潤芝和常魯易睡醒了,下樓出門。
    她一邊走路一邊回頭跟丈夫說話,忽然間瞥見樓下那道亮眼的風景,呆了一呆,好半天才反應過來,把丈夫往後拉。
    “怎麽了?”常魯易莫名其妙。
    黃潤芝勾著他的胳膊,弓腰彎背,壓低聲音。
    “我問你,那個女的……是不是就是對麵新來的掌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