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觸目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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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揚回房之後,也好好泡了泡腳。他已經認清,想要獲得天心的信賴不可急於求成,索性放寬心態,把眼前的每一件事情處理好。
    這一夜,他睡得非常舒服,甚至第二天都沒有起大早,還是被天心敲門喚醒。
    等他把一切都整理好出來時,天心已經用過早飯。他不敢讓天心等待,隻好跟著出了客棧,在隔壁買了一袋包子,邊走邊吃。
    天心並沒有去人多的地方,專撿那些偏僻的巷子,尋到一般人家。
    二人走街串巷,一上午來來往往訪查了不下十家,發現所有人都和秦揚昨天買粥的人家裏一樣,家家有精糧,戶戶有肉食。
    從第十二家出來後,天心不禁自語:“漢陰城內的普通百姓都可以豐衣足食,如此清明樂景,那盧思遠確是個好官,看來真的是我多心了……”
    秦揚不置可否:“大人,您不覺得這一路看下來,有些地方頗為違和?”
    天心停下腳步,疑惑一陣,又搖頭道:“似有這麽一種感覺,可我又說不出來在哪。”
    秦揚笑道:“您有沒有發現,那些百姓家中,每戶都是精麥五袋,臘肉十條?”
    天心回想了一下,立即明白過來:“確實如此!而且那些百姓的說法也頗為相似。”
    “這就對了。昨晚,我仔細看了看那掛著的臘肉,均尚未風幹,看起來應是十日內新掛的。農家從十一月開始便要儲備冬糧,又怎會到了臘月才準備?就算那家是特例,可上午所看的人家全都如此,這便過於蹊蹺了。”
    天心經過他這一番話,恍然大悟:“怪不得你昨天想要買一塊。你是懷疑,這些糧食和肉,是擺在百姓家中做樣子的?”
    秦揚點了點頭,歎道:“現在所看到的一切,就好像專門等您來一樣。能有如此大的手筆,也隻能是官家。”
    “不對。”
    天心馬上否定:“如果是官府做樣子,哪裏來的這麽多糧食和肉?每年官倉都要清點上報,若不是真的豐收,百姓家裏的糧肉從哪裏來?”
    秦揚目光炯炯:“您之前說過,錢丞相負責內務,您主管軍務。我猜測,熟悉您的人會想,您出於各種原因,不會大張旗鼓地盤查儲糧這些內政之事。我覺得漢陰城的官倉一定出了問題,今夜我們暗中前去,一看便知。”
    兩人剛剛走出巷子,隻見主街上,一人騎著高頭大馬,身後還跟著十多輛蓋著帆布的馬車。
    秦揚看清來人麵貌,立即轉過身,擋住天心。
    那騎馬之人不是別人,正是在百餃園被他揍的周承水!
    天心也認出周承水,不禁問道:“他怎麽來漢陰了?”
    等周承水一行人已經過去,秦揚這才轉過身,仔細看著車隊。車轍很深,馬匹也不住地喘著白氣,看來帆布下裝載的物品頗為沉實。
    他二人緊跟其後,走了一陣,車隊停在了一座宅子前。周承水翻身下馬,四周看了看,便進了宅子,那些押車的人用原木撐住馬車,將馬套解開,牽入宅中。過了不久又牽著十匹新馬出來,重新套在車上。
    若不是之前和周承水發生過衝突,知道他是和賈武一般的潑皮,此時也不會覺得有多少可疑之處。
    不過既然之前打過照麵,很難想象一個無賴頭頭會在漢陰城有大宅子,並且養著這麽多下人。
    不一會,周承水和那些押車人再度從宅子裏出來,帶著那批馬車向西而去。
    等周承水已經走遠,秦揚和天心對視一眼,兩人此時想法一致——
    這周承水一定有問題!
    隨後,秦揚環視一周,並無其他人,隨即抱住天心縱身一躍,蹬上院牆。
    院裏一片空蕩,隻看到西側搭了個馬廄,之前換下來的馬都在裏麵飲水吃料。
    正堂裏隱隱傳來木魚之聲,秦揚又抱著天心跳進院中,兩人悄悄來到堂前,隻見一素衣白發老嫗,脖子上掛著串佛珠,正跪在蒲團上,對著佛像跪拜。
    “二位客人有何貴幹?”
    秦揚暗暗心驚。他完全感受不到老嫗的實力,可對方竟然直接點透。
    那老嫗緩緩轉過身。秦揚看到她雙目空洞無神,這才明白,這老嫗已經眼盲,怪不得聽力如此敏銳。
    天心單刀直入,問:“你是周承水什麽人?”
    老嫗緩緩答道:“老身是他生母。”
    “那你可知,他運送過來的東西是什麽?”
    老嫗沉默片刻,說:“銀子。”
    秦揚和天心都吃了一驚,想不到老嫗如此直接。
    秦揚追問:“是哪裏來的銀子?”
    “唉……天理昭彰,報應不爽。”
    老嫗又摸索到佛像前,從下麵拽出來一個破蒲團,從半尺豁口裏拉出一本冊子。
    “我那不孝子說,他做的事沒有人敢查。真遇到查的,就已是老天降罰。他讓我遇到查的人,就交出這個東西。”
    天心走上前拿過冊子,逐頁翻開,麵無表情地看著裏麵每一個字。等翻了大概十多頁,就遞給秦揚。
    秦揚接過後打開,隻見裏麵潦草地記著——
    神威六年十月,漢陰西三百戶,收現銀一千四百兩,返利四分五厘;
    神威六年十一月,漢陰南五百戶,收現銀一千二百兩,返利五分;
    神威六年十二月,漢陰北八百戶,收現銀二千一百兩,返利六分;
    ……
    “神威便是當今秦皇陛下的年號,現在是神威八年。”
    得到天心的解釋,秦揚立即明白,這本冊子,是周承水三年來記錄的賬本。而這裏的賬目,都是在漢陰城裏向百姓借貸的記錄!
    尋常錢莊給出的利不會超過一分五厘,周承水顯然是用高利為誘餌,向百姓收取現銀。可周承水一個潑皮無賴而已,憑什麽可以套得這麽多錢?
    秦揚又翻動冊子,發現裏麵夾了張紙,抽出來一看,隻見紙上拓了個令牌。
    他拿給天心,天心一眼便認出,這紙上畫的令牌,是漢陰府台的官家的腰牌——
    如此一來,一切便已明了!
    這周承水是受漢陰官家指使,暗中以官府之名,向百姓借貸斂財,然後每月向百姓返利。
    一般人自然會覺得,如此高利必然有問題。可周承水拿出官家名號,而人心不足蛇吞象,大多數人又禁不住高利的誘惑,自然鑽進這個無底洞裏。
    他們隻看見那些利息,卻不曾想,亦或是不願想,那些本金去了哪裏!
    秦揚合上冊子,粗略一算,簡直是觸目驚心。
    周承水僅僅每月隻收漢陰城一片的現銀,倘若三城加起來,這三年裏,收上來的錢恐怕能夠嚇死人!
    而前天在看到周承水,恐怕是他已經把銀子收到函峪關了。
    不過秦揚有一事不明,函峪關為軍防邊關,並不歸地方官員管轄,難道函峪關也和漢陰關府沆瀣一氣?
    他將疑惑問了出來,天心否定道:“函峪關守將每隔一年就會輪換,不會有人能擁兵自重。況且你看這賬冊最後,到了上個月,他都是在漢陰城活動。”
    這個回答並不能消除秦揚的疑惑。攜帶大量現銀,很容易被盤查。況且還找不出周承水鋌而走險的理由——
    周承水為何要去函峪關收入銀子,又為何能成功出關回到漢陰?
    不過比起這種無頭疑惑,秦揚更加好奇:“剛剛周承水再度出門,是把銀子押往何處?”
    那老嫗聽到秦揚如此問,回答道:“是送往華陵。”
    天心追問道:“你可知送給華陵何人?”
    老嫗緩緩搖頭:“恕老身無法回答,我家兒子也隻告訴我,每次送去都會秘密交割,他也不知道給了誰。”
    到了這裏,已經再無其他可問的事。秦揚拿起賬冊:“這個怎麽處理?”
    “還給她。”
    秦揚走過去,將冊子遞給老嫗,回頭一看,隻見天心緊緊地盯著她,目光難掩殺機。
    老嫗心有所感,念了聲“阿彌陀佛”,歎道:“老身原本有四個孩子。這一輩子命途坎坷,幼年喪母,中年喪夫,晚來失子,而今隻剩乘水那一個不孝子。老身從十年前就開始吃齋念佛,而今即到古稀之年,已無殘念。若客人容不下老身,就請便吧。”
    隨後,老嫗背過身,再度跪在蒲團上。
    過了許久,天心也轉過身,朝著大門走去。
    秦揚鬆了口氣。他雖殺人不少,可還從未取過老弱婦孺的性命。麵對一個並未做錯事的老者,讓他下手實在太難。
    此刻既然解脫,便趕緊追出宅子。
    “那周承水並不傻,把賬本留在他娘這裏,也算給她一道救命符。”
    “是啊,我原本以為他跟賈武一樣,隻是個尋常無賴,看來此人還有幾分聰慧。你可還記得那老嫗開始說的話?沒有人敢查——”
    天心當然明白這話是什麽意思。老嫗沒必要說謊,這應該就是周承水原原本本的話。再對上那個拓在紙上的令牌,這件事必定和漢陰官府逃脫不了幹係。
    不過,周承水收貸之事,和漢陰城裏家家戶戶有米有肉,好像並無直接關聯——
    所以,到底是私收貸銀,還是作假欺天,今晚便可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