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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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不必如此麻煩。”男人的聲音不大,慵懶隨意中帶著讓人無法忽視的天然威壓:“那孩子後腰上,有一塊水滴狀的粉色胎記,看看就知道了。”
他的話,擊毀了醜娘心中最後一絲僥幸,她情緒幾乎崩潰,隻知道絕望的看著來人,不停的流淚、搖頭,仿佛這樣就可以拒絕即將到來的命運一般。
她抱著雲寂,如同抱著生命中最後一根稻草,她雙臂越揉越緊,仿佛要將這個孩子擠進自己的身體中一般,然而,卻又在男人在她身前緩緩半蹲下來、伸出手來時,幾乎毫無反抗的任他將她的孩子奪走,隻留下低低的哽咽和哀求:“求你……求你……放過我們吧……”
雲寂醒過神來的時候,已經坐在了那人的膝蓋上,鼻端傳來熟悉的讓人心酸的氣息。
“太瘦了。”
剛準備掙紮著爬下來的雲寂,耳朵裏傳來醜娘惶恐的聲音:“對、對不起……”
雲寂差點肺都氣炸了,他娘居然對這個人說“對不起”,憑什麽,我瘦不瘦關你什麽事?你有什麽資格管我的事!
埋藏了十幾年,梗在他心中兩世的委屈和憤怒,在這一瞬間,如同井噴一般爆發出來。
他雙眼瞬間模糊,伸手抓住那隻在眼前晃動的修長大手,拽倒自己麵前,狠狠一口就咬了下去。
這一咬,是真的用了全身的力氣,不管是吃奶、吃飯還是和狗狗打架的力氣全都使了出去,用他那幾顆乳牙,將那根手指死死咬住,咬的自己牙齒生疼……甚至因為太過用力,以至於全身都在顫抖。
他是真的恨極了。
他生性淡漠,所謂愛恨情仇很少縈繞於心,可是……
如果說,前世他愛過什麽人,那麽隻有他。
如果說,前世他恨過什麽人,那麽隻有他。
如果說,前世他最想忘掉的是什麽人,那麽,隻有他。
前世也曾有人罵他鐵石心腸,可是和這個男人比,他算的了什麽?
他從未見過,比這個男人更硬的心腸。
前世,他的人生被從中間鮮明的分成了兩半。
前世的他,沒有父母,隻有這麽一個師傅,一個寵溺的他無法無天,讓他連自己的孤兒身份都毫無自覺的師傅。
他甚至沒有奶娘丫頭,他所有的一切都是這個人親手打理。
他是在他的懷裏長大的。
是這個人,喂他吃第一口飯,扶他走第一步路,教他說第一句話,握著他的手寫下第一個字……
曾幾何時,隻要他一句話,這個人可以放下手上所有的事,去給他做糕點、去陪他放風箏、去帶他采山茶……
但凡他想要的,哪怕隻是無心的提一句,都會很快出現在他的案頭,無論是江南的花魁,還是禦膳房的珍饈。
師兄貴為皇子,五次上山,在門口跪了三天三夜,也不過入門做了個記名弟子。
而他無論想學什麽,那個男人都盡心竭力的教,即使自己並不精通,也會親自去替他延請名師。
哪怕等先生來了,他早已忘了自己說過的話,一句“現在不想學了”,那個人也不過無奈的搖頭失笑,轉頭去給先生陪不是。
那個人的書房禁地,擅自出入者死,卻到處都是他胡亂塗抹的痕跡,好筆好墨、名人字畫、古董珍寶,被他糟蹋了多少數也數不清……
從記事開始,他就無憂無慮、百無禁忌的,生活在這樣一個溫暖光明不見任何陰霾的世界裏,周圍所有人都是溫和善良的,都寵愛並喜歡著他,師傅、師兄、先生,甚至廚娘、丫頭、小廝……
連山水陽光、風霜雨雪,都那麽美麗動人。
隻是這一切,在他十三歲時戛然而止。
他從沒想過,他所見到的美好的一切,竟然是寄托在一張臉上的。
他毀了一張臉,於是這個世界就對他翻了臉。
向來對他關懷備至、寵溺無度的師傅,在最後一個大夫搖著頭從他的房間走出去之後,就再也沒有在他麵前出現過。
沒有安慰他的不幸,沒有傾聽他的哭訴,甚至連見都不肯再見他一麵。
他不顧一切的想衝到他麵前,問一句“為什麽”,說一句“師傅,你不管我了嗎”可是這個他向來橫行無忌的莊園,此刻卻處處都成了禁地。
他的師傅,真的不管他了。
丫鬟仆役對他的態度從陽奉陰違到不聞不問,從冷嘲熱諷到拳腳相加,最後在一個寒冬將他趕出山莊。
那是他第一次下山,山下的世界和山上一樣冰冷。
天真可愛的孩童用碎石瓦片驅趕他,善良勤勞的姑娘用夾著碎冰的河水潑他,淳樸憨厚的村民拿著棍棒鐵鍬追趕他,要將這個怪物活活燒死……
十三歲的他赤著腳,一個人走在冰雪中,連對那個毀了他的人的恨意都開始變淡,心中隻剩了對這個世界的陌生和驚懼。
隻是無論處在什麽樣的境地,他總是想著,那個人一定不會不管他,一定會來找他,一定會來救他。
到了那個時候,他一定要生很久很久的氣,才和他說話,才吃他做的糕點。
然而沒有。
直到最後,他也沒有等到那個人。
前世今生,他滿臉血汙的躺在床上,用僅剩的一隻眼睛看著他離開的背影,便是他最後一次看見他。
他出門時那一聲歎息,便是他最後一次聽到他的聲音。
很久很久之後,雲寂才終於想明白,原來,對他翻臉的,並不是這個世界,隻是這個人而已。
他無聲而笑:原來十多年毫無保留的疼愛,竟會為了一張臉而改變。
如果這樣的疼愛都可以是假的,那麽這世上,還有什麽是真的?
這句話問的多了,他似乎終於變得鐵石心腸起來,以至於當那對男女露出真麵目時,他甚至都沒有多少意外和憤怒,更談不上恨。
他以為自己已經刀槍不入,可是當這個人再次毫無防備的出現在他麵前的時候,他才發現,也許,他其實並沒有長進多少。
雲寂從未這樣恨過一個人。
他怎麽可以這樣?
他這麽可以這樣!
他怎麽可以高興時對他愛如珍寶,一轉眼就將他棄若敝屣!
他怎麽可以想將他捧起來就捧起來,想丟掉就丟掉,他怎麽可以在他好容易想忘掉他時,又這樣蠻不講理的出現在他麵前!欺負他的娘親!打擾他的生活!
雲寂咬著牙,不依不饒的碾著嘴裏那根修長的手指。
悶笑聲入耳,感受著這男人胸膛的震顫,雲寂氣的眼圈發紅,還沒來得及將怒氣全部轉化成力氣,下頜就被輕輕戳了一下,不由自主的鬆了口。
“牙長的不錯。”
淡淡的評價了一句之後,男人臉上的笑容斂去,從雲寂緊攥的手裏抽出自己的手指,將他按趴在自己的胳膊上,另一隻手掀開了他背後的衣襟。
男人看了很久,直到深秋的夜風將雲寂吹得打了個噴嚏,才回過神來,輕輕蓋上雲寂的衣襟,問道:“起名字了嗎?”
醜娘有些茫然的搖頭。
男人道:“你既然說夫家姓雲,那就叫雲、起好了。”
雲和起二字之間,微不可查的頓了下,似乎果真是臨時意動取的名字,又或者是話到嘴邊時,忽然改了用詞。
醜娘低低的應了聲“是”。
男人不再說話,指背在雲寂的小臉上輕刮。
雲寂憤然扭過頭去,不理他。
男人再度失笑,又隨即斂去,臉色恢複平淡,淡淡道:“不是他。”
他站起來,彎腰將雲寂原封不動的送到醜娘懷裏,醜娘呆呆接過,難以置信的看著他。
男人直起腰,平靜道:“打擾了。”
就那麽轉過身,毫不停留的走了出去,隻留下一個蕭瑟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