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夢糾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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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做決定之前,我習慣性地拍開了闌幹意的封口。
    闌幹意這樣的好酒,封泥一開立刻就是酒香四溢。我貪婪地聞香,隻覺得這酒香仿佛幼年時光那般美好,又好像是能賦予我勇氣的靈藥,所以我想都不想就立刻將兩壇喝得精光。可誰知,不過幾日不曾喝酒,我的酒量竟就退步到如此境地,不過兩壇下肚,我竟立刻昏昏沉沉不知身在何處,而天牢中的夜晚是那麽安靜,安靜得幾乎讓人窒息。
    這麽一想,我立刻就覺得自己呼吸困難,明明四下無人,我卻總覺得有一雙大手在牢牢扼住我的咽喉,這雙手骨節分明力道奇大,我大口喘息,卻始終不能掙脫!
    糟了!我心中一涼,當下便身不由己地從草塌上滾下來!一把抓住鐵欄,我重重地將頭磕了上去!可惜誰知酒量居然如此不濟——我在將自己磕暈之前就已經醉暈了過去。
    被徹底拖進那個多年不見的夢魘之前,我似乎隱約瞧見了非紅焦急間或愧疚……的麵容?真是的,即便是我幻覺中的非紅,也總是這般沉不住氣,明明都已經是十七歲即將成年的人了,每每看到我卻總是一副患得患失的樣子……就這樣調侃著,我似乎對那即將到來的“老朋友”不再害怕了……
    在我迄今為止十八歲的人生裏,因父親需要時常審訊戰俘的緣故,我曾見識過很多能夠傷害人的手段——鐵烙、皮鞭、辣椒水,它們是傷害人身的;蒙騙、威脅、嘴刀子,它們則是傷害人心的。
    可是,縱然是這些用在戰俘身上的刑訊,也比不過我十三歲那年被人擄走,在暗不見天日的地牢中所度過的那三天。
    被擄走的那時候,我正同父親在梨園聽戲,二層的雅座,抬頭就可以看到梨園那雕花精致的穹頂,而下麵的戲子則軟著嗓子,身形嫋娜地在戲台上來來去去。我同父親正聽得喜樂,突然就有一個士兵上得二層,向父親他好一陣耳語,然後,父親他便離開了,離開前還叮囑我,好生待在這二層雅座,等他回來。
    我平生最後悔之事,就是那時候隻顧著看熱鬧,沒有好好看看父親的臉,所以每每陷入這個噩夢,夢中的父親總是麵容模糊,無論我多麽用力地想要看清楚,他的麵容卻總像是蒙了一層霧,不遠不近地在我麵前,語氣殷切地向我叮囑。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父親,也是最後一次聽到他殷切地對我說話。
    我至今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如何被人擄走的——或許是我那天多喝了幾杯醉了;又或許是父親的親兵中有人做了叛徒;也或許兩者兼而有之。總之,我再次醒來的時候,就已經身處一燈如豆的陌生黑暗之中——沒有雅座,沒有軟軟的唱腔,更沒有父親,甚至連我身上僅有的兵器都被收得一個不剩!!
    那時的我不過十三,正是頑皮愛玩的年紀,武藝因懶怠尚且平平,而眼下又沒了兵器加持,思量之下我隻得打算智取,想著先同擄我的人談判談判看看他們究竟想要什麽,然後再想辦法同他們虛與委蛇便是。可歎,那時的我是多麽天真,竟不知當一個人想傷害另一個人的時候,是絕不會再同這個受害者談判的。
    第一天,沒有解釋,也沒有審訊,一個高大強壯的蒙麵男子衝上來就打!整整一天裏,他幾乎一刻不停地揮舞著他手中的皮鞭,皮鞭上抹的,不是鹽巴辣椒,而是密密麻麻的蟲蟻。不過片刻,我的傷口裏就滿是蟲蟻在啃咬,又痛又癢,且他下手隻有越來越重,叫你連暈死過去都是一種奢望!所以,我隻能清醒地感受成千上萬的活物在傷口裏蠕動、翻滾!開始的時候,我還試圖同他交談,一次又一次地質問他究竟為何抓我,又到底是想要什麽?但自始至終,他都沒有說過一個字!直到不知何處有一個清冷的聲音響起來,他才頓了頓,可歎我那時還以為是談判終於有望,剛勉力張開嘴想要說話,那男子卻突然暴起,一雙大手緊緊扼住我的喉嚨!那手力氣之大,我無論如何踢打扭動都是掙脫不能!兀自掙紮間,連那如豆的一盞燭火在我眼前都變成了重影!!
    萬幸,這時一個人突然闖進來,一腳就踹開了那蒙麵人!我一邊咳嗽,一邊揪著自己的胸口大口喘息,淚眼模糊間,我也試圖聽清楚那清冷的聲音在說什麽,可惜,即便聽清楚了,我也依然不明所以。
    “給你的一天時間到了,你的泄憤之期也完了。”
    那蒙麵人頓了頓,我能聽到他氣到磨牙的聲音,然後便是皮鞭再度撕開空氣,啪得一聲,卻是打在了後來這人的身上。
    即便這後來的男子沒有蒙麵,但無奈地牢之中太過黑暗,彼時我又身負重傷痛得動彈不能,所以最終,我還是沒能看清他的全貌。
    但是,我卻在這個當口冷笑一聲,故意道:“嗬!狗咬狗的場麵,還真是好看!”
    “夠了!”應當是後來人截住了蒙麵人試圖再抽向我的皮鞭,這一下,他的聲音更加冷酷,但卻依舊好聽而不失磁性,“你的時間到了!除非你不想大人履行約定!!”
    這一句,似乎終於戳到了蒙麵人的軟肋,因為這一句之後,他終於乖乖地退下了。
    我呸出一口血,時至今日我也記得當時嗓子眼裏火辣辣地疼,但終於能逼得他們之中有人開口說話,我其實很暢快。
    “把他們逼急了,對你沒有好處,”他道:“我將藥膏放在鐵欄後麵了,收拾收拾自己,之後兩天……還有得受。”
    如他所言,之後的兩天,同樣是蒙麵男子一言不發地施展毆打,不同的是,我能發現他們並非是同一人。
    比如第二天,蒙麵人雖依舊高大強壯,但卻棄了皮鞭,而是拳拳到肉地毆打,一旦打折了我的腿或是胳膊,就立刻動手幫我接上,然後又是無休止地痛打、醫治、醫治、再痛打……直到那個聲音再度響起,宣布“你的時間到了”。
    再比如第三天,蒙麵人的身形明顯就矮了一截,他沒用皮鞭也沒用拳腳,而是操了一管短笛溜溜地吹起來,然後,便是大小不一的群蛇應聲爬滿了我的全身,它們纏住我,然後隨著節奏一寸一寸勒緊它們的身體,並將毒液一點一點注入我的體內,看著我因窒息和毒發而打滾、掙紮,他還會停下來哈哈大笑!而他那伴著樂音的笑聲,在接下來的幾年中,總是充斥了這個我無比恐懼的噩夢。
    那時我才明白,原來最能傷人的不是鐵烙、皮鞭、辣椒水;亦不是蒙騙、威脅、嘴刀子——而是絕望,是明知會發生什麽,但卻無能為力到連死都不能自己做主的絕望。
    但,我不能死,我雖不懂那個聲音所說的“泄憤”是什麽,但我卻明白,這三天三人,他們一定都對和家恨入骨髓!
    滿室腥氣,一地潮濕,是這三日來我或吐或流出的血,折磨暫時結束,我拚命抓起藥膏往自己全身塗去,而恰如我所想,不管是每天從不遲到的藥膏,還是每天都不得不進行一次的威脅,那個有著清冷但磁性聲音的男子不會要我死——他沒有權力,真正有權力的,是他口中那個神秘的、準備履行約定的“大人”!而他們的“約定”,一定是針對和家,針對父親!!
    所以我必須逃,他們對我尚且如此,若是父親也落入他們手中——我想起梨園中父親的突然離去——我不敢去想究竟會發生什麽!!
    現實裏,我設法逃了出來,然後就聽到大街小巷都在議論常勝將軍和卓大人於多倫之戰首次失利的消息,於是我驚惶之下,拖著半具病骨偷了馬,又一路疾馳兩天一夜,終於在一個破曉到得多倫草原。
    卻是大火燎原,軍帳染血。
    一切都晚了。
    而在夢中,我卻陷入了想逃卻逃脫不得的泥淖,絕望一層漫過一層,折磨永不結束,叫我無論如何都無法掙脫。
    這便是我最怕的噩夢——
    因為我知道,一旦我成功逃脫,那麽下一個夢境,就會是軍帳中我懷抱著父親漸涼的屍體,哭得聲嘶力竭、無能為力。
    五年了,這五年來有非紅時時幫襯,我原以為這個夢不會再來糾纏我,可我大概是太高估了自己,不過三日沒有酒、沒有非紅在身邊,這可怕的夢魘便再一次卷土重來!
    “啊”的一聲嘶吼,是我在夢中發泄地叫出聲來,但是,這吼聲為什麽那麽像個五大三粗的男人呢?
    我一個激靈,終於從夢魘中脫身。
    ------題外話------
    小劇場——
    非紅:將軍,那麽問題來了!
    和玉:嗯?
    非紅:是您五年前的夢魘可怕呢,還是夢到自己變成男人可怕呢?to
    be
    or
    not
    to
    be,這是個……
    和玉:我看你才是那個問題!(▼へ▼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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