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勞勞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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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金鑾殿胡嘯失手,我被打入天牢;到昔言火燒皇宮,我二人趁夜逃亡;再到城門魏闕下林意假死,我擄了老相國直奔卻未亭,如此算下來,已經有三日了。
古人曾說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那我與非紅三日不見,其間又幾番生死邊緣不得相守,這,又該是隔了幾個春秋呢?
數字從來不是我的強項,那是非紅的強項,所以每每封疆發了軍餉,我都頭痛地丟給他去核實;而非紅也從來從善如流,總是將所有事情安排得妥妥帖帖。如此一想,我似乎早已在不知不覺間就開始依賴起了非紅——自多倫之戰的屍堆中翻出他的時候;自一同在西蠻王庭流落的時候,還有我們一同謀劃回到大都襲爵承位的時候。
分明自父親慘死之後,我就曾立誌不要再依賴任何人的,可是在看到非紅的這一刻,我突然就有些委屈,而誰知道,委屈隻有在麵對依賴和信重的人時,才會湧現。
看來不知何時,非紅已然成了我的弱點。
這可不妙。
“非紅將軍,”我冷了聲,“常勝將軍之位坐得可還舒坦!?”
聽了我這話,非紅的眉眼變得更沉,他的額發被午後的日光扯成細碎的剪影,窸窸窣窣投在有了青黑色的眼周,如此一副疲態,我想,隻怕他這幾日也不大好過。
語氣莫名其妙就軟了——“你為何不惜同封疆聯手,也要將我留在大都?”——我直罵自己的不中用。
“將軍,”非紅終於開口,聲音幹澀得不像話,“你信我麽?”
記憶裏,多倫之戰後我曾同非紅一起混入了西蠻王庭,那其間的整整一年裏,為了找尋足夠我立下軍功以回到大都承襲爵位的情報,我同非紅曾不止一次地以命相賭,而每一次,非紅都會問我這句話——將軍,你信我麽?
隻不過,他沒有任何一次問得有如現在這般絕望。
“若我答‘信’,非紅,你會要我做什麽?”我承認,我的回答也不曾有過任何一次問得有如現在這般謹慎且防備。
非紅低了頭,半張臉都是午後日光投出的陰影,一時間,我覺得就算林意離開的時候沒有拉上老相國,他老人家怕是也發現不了這個形似非紅的“陰影”。
也幸而,昔言飲馬去了,不然他若是發現非紅在這裏,兩人還不知要鬧成什麽樣子。不過,比起此刻折磨人的靜默,我沒慶幸多久便開始覺得或許昔言在這裏會好些。至少有昔言一挑,被氣得跳腳的非紅還有些像我所熟悉的那個非紅。
“說啊,”我逼他出聲,“你打算要我做什麽?!”
非紅沒說話,隻遞了手過來,他的手一直白皙修長,一向記得了賬、耍的了刀。我一直覺得若是他棄刀練劍,一定會將林淵踩在腳下而一舉奪得“皓腕凝霜雪”的稱號;可每次聽了我這話,非紅都會撇撇嘴,嫌棄那稱號太“娘們兮兮”,不符合他“仗刀走天涯”的硬漢氣質。
然而此刻,這隻漂亮的手上正托了一枚綠葉,那綠葉飽含生命力,甚至連葉脈也清晰可見,它就那樣在我眼前瑩瑩地泛著光澤,讓我的身體本能地後退一步。
是那藤蔓葉,那會讓人失去內力的藤蔓之葉。
看來先前我會喪失內功,確實都是非紅一手策劃的了——他就是要讓我失去武藝,讓我無所依傍隻能留在大都之內,繼續渾渾噩噩地給封疆做那勞什子的“常勝大將軍”!
非紅,你果真是封疆的細作麽?難道你五年來的忠心耿耿,都是在與我做戲麽?
“嗬,”我就笑,“若我不吃,非紅你待怎的?”
“非紅……”他終於開口,聲音苦澀得像個老人,“非紅不會怎樣……非紅也不能怎樣。”
不能?我扭頭看向身後,竟是昔言、林意和老相國齊齊站成一排,雖則一老一少一廢人,但老相國一臉不屑,林意笑麵藏虎,外加昔言毀容的臉自帶威嚇效果——所以,他們竟然就這麽在我身後站出了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氣勢!
是了,雖則我還不知曉昔言的真實身份,但他的確武藝不凡,若他所言是真,那他還有同非紅一路的身手!而眼下,非紅也並不知道昔言吃了那藤蔓之葉已然喪失了內功,不免以為我同昔言兩人都狀態甚好、武藝正精。若是我們兩人站在同一立場對付他,他自然不能怎樣!
這樣很好,非紅同我一樣識時務,他又一向謹慎,對於明知會敗的仗,他隻會選擇避其鋒芒。
“滾!”
竟是昔言微微揚起臉,疤痕縱橫的麵上露出不屑。自我同他相識以來,他一直都是禮儀周到、行止有度的人,我甚至一度猜測他出身高門貴胄,這還是我第一次聽到他爆粗口,且爆得如此簡單直接。
“我滾,”非紅如此說著,卻執拗地走上前來,堅持將那綠葉塞給我,我直視著他疲憊的眼,從中看到了懇求。
我終究是收了,收了也好,如此我手中便有毒有解,自然也好進退得宜。
直到我揣進懷中收好,非紅才放鬆了眉頭,錯身之間,他又向我耳語一句,便轉過身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將軍收著,哪怕防身也好,”他向我說,“不管將軍信不信我,但非紅永遠不會害和玉的。”
嗤——我和玉怕的是被人害嗎?我搓搓自己虎口的薄繭心道,我所怕的,隻是被你害罷了。
“天下傷心處,勞勞送客亭。
春風知別苦,不遣柳條青。”
林意念著詩走入亭來,奇怪的是,這次他的詩倒沒讓我聽出雞皮疙瘩來,夕陽繾卷,我看著非紅的淡薄的背影,隻覺得腦中空空。
“別難過了玉姐姐,”是林意的手試探著拍了拍我肩頭,似是想給我安慰,“他肯向我示警,終究都是因為你的緣故,所以我才謝你不謝他。”
“……好啦林小子,”我回拍他的手,“我們也修整得差不多了,該走了。”
“走吧將軍。”
我回過頭,目光所觸是已然套好了轡頭的昔言,夕陽的餘暉灑在他疤痕縱橫的臉上,竟造出了一道道交錯的亮光,我瞧著,竟是生生瞧出滿腔的心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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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傷心處,勞勞送客亭。春風知別苦,不遣柳條青。
——唐?李白《勞勞亭》
勞勞亭,三國吳時建,故址在今南京市區南,是古時送別之所。李白寫這首絕句時,春風初到,柳條未青,應當是早春時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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