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48 神道化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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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晨光熹微,薄霧彌漫。
    詭夢的時間與靈村一致,都是早上。
    據說夜間的詭境會更為可怕,不僅得不到鬼神的相助,還會遇見愈加凶暴的詭異。
    寧洛有探一探的打算。
    不過不是現在。
    寧洛挑著扁擔,扁擔上架著兩個近乎墜地的大麻袋,而麻袋裏盛裝著的便是庫房的聖果。
    詭境的相位機製已經被寧洛玩弄於股掌之中。
    從蟒巢到泥沼, 再從泥沼到庫房。
    寧洛原本的計劃是多反複循環幾次,直到“家”與“巢穴”的判定最終落在守林人的居所。
    但運氣守恒,既然上次偏離計劃,那這次一發即中也合情合理。
    守林人的居所就是庫房門口的小屋。
    此時的守林人正在其中酣睡,即便寧洛大搖大擺地進入庫房,他也未曾發覺。
    庫房牆上還寫著林場工作的詳細排期。
    不同林場要求的作物質量不同。
    像寧洛目前身處的這座, 就是東域最低級的林場,雖說產量最高,但貨品的檔次也是墊底。
    倉庫貯藏的聖果以青棗, 白瓜,與金稻為主。
    青棗強身健體,白瓜瓜瓤可抵三天食糧,瓜皮磨粉能入藥補身。
    而金稻米並非蒼冥上層獨屬,而是幾乎整個蒼冥都能享用的仙家穀物,不僅有著些微強身之效,還能讓人少病少災。
    或許這也是為什麽,礦山的老丘即便那麽大年齡,還能紅著眼拚死勞作。
    所謂禾下乘涼夢,在舊日的蒼冥不僅並非妄談,而且還是無需任何犧牲就能輕巧達成的尋常小事。
    如此便足以判斷,蒼冥曾經百姓安居樂業,無憂無患。
    “怪不得這裏的果農這麽懈怠。”
    寧洛瞟了眼排期,卻見文書上排得滿滿當當。
    整個林場與農田攏共千餘名農人, 各自分工明確, 相較於他穿越前的人地占比, 這個數量不可謂不多。
    雖說蒼冥界沒有自動化機械協力,但木靈珠的效率增益可遠勝於區區推土機。
    所以分配給工人們的工作, 其實都輕鬆得很。
    但寧洛一路走來,哪曾見到任何一人勞作?
    隻要丟顆木靈珠就能解決的事情,誰犯得著去撐著個木梯架子,爬樹修枝?
    沒這個必要。
    甚至即便林場的木靈珠開支超出了原本的定額,那也無妨。
    因為木靈珠在果農手上百無一用,說到底還不是隻能種種花草?
    所以農人們精明得很,他們隻要向神廟祈禱木靈珠,再將之埋入田地,那超出預期的收成也就都盡數歸於了他們。
    他們既不用勞作,還能坐享其成,領著遠超配額的聖果。
    日啖聖果三百顆就能標榜炫耀的礦山池淺,在這群果農的麵前,就形如跳梁小醜。
    因為對他們而言,聖果真的就如吃不完的零食一般。
    寧洛知悉內情,扛著兩麻袋的青棗,混雜著幾隻白瓜與一把金稻,便起身走向守林人的居所。
    守林人的居所與庫房連為一體。
    肥胖到可謂臃腫的守林人平躺在嬌小的床榻上, 下巴上的三道遊泳圈甚至會隨著他響亮的呼嚕聲輕微顫動。
    如果光吃青棗, 斷不會如此誇張。
    所以想來他是把青棗白瓜與金稻米當飯吃,甚至暴飲暴食,還不加鍛煉,才會招致如此結果。
    寧洛手掌覆在門栓上,神道法相勾連虛無,道蘊為種,神識澆灌,細小的烏木枝條憑空乍現,卡入了門鎖之中。
    烏木堅實,僅是微微一旋,門鎖便輕易打開。
    寧洛信步踏入其中。
    找到了他此行的最終目標。
    木靈珠。
    一切來得太過輕鬆。
    以至於寧洛覺著林場毫無疑問就是最好的開局詭境。
    因為這裏不僅有唾手可得的聖果與木靈珠,而且那些邪祟的攻擊性都很低。
    無論是看守著庫房的守林人,還是那些不見蹤影的果農,抑或是沉眠於地下巢穴的巨蟒......
    隻要不主動招惹,寧洛有太多方法可以潛行避戰,悄然速通。
    就像是現在躺在他麵前,仍舊鼾聲震天的守林人。
    寧洛甚至走到了他的跟前,守林人都無動於衷。
    守林人知不知道巨蟒的存在?
    寧洛眼下尚無法判明。
    但他可以肯定的是,就守林人這已經癱成一坨的體格,以及他這幾乎不存的警戒心。
    縱使巨蟒臨近,甚至一口把他吞了!
    守林人多半還在做著他的大夢。
    寧洛放下扁擔,一邊翻箱倒櫃,一邊撓了撓頭。
    守林人這麽沉穩,愣是都把寧洛給整不會了。
    你好歹起個床來給點反應吧,不然我豈不是又在偷雞摸狗?
    上次偷雞摸狗是因為打不過。
    但寧洛這次可是習得了神道,再小偷小摸就有點丟人了。
    得明搶!
    寧洛用麻繩綁起盛裝木靈珠的大箱子,結果以他如今的體魄,卻連扁擔都沒法再挑起來。
    “......”
    “就離譜。”
    “要給鍛冶廠那個執事知道,他怕是要氣得直接一頭紮進熔爐裏去。”
    人家勤勤懇懇做假賬,結餘的火靈珠還沒守林人的零頭多。
    屬實蒼天不公。
    “呼......”
    寧洛歎了聲,沒有再白費功夫。
    他一手提著扁擔,另一邊上前用力拍了拍守林人的麵頰。
    啪啪!
    吭哧的鼾聲戛然而止。
    守林人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萬般困惑地看著映現在他瞳仁中的陌生麵龐,反應似乎有些遲鈍。
    他想著,或許......是自己還沒睡醒吧?
    豈料麵前的青年忽然開口:“問你個事,聖女廟一般分布在哪,你們供奉的規矩是什麽?”
    守林人怔了怔,下意識答道:“聖女廟不就在聖教分壇嗎,那要得到神侍許可才能覲見,而且常人一個月隻能見一次。你要想祈禱的話,去找村落裏的神君廟就是了。”
    寧洛眉毛一挑:“神君廟?”
    守林人打了個哈欠,慵懶道:“神君廟都不知道?聖女當初將神力分化成了五方神君,供奉在廟堂之中,代理凡人疾苦。你隨便找到些村子什麽的,但凡有人紮堆,怎麽說也能見到個神君廟才是。”
    “像負責我們東域的,就是句芒神君。你看到廟裏供奉著龍首人身的神像的話,那就是他了。”
    “不過嘛......”
    守林人傲慢地瞟了眼寧洛,心想著自己應該還沒睡醒,於是毫不遮掩地悠哉嘲諷:“那都是騙你們這群蠢貨的,哈,哈哈,呃......”
    哢!
    守林人笑到一半,一根粗壯的虯枝猝然勒緊了他的脖頸!緊緊捆縛在床榻之上!
    他駭然驚懼,瞪大瞳仁!
    隨後耳邊傳來了寧洛的低語:“繼續說,我聽著呢,什麽叫騙人的?”
    守林人一時沒能回過神,甚至沒能弄清楚狀況。
    怎麽回事?
    不是,怎麽有個人忽然闖到他家裏,威脅他吐露神君的情報?
    不對勁啊!
    因為這人明明用的就是神道,那他至少也是個傳道級別的教徒,想來也應該對聖教內幕心知肚明才是。
    守林人長久閑置的大腦險些過載,愣生生答道:“五方神君都是假的,你看他們長得稀奇古怪,其實都是聖教五大掌教扮的。他們向神君祈禱,其實就是在向掌教祈禱。”
    寧洛追問:“掌教也有‘神力’?”
    守林人不以為然地撇了撇嘴:“嘁,不過是早年和聖女走得近,所以從聖女那拿到了寶貝罷了。什麽五方神君?給我那葫蘆,我上我也行!”
    “喔......怪不得。”
    寧洛豁然點頭,終於知曉了蒼冥舊日的全貌。
    所謂葫蘆,無疑就是寧洛在虛境中見到的青葫道器。
    所以五方神君並非真實的強者,而是杜撰出的信仰。
    聖女將自身力量匯於五件道器,交由聖教的掌權者,由他們扮演五方神君。
    民眾隻需要到神廟裏向神君祈禱,另一邊的五方掌教就能聽到。
    他們扮演著神君,再借由手上的道器響應民眾的祈願,為萬民賜福,為聖女分憂。
    但這份求之比應的力量並非來自於人,而是來自於外物。
    不過守林人此前隨口提及的一個細節,讓寧洛更為在意。
    “他說句芒神君的神像是龍首人身......”
    “我在火山見到的那隻鬼神,雖然與之有別,但生理構造也與之相近。而且陸川也說了,鬼神白帝的樣貌是人麵虎爪,白毛執鉞。”
    “所以,鬼神的確就是神君?”
    “但神君,實則卻並非神君。”
    “有點意思......”
    神君本不存在,那是聖教為了烘托聖女大人的人設,特意杜撰出來的形象。
    然而這份虛妄的構想,卻在後日的詭境之中成為了現實。
    就像這世上本沒有仙神,但拜的人多了,也就有了仙神。
    這是信仰的造物,或者說......
    也是一種神道。
    寧洛看著從虛無中生長出來的烏木虯枝。
    它的原理與鬼神何其相似?
    這株烏木原本並不存在於這片世界,是寧洛臆想而出,借神道讓虯枝從「假想」變成了「存在」。
    神道並非單純的神識攻伐,與所謂心劍不同,這是一種以神念“造物”的偉力。
    用世人能夠理解的概念來解釋,就是寧洛通過道意告訴天道,他麵前丈許遠的地方理應長出烏木的虯枝。
    他以法相共鳴,所以天道將信將疑。
    他以道蘊塑形,所以烏木化虛為實。
    他以神識澆灌,所以虯枝存在固化。
    言出法隨,一念枯榮。
    這就是所謂神道。
    而鬼神又何嚐不是如此?
    五方神君原本存在於眾生的假想之中,卻在詭境成為了真實的五方鬼神。
    甚至它們還擁有超凡的智能,會與迷途中的旅人交易,去試圖以神道的力量,置換某種虛無縹緲的東西。
    寧洛微眯著眼,線索匯集,靈光乍現,龐雜心緒急湧而上!
    “我好像,懂了!”
    “幻夢與詭境並非虛實的區別,它們或許都是假想的存在。”
    “前者是舊日的過往。”
    “而後者,或許正是神道的顯化。”
    “就像我能一念種出烏木的虯枝。”
    “而某種存在,或者也可能是某個團體,同樣以神道之力造化出了此方詭境。”
    “也正因如此,本不存在的五方神君,如今成為了擁有實體與思維的五方鬼神。”
    “那詭異呢......”
    “那多半,也是某人對舊日惡民的臆想。”
    “祂將偷藏黑礦的礦工想象成了貪婪的碩鼠,於是這群惡賊就真的詭變成了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