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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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場無聲的對峙,陳雪的眉越皺越緊,怒意油然而生。
餘燃從未這樣露骨地朝她表達不滿,除卻四年前欺騙他的那次,他向來對自己尊敬有加,就連憤怒到極點,也隻是沉默不語。
她曾無數次為自己的兒子驕傲過,不論是他所取得的成績,還是他對自己的順從。
而現在,就為了一個玩伴,一個四年都沒見過的人,餘燃竟然反抗她,對她發怒。
“餘燃,你怎麽可以這樣對我說話?”
餘燃擰起眉,唇抿成了一條線,他目色寒涼,忽然覺得有些可笑。
“怎麽可以這樣?媽,我覺得你的想法和事實有些偏差。”
“什麽意思?”陳雪伸手,“啪”地打開燈。
頂燈一下子把客廳照得通明,所有的表情、語言在這般刺目耀眼的燈光下,暴露無遺。
“這幾年你明明都很聽話,初中那段時間雖然行為有些叛逆,但媽媽從沒有真正狠心批評過你,可你怎麽短短幾個月就變成了這樣?”
比起陳雪的憤怒,餘燃的情緒幾乎是古井無波,他走到沙發的另一端坐下,定定地看著陳雪。
“你好像搞錯了,不是這幾個月開始,而是四年前,我就已經是這樣了。”
“初中?我沒想到你會用這個來標榜自己,畢竟在你眼裏,我出去怎麽玩都無所謂,成績好就行,而我的分數也都是我自己辛苦的成果。”
“你覺得我這四年沒在你麵前發怒,實話實說,並不是因為你是我的母親,而是因為我覺得沒意義。”
陳雪眼神淩厲,劈頭蓋臉地發出一句質問“你什麽意思?”
餘燃立刻開口“就是字麵意思。媽,從很久以前開始我就已經對你失望了。”
他這話拎出來放到其他人麵前,是個人都會啐他一口,斥罵他不孝、白眼狼,但餘燃說出這一句,心裏卻是無比輕鬆。
“攤開來講,我,從小到大,從未對你表達過任何不滿,你說什麽我做什麽,因為我愛你,我也心疼你。家裏條件不好,你照顧我很辛苦,所以就算我穿的衣服很舊,沒有玩具,別人嘲笑我窮我都無所謂。甚至很小的時候,我也從沒有拽著你強迫你,讓你給我買任何我想要的東西。”
“你逼我讀書,逼我背書背到半夜三更,逼我寫卷子補習,壓縮我玩的時間,我也沒和你翻過一次臉,因為你是為我好。”
“當你的孩子,我問心無愧,我覺得我已經做的很好了。但你呢?”
餘燃盯著她,字字句句無不深刻“你用為我好的名義欺騙我,做你自認為對的事,但你對我沒有關心,隻有控製。”
“你陪伴過我嗎?沒有,因為你說你忙,所以那時候一日三餐都是我自己解決。你尊重過我嗎?沒有,你隻覺得我能被你掌控就行,開不開心那都無所謂。你劃了一塊地,把我圈進去,讓我自生自滅,而我的心理健康你卻從來沒有關心過,甚至覺得時間會解決一切,真好笑,讓時間來解決,您真是輕鬆。”
陳雪站了起來,麵色灰白,她渾身血液一下子湧到頭皮,怒瞪著餘燃,抬手指著他“要不是我你……”
“要不是你,我哪有現在這麽好的日子是吧?”餘燃嗤笑一聲,“您這樣說那就更簡單了,既然您覺得您在物質方麵給了我好處,用這來壓我的話,那好。”
他站起身,“那您的意思是我隻用把這些年您在我身上花的錢還給您,然後再給錢讓您養老,我就不欠您了對嗎?”
這句話太沉重,拋出來時陳雪簡直不可置信,餘燃竟然希望和自己斷絕關係。
她無比驚恐,覺得有什麽在迅速流逝,卻怎樣也無法挽回。陳雪像被人抽去了全身的氣力,一下子癱坐在沙發上,她捂著臉,哽咽地解釋“媽媽不是這個意思。我隻是,我隻是……”
她倉皇無措,仿佛被人兜頭給了一棒,突然從虛妄的幻想中清醒過來。
明明以前不是這個樣子,明明以前,餘燃很愛她的。
他還那麽小的時候,剛學會走路就天天喜歡黏著自己,自己走到哪都要跟著,還會抱著她的腿奶乎乎地喊全世界最喜歡媽媽。
她還記得有一次做飯割破了手指,餘燃看到後哭了好久,之後每次自己拿起菜刀他都會緊張地盯著自己,提醒自己注意安全,一次都沒有忘記過。
後來長大了,上了小學了,他還是很乖,就算自己給他布置很多任務,逼他收斂愛玩的天性,他也會點頭聽話,朝自己露出甜甜的笑。
對,他很喜歡朝自己笑,小時候天天樂顛顛的,像個行走的小太陽,每個人看見他都會被他溫暖,會感到幸福。
但現在,他有多久沒朝自己笑過了……
陳雪驚恐地回憶,發現這幾年餘燃對自己的那些笑,都是僵硬地浮於表麵,像是一個個劣質的贗品。
而記憶裏上一次他對自己露出發自內心的笑容,竟然是四年前,她帶著他離開齊安的那一天。
那時候餘燃以為是去旅遊,坐在高鐵上笑嗬嗬地扒在窗戶上望著外麵。忽然,他回過頭望著自己,陽光把他毛茸茸的腦袋照得軟軟的,他咧著嘴,眼睛快眯成了一條縫。
她被餘燃的乖巧溫順給麻痹了,甚至覺得這是理所應當的事。餘燃是一個優秀的孩子,她就把功勞攬在了自己身上,覺得都是她的教育促成了這一切。
可實際上她做的很糟糕,世界上沒有比他更糟糕的母親了。
“我沒有和您斷絕關係的意思,我隻是舉個例子來反駁您而已。現在我依然尊敬您,但是卻沒有那麽愛您了。”餘燃耐心地講“愛是會被消耗掉的,也是無法控製的,不是我想像以前那樣愛您就可以回到以前。”
“媽,我心軟,但我也渴望自由,要是有一天,我對您的愛全部消耗殆盡,上麵那種可能性我不能保證它是零。”
餘燃長長地歎了口氣“就算您再逼我回到北城,但是上了大學後呢,我參加工作有了經濟能力後呢?我會繼續做我想做的事,而您再也困不住我,也會徹底失去我了。”
他放下今晚的最後一句話“媽,這些話我想了很久,對於您今晚後的任何決定和反應,我都想好了該怎麽麵對,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我不會放棄自己的決定,也不再會因您做出任何改變了。”
這是一個短暫又痛苦的夜晚。
第二天,餘燃很早就起了床,洗漱完後收拾好了書包和行李,打開了臥室門。
果不其然,陳雪還坐在沙發上,應該是一夜沒睡。她頭發淩亂,眼睛紅腫,臉色也是慘白一片。
她看見餘燃提著東西出來,惶然地張了張唇。
餘燃迅速打斷她“媽,我先走了,您先自己想一想,希望您保重身體。”
“如果您想好了,最後如何決定我都希望您能先通知我一聲,至少目前,您要是真想逼我如何,我也反抗不了不是嗎?”
“但我還是希望我們之間不要產生不可填補的縫隙。……就這樣,我走了。”
他微微點頭,隨後出門離開了陳雪的視線。
現在是早晨六點,外麵天還是昏黑的,餘燃掏出手機,想給沈遲打一個電話,但是想到昨晚對方應該睡得比較晚,於是又放下了。
冷風吹麵,餘燃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好像穿的有些少,他抱著自己,走到小區門口打算等公交車。
運氣不錯,沒等一分鍾,公交車就來了。
車上的人很少,餘燃坐在窗邊,垂著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雖然已經想好要如何應對陳雪的任何可能做法,他依然害怕。
和沈遲的分離太可怕,要是再經曆一次,盡管他們心意相通,但這依舊是天塌地陷的大事。
而且,他還沒想好怎麽和沈遲開口。
他會怪自己魯莽嗎?還是會因為他的做法而對他感到失望,覺得他是一個沒有孝心的白眼狼。
要是……他因為這個而不喜歡自己了怎麽辦。
情緒上的大起大落以及對母親的反抗讓餘燃不由得開始胡思亂想。
以前那樣善解人意、樂觀開朗的自己絕對不會做出這種事。
那沈遲會不會因此和自己產生隔閡,會不會後知後覺地發現,時過境遷,現在站在他麵前的餘燃隻是披著和以前相同的皮囊,而內裏卻大相徑庭。
他會有落差嗎?會……會討厭自己嗎?
公交車上的空調很暖,但餘燃卻滿背冷汗,他搭在膝蓋上的手不住地顫抖。
時間過得很快,他到了站,下了車,邁進小區時,他覺得自己好像走進了審判庭。
腿腳發軟,喉嚨幹澀發痛,冷汗浸透了衣服,他仿佛大病初愈,從頭到腳都感覺無比沉重。
但路總有盡頭,再如何磨蹭,他都已經到達了目的地。餘燃站在沈遲樓下,胸口窒息到喘不過氣。
指尖不住發顫,餘燃打了退堂鼓,他轉過身,決定先回自己家休整。
可剛掏出鑰匙,耳後就傳來一聲嘎吱的開門聲。
他僵硬地轉過頭,看見沈遲家的門開了,沈遲走了出來,他下了幾步樓梯,便猛地瞧見了自己。
“燃燃?”
他一邊喊自己,一邊腳步加快地朝自己走來。
“你怎麽突然回來了?也不給我打電話去接你。”他對餘燃皺眉,“穿這麽少?你……”
聲音猛然頓住,刹那間沈遲停止了一切動作。
他震驚地看著餘燃,腦袋一片空白。他的瞳孔猛縮,眼底瞬間染上濃鬱的痛色,緊接著是鋪天蓋地的驚慌。
他看見餘燃正對著自己流淚。
餘燃的臉上全然倉皇無措,漂亮靈動的眼睛裏充斥著淚水,它們順著臉頰流下,緩緩滴落。
淚水洇入地麵的那一瞬間,沈遲聽見了自己心髒碎裂的聲音,靈魂仿佛都被生生撕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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