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就不哭著活(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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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今朝中有位失蹤的榜眼沈淮,淮安城裏有個重生的蘇芽。
按說這兩人是八杆子打不著的,一個是橫空出世即授職翰林院侍講學士的少年傳奇,另一個卻隻是在淮安城裏掙紮謀生的貧賤寒門。
奈何蘇芽身為書坊的話本娘子,日常就是陪著各府的女眷讀話本、講故事,每逢故事裏有個令人豔羨的才子佳人,小姐們就要聯想起現實,免不了開始遐想那驚才絕豔的少年翰林會突然出現,與自己兩情相悅,喜結良緣。
這樣的情景已經持續了近三年,少女們的幻想對象居然還沒換人。
“唉,天下才子雖多,卻再難有超過沈翰林那樣的人了,大前年金榜放出來,我表姐曾經親眼看過頭甲遊街,至今都念念不忘,也說一見沈淮後,才知道話本小說未騙人。”
漕督家的小姐剛從京城外祖家回來,此時將手中的話本子放下,少女懷春,幽幽輕歎。
已是臘月二十八了,淮安城漕督府的花廳裏環佩叮當,花團錦簇,個閨秀共聚一堂,既是來為漕督小姐洗塵,也是帶著各府女眷之間的年禮,趕在除夕前把閨蜜情經營一番。
今日主角既開了個頭,眾小姐或坐或立地圍在一起,話題便從話本故事裏挪移到了現實裏——
“可是這都兩年多了,沈翰林依舊沒回京,也不知道他遊曆到了何處,可有吃苦受難?”
“好男兒誌在四方,遊曆嘛就是吃點辛苦,沈翰林將來更能鵬程萬裏!隻希望他不要太快被哪家小姐迷住,做了人家的乘龍快婿才好……”
有心直口快的悄聲許願,頓時引起哄笑一團。
見小姐們聊的熱烈,蘇芽悄悄地後退幾步,將書箱裏的話本子分別遞到各家小姐隨身丫鬟的手上,最後又與漕督小姐的大丫鬟打了個招呼,表示今日差事已完成,自己這就要先回去了。
大丫鬟給她結算了資費,又塞給她一串錢做打賞,兩人互道了吉祥話,蘇芽便順利地結束了這一場工作。
十七歲的蘇芽從漕督府內宅的角門裏出來,回頭又望了一眼那高高的院牆,閨秀們的癡笑聲尤在耳。
都是盲婚盲嫁的女子,再富貴的身份都難得婚姻自主,就趁著青春年少,多做做美夢又怎麽了?
何況她們惦記的那個沈淮沈翰林,說起來天下無人不知——
三年前的殿試中,沈淮本是封卷公選的新科狀元,內閣首輔劉吉卻以他年僅十七歲為由,提出不可以少年郎做天下學子之表率,硬生生地從後麵拔了個自己的門生推薦為狀元,使沈淮屈居榜眼。
誰知隨後的瓊林宴上,太後興起過來看新科才子們,竟然認出沈淮是她失散多年的親妹的親孫兒。
然後這臨場換狀元的事情便被抖露了出來。
皇帝十分為難,他耳根子軟,三甲名單報上來以後,自己便照著點了,現在一邊是已經昭告天下的欽點金榜,一邊是陪伴多年的老愛卿,老母當前,稀泥難和,不由地沉吟又沉吟。
反倒是沈淮主動站出來,從容地圓了場子,說自己確實年少缺曆練,自請離京去遊曆。
太後護著表外孫兒,皇帝也喜歡這新科榜眼的貼心,於是在循例授了沈淮翰林院編修一職後,又特別點了他做太子侍講,從七品到從五品,瞬間就把新科狀元給甩得看不見。
以本朝“非進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內閣”的慣例,沈淮這是已經預定了未來的極品人臣。
這等驚才絕豔的少年英才,立時便是京城貴胄眼中的香饃饃、好女婿,在座的早有摩拳擦掌。
可惜沈淮乖覺,竟然順勢在瓊林宴上求了個婚姻自主的恩賞,然後神出鬼沒地在翰林院修了一個月的規矩後,便真的出京遊曆去了。
從此音訊少聞,隻見傳說。
兩年半前,蘇芽重生回來時,著實是借著這個傳說中英俊瀟灑、才高八鬥的傳奇少年編了不少素材,精準地拿捏住了閨秀少女們的懷春心事,從而快速地在淮安的話本圈裏站住了腳。
但是再好的材料,連續咂摸兩年半,也早已無動於衷了。
不過是一個八杆子打不著的男人,在蘇芽的計劃裏,能找一個忠厚上進、且能與她一起奉養寡母的夫婿才最實際。
那些傳說啊傳奇什麽的,都隻是拿來賺錢的東西罷了。
何況,對如今的蘇芽來說,就連這樸素的“實際”,都已經是奢望了。
蘇芽自嘲地向空中揮了揮手,整理了表情,推開自家門。
距離漕督府不很遠,在大戶雲集的河下住宅區裏,夾著一條狹小的巷子,巷子的夾縫裏又有一進獨立小院,這就是她和寡母顏氏的家。
顏氏正在堂屋裏熨燙織物,聞聲抬起頭來,她不過三十來歲,雖然容色秀美,卻已鬢帶風霜。
看見蘇芽推門而入,顏氏臉上便自然地帶上了溫柔的笑意,她仔細地把熨燙妥帖的織物放進竹編書箱的一屜空檔裏,又幫著蘇芽把書箱帶子調整好,問她:“今天忙完是不是就能放假做節了?”
“嗯!送完這些我就去找掌櫃結賬。”蘇芽邊走邊回應,臨到門口了,又不放心地回過頭。
不待她開口,顏氏就無奈地笑道:“知道了,我不到運河邊去,誰喊都不去!”
蘇芽微彎了眼睛,點頭說:“嗯,想去的話,等我回來陪您逛。”
轉身掩上院門,蘇芽臉上的笑意便煙消雲散了,她有一樁不能宣之於口的心事,尤其不能告訴親娘——
距離前世自己被殺的那日,還有一百九十三天;距離前世顏氏死亡的那日,卻隻有一百九十天了。
而那一切,都發生在她不讓顏氏靠近的運河邊。
前世,清江浦碼頭上的一串巨響,三十三條性命隨之消散,其中就有顏氏。
噩耗傳來,她渾渾噩噩地在鄰裏的指導下葬了顏氏,然後才知道那場大爆炸不僅致傷亡近百人,還死了個大官,可是官府卻有大事化小的意思,隻說是發生了意外。
百姓私下議論,說裏頭一定有隱情。
蘇芽成了孤女,不肯讓母親死得不明不白,便去衙門口鳴冤,請求官老爺徹查爆炸案,誰知官老爺根本不見她,衙役惡狠狠地喊著刁民驅趕她。
蘇芽認定其中果然有問題,不肯屈服,便去動員其他死者家屬一起準備告禦狀。
然後,她便被悄無聲息地殺死了。
垂死掙紮的蘇芽曾扯破了凶手的衣袖,露出手臂上盤踞著的一道猙獰傷疤,那道傷疤無數次出現在蘇芽的噩夢裏,映著月光一晃,便把她像破布一樣丟在雜草叢中。
彌留之際,蘇芽聽見那人冷酷不屑地吐出一句:
“螻蟻小民,也敢問天?”